沈寂微微抬眼,“罗友尚不曾招供,但方妈妈说了些话。我又派人将佑生带了来。”
千澜追问:“那方妈妈怎么说的?”
沈寂左手抻着脑袋,轻声道:“她在知雨的尸首火化之后,发现两根及细的针。若不在衣裳之中,必然是在尸首上,因太小太细,所以仵作验尸时并未发现。”
千澜立即豁然开朗,对这一重大发现发表意见:“所以是有人用银针致使知雨昏迷晕倒,所以她才会被人割颈?”
沈寂道:“如今她的死因我倒很存疑,究竟是死于银针还是割颈不得知。若是孙亦文,他想来是做不到这些的。但他手下有个叫崔满的小厮,之前一直跟在他身边,而在知雨出事以前,他却忽然被外放出府,照方妈妈所说,他这小厮有些功夫在身,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但只怕难以如愿。”
“之所以方妈妈会去替知雨收尸,也都是出于卢玉锋和钟程的授意。”沈寂再将今日方妈妈所说的话都跟千澜说了。
他又紧接着道:“若她说的是真的,可见钟程和卢玉锋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的。”
千澜听完,紧紧皱起眉头,“可是方妈妈是羞月坊的老鸨,这坊间还能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大人何故这么笃定她没有说谎?”
能被沈寂那样逼着还能说谎的人,又岂会是寻常老鸨!
或许青楼中人会有例外,但方妈妈这样身份的人是极其惜命的,在沈寂看来她说出来的会是真话。
“羞月坊人来人往,消息传得极快,又很喧闹,许多暗地里的勾当都会挑在这样的地方。一来为了掩人耳目,二来便于隐匿。”
“方妈妈置身此间,自然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她就越危险,对她而言,只要羞月坊能平安无事的给她捞银子就行,至于其他,她不知道会比知道要好。”
这么一说也有些道理,刚要说话,老板便将两碗馄饨端了上来。
两人道了谢。
老板却朝二人看了看,站在原地,似乎并不急着走。
沈寂疑惑地目光与之对上,“老人家您可是有事要说?”
老板拿肩上搭着的白布擦了擦汗水,缓缓出声:“二位是衙门里的贵人吧?方才听二位说起府衙钟大人和卢大人,小老儿这里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千澜道:“也是和二位大人有关的?”
“正是!”
沈寂怔了怔,“老人家但说无妨!”
老板将手里的托盘放下,朝二人拱了拱手,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响起。
“小老儿家住城中双清巷,每夜从这里回去,为了早些到家,都是走各处狭小又少有人烟的小巷。可有次回家时,我恰好在一个巷子里头看到一些黑衣人趁着夜色在搬运什么东西。”
“小老儿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但也存了个心眼,躲在暗处一直不曾做声,直到那伙黑衣人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我才挑着担子回了家。起初我并不觉得奇怪,后来却听说那里的房子是孙小郎君的一处私产。”
千澜问道:“孙小郎君,可是孙亦文?”
“正是。”
千澜又问:“可是老人家,这和钟、卢二人大人有何干系?”
老板摇摇头,脸上很有些神秘,忽而压低声音说道:“后来我再路过时,却见有一日钟、卢二位大人也出现在那里,是入的后门,且都穿着夜行衣。我斗胆走近些看,哪知那一方烛火忽暗,我大惊失色,躲在一户人家的草垛里不敢出声。此后小老儿再也不敢走小道回去了。”
“大人瞧着面生,只怕就是才来杭州就抓了孙小郎君,又接了羞月坊行首知雨一案的沈寂沈大人吧?”
沈寂的身份在杭州城中早已不是秘密了。
老板问起,他自然点头。
又听老板说:“二位大人不得知,这杭州府虽瞧着知府是钟大人,可实际上操着实权的却是卢大人,孙小郎君亦是仗着他姐夫的势在城中为非作歹。”
“老人家为何这么说?”
不是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卢玉锋只是通判,正六品衔,可比钟程这个正四品知府低了许多级了。千澜不解他的话。
第139章 好好相护
这时沈寂的声音从一旁传了过来:“钟程,字文与,安徽人氏,先帝时安庆十七年进士及第,祖父钟禄,曾任河南彰德府同知,安庆二十五年时因当朝首辅郑宁谋反一案而受牵连。”
“钟家一门被发配岭南,钟禄及其长子,次子皆死在流放途中。今上登基后,下令为郑宁平反,钟家亦被发回原籍,得今上开恩,特准钟程恢复功名入朝为官。然而此时的钟程孤人一个,在朝中举目无亲,更是步履维艰。”
“相比之下,卢玉锋的处境就要比他好的多了。他曾被聂允救过性命,自然唯聂允马首是瞻,换言之卢玉锋就是聂允的人,又娶了孙家女儿为妻,一面是权,一面是财,这都是钟程所不及的。老人家这么说也不错。”
千澜愣住。
这么听来钟程确实很孤立无援,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莫非这就是现实版的仗势欺人?
说白了也就是有个西厂聂允在,卢玉锋不知在哪里碰上这么好的运气。
“别想了,快吃吧!”
沈寂抬手敲敲桌面。
千澜低头一看,一碗馄饨已经放凉,再不吃可就要坨了。
她连忙执筷。
老板亦没有什么话说,含着笑回了自己的位置,目光却始终在两人这边流连,仿佛藏着那年那个冬天的所有回忆与情愫。
平常人没有轰轰烈烈的一生,却也有平平淡淡的日子。
千澜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倏地一紧。
说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有一种信念,她拼命的想去抓住它,可始终差那么一筹。有些人也是这样,会遇见他也会害怕失去他。
在某些晴方初好的时日里庆幸身边有人相伴,又会在阴云密布的时候担心有一日再也不见。
阴晴不定。
人的情绪可真复杂。
时光像是一条大河,孜孜不怠的向前奔走,路过好些浅滩巨石、花草树木,惊鸿一瞥的相遇之后再无交集。
她看向沈寂,忽然很害怕眼前的他也会是过眼云烟。
“大人与姑娘在一起的画面,真是羡煞旁人啊!”
老板笑盈盈地抱着双臂,低声笑了笑,望着两人。
千澜抬头看他。
他又笑着把话接了下去,“就这样好好的,才不会误了数十年的光阴,可别像小老儿一般,等那人走了,才知道那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千澜吃完最后一个馄饨,听到他这话,嘴角轻轻扯了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从一个老人家口里听来这般情爱之事,又觉得不自在。
大抵二十年来的单身生活让她觉得无论是谁说这话都会不自在吧!
总之她不知如何接话,干脆就只是浅浅一笑。
但沈寂却徐徐开口道:“会的。”
一句会的,其实就是最好的回应吧。无论是对老板,还是对千澜。
千澜眼眸一转,恰恰撞入他温润的眼眸里。
沈寂打量她一番,轻笑道:“心之所向,自然要好好相护。”
呀!
千澜心下一跳。
娘的脸红!羞死人了真的是!
她喜滋滋的漾开嘴角。
“吃完了吗?”很快又听沈寂开口问道。
“吃完了!”
“要不要再加一碗?”
千澜眉眼尽是笑意,“不用不用!”
“好。”沈寂起身,“那我送你回去。”
送她回去?千澜奇怪,跟着起身问道:“大人不回去吗?”
“今夜我就在衙门住下。”
“那我也住衙门,你们都不在,伍六七也不知道干嘛去了,下晌忽然就拎着个包袱急匆匆的离开,一脸神秘,半句话都没说,那么大个院子就我一人,多少有些害怕。”
沈寂没有应她,但朝老板施了一礼,“方才老人家所说的宅子,不知在什么地方?”
老板站起来回礼,“……是在双清巷隔壁街上,小老儿曾去见过正门,端的是大气奢华,您去了就一定能找到。”
“多谢老人家了。”说罢在桌上放下一两碎银,向老板微微点头致意,便拉着千澜往提刑按察使司的方向走了。
走出馄饨小摊百来步了,千澜才摇摇沈寂的手,小声问道:“大人相信老板方才说的话?”
“眼见为实。”
他也没说信不信。
两人信步回了衙门,近墨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一见沈寂就上前来报。
“爷,易霜方才说想见您一面,似乎是和山东那边有关。”
沈寂眉头微动。
千澜大喜道:“易霜肯说话了?”
近墨点头,“方才吃了碗面,由近棋守着,但情绪好了不少。”
千澜又晃身旁人的手臂,“大人,咱们快去瞧瞧。”
沈寂嗯了声,又问近墨:“罗友如何了?”
“已经醒了,哭喊着要爷把解药给他,衙役抽了他几鞭子都撬不开他的嘴,瞧着是个嘴严的。”
“嘴严不严不得知,怕死倒是真的。”沈寂笑了笑,继而吩咐道:“派人继续审,佑生带来了不曾?”
近墨抱拳,“已经带过来了。”
“好,我随后去见他。”
千澜跟着沈寂来了易霜这里。
近棋正等在门口,见到几人,忙迎了上来,“爷,姑娘。”
“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等沈寂说话,千澜就急急问道。
她最是看不得人间疾苦,易霜在她的认知里已经算是人间疾苦的天花板了。因此她对其十分上心,从她在易霜跟前守了一下晌,劝她劝的唇焦口燥就可见一斑了。
近棋对于她的热忱没什么惊讶,回道:“方才吃了碗面,瞧着胃口不错。”
“能吃就好。”千澜点点头。
屋里刚升起火炉,相比外头简直暖意满满。
易霜静坐在炉火旁烤火,听见动静起身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千澜看她样子,不禁奇怪。她心里也是盼着易霜能够走出来的,只是她这也太迅速了。
虽然这样觉得很矛盾,但易江方才出事一日不到,明明易霜之前还是一副万念俱灭的模样,怎么现在却……难道真是将沈寂那时的话给听进去了?
怕就怕这丫头已经存了轻生的念头。
“沈大人,赵姑娘。”
易霜向二人屈膝行礼。
沈寂神色淡淡,点了点头,撩袍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颔首道:“不必多礼,坐吧!”
千澜藏下心思,暗暗将易霜打量一番,也跟着在沈寂旁边的位置上落座。
第140章 拜个把子?
三厢坐定,由衙役奉上茶水,沈寂让近墨二人在门外守着。
这才问向易霜,“听闻易姑娘要见我?”
易霜低眉坐在圆椅上,正不知该从何说起,听到他问起,便起身来施施然跪下叩首。
“诶诶,易姑娘这是做什么?”
千澜没料到她上来就跪,跟着起身想要绕过火盆去扶她。
但被易霜拒绝了。
“赵姑娘还是让我跪着说话吧,此事我并不知重不重要,贸然和沈大人说起,还请大人和姑娘莫怪我多事之罪。”
千澜看她一眼,又看了看生受了易霜这一跪的沈寂。瞧人家当事人都那么淡定,她着嘛急?
于是又坐回了原处。
沈寂拍拍她放在膝上的手,又看向跪坐着的易霜,轻声问道:“何事,你说!”
易霜道:“大人,我哥哥的死可能并不是和知雨一案相关,他兴许是和山东我老家那边有关。”
正好沈寂也这样猜测过。
但如今听易霜说出,心里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千澜有一种期末考试被沈寂押题押中,还恰好和她探讨过答案的错觉,既有喜悦又很疑惑。
难道那些黑衣人真是从山东跟过来追杀易霜兄妹两的?
沈寂照例神情平淡,“愿闻其详!”
易霜道:“哥哥虽然很多事都瞒着我,从不曾和我说过,就像爹娘还在世一样,始终护在我身后。但易霜不蠢,多少知道一些。我家在临清是大户,家产丰厚,其中最值钱的便是老宅之后的后山,爹娘故去以后,哥哥曾悄悄回过我家后山一趟,当夜就带着我着急忙慌的南下。”
“我问了哥哥许多次,但他始终不愿意告诉我,只说我不知道会比知道了更安全。但哥哥此番出事,我想不通为何有人非得害死他,杭州没有和他结怨的人,那问题就只有出在山东了。”
“沈大人,哥哥极为疼爱我,倘或有人用我的性命逼迫我兄长,遑论服毒了,他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说到这里她声音越来越小,已带了些哽咽。
关大夫被人暗杀后代替,官府想要找到这代替之人绝非易事,所以想要弄清楚为何易江会服毒也同样不简单。
如今听到易霜这么说,沈寂心里也更愿意这么相信。
除了易霜这个妹妹,这世上还有谁是易江的软肋?
半晌,才听见沈寂徐徐开口:“你所说的若是真的,那问题便出在了你家的后山,你可知那里有什么东西?”
易霜摇了摇头,“我不知,但之前听父亲和哥哥说话时,父亲说我家后山就是我家的命根子,往后哪怕祖产丢了,后山都不能丢,只要拥有那座山,我家便还能东山再起。这大概也是哥哥为何在爹娘故去后还返回后山的原因吧!”
“但山上有什么,我并不得知。”
后山如此重要?
千澜秀眉微皱,脑子却忽然灵光一闪,她急急开口截住了沈寂要说的话,“大人,我有个听起来有些荒唐的想法,您听不听?”
沈寂眉头微动,含笑问道:“你有什么荒唐想法?”
“您当初不是怀疑钱咏他们在山东做的是开矿的买卖么,可见开矿进项极高,保不齐易霜他们家后山就是这个矿山,他爹藏了又藏,就为了不让人发现这么块宝贝,哪成想居然被别人知道了,不仅是知道还眼红了而且还想将其占为己有,因此用计害的易家家破人亡。”
“易家后山被他们占为己有,于是肆无忌惮的开始采矿,易江因为有他父亲的那一番话返回后山查看,不小心发现他们的勾当,可也不小心的被他们发现。”
“所以他才慌慌张张的当夜就带了易霜南下逃命,最后被追杀到了这里。”
这般猜想,不可谓荒唐。
沈寂轻笑出声,“说的很有些道理,但在下有一事不明,姑娘可否解答?”
“大人但问无妨!”
“易家出事只在几月以前。而钱咏吴坤北上山东经商时,已是多年前的事。试问二者之间又能存在怎样的联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