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都督自便!”褚晏泽伸手做出“请”的手势。
薛凛一点头,转身而行,明漪见他走了过来,手一松,帘子垂落。
可不过片刻,那帘子又被人掀开,薛凛钻进了车室。
明漪别过头,盯着自己脚尖,格外专注一般,就是不看他,嘴角微抿,面色清冷,还颇有些唬人的味道。
薛凛挨着她刚一坐下,她便往边上一挪,推拒得不要太明显。
薛凛默了默,片刻后,又朝着她挨近了一些。
明漪再一挪,他再跟着又挪,直到明漪一边身子已经抵到车壁边,再无处可挪,她抬起眼,眼中灼灼燃着两小簇怒火,咬牙瞪向他,怎的这般不要脸了?
薛大都督面无表情,心中却很是理所应当,要脸?要脸能有媳妇儿?
“还生气呢?”薛凛沉声问道。
明漪轻哼一声,这不废话吗?
薛凛叹了一声,伸手过去,不由分说抓住了明漪的手,明漪下意识地挣扎扭动,却被他紧紧拉住,“别动,不是手疼吗?我替你揉揉!”
要你献殷勤?也不想想我这手是怎么疼的?猫哭耗子假慈悲!明漪在心底腹诽道。
腹诽归腹诽,明漪到底没有再挣扎,他已是开始揉捏起来,力道不轻不重,刚好缓解了她手腕的酸疼,感觉还不错,就当他是赎罪好了。明漪心安理得享受起薛大都督的服务来,不过,她却是高冷地微垂着眼,看也不看他。
“若不是怕你今日起不了身赶路,又何必劳累你的手?”薛凛却是冷不丁道了这么一句,惊得明漪骤然瞪向他,眼里本已熄了的怒火又是腾烧起来,薛凛却还能冲着她微微笑,“夫人这回可见识到了,这男人憋狠了,是不行的。”
她倒是见识到他不要脸的程度了,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口。明漪安静的手又挣动起来,想从他掌中抽出,他却握得稳稳,“别动,仔细手更疼了!离别在即,你当真舍得用来与我闹别扭?”
这一句话,让明漪的手重新安静下来,在他一下又一下仔细地揉捏中,明漪手腕的酸疼缓解了些,好似心里那一丝丝隐隐的委屈也熨帖了两分。
又默了片刻,她轻声问道,“那你有什么话要说?”
“也没什么,就三件事。一,我让许怀安陪着你一道回望京,我在京中的人手他全都知晓,你尽可调遣使用,只是有什么事切勿冲动,与他商量着,万事以你自己安危为要。”
“二,你去了望京,安西情况未明,若我未传话给你,你便安心待在望京,不要急着回来。”
“怎么?这会儿倒是不怕我一去不回了?”明漪笑道,薛凛微微蹙眉,她又笑问道,“还有一件事呢?”
薛凛不知为何神色有些不自在,顿了顿道,“你可有什么话与我说?有的话,你先说。”
“我自然也有要交代的,也是三点。”明漪伸出另一只手给他比了个三。
“一,不要拈花惹草!若被我知道你又惹了什么烂桃花,我见一朵斩一朵,回头再收拾你。”明漪一边说着,一边伸出食指戳着他的胸口。
“二,不要喝那么多酒,知道你爱这口,小酌可以,不可贪多。”
“三,最要紧的,不要受伤了,回头我可是要检查的。”
这回她的手却被薛凛一把抓住,他目光灼灼看着她,眼底带笑道,“你要怎么检查?”
明漪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昨夜,耳根骤然发烧,手更被烫到了一般,从他掌心中抽出,“我与你说正经的,你少不正经!”
薛凛看她脸都红了,到底没再继续逗她,“看来,手疼好多了?”
明漪轻睐他一眼,没有搭理。
薛凛目光凝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片刻,伸出手去,轻轻压在她的头顶。明漪怔怔往他看来时,撞进的是他一双深邃如静夜深海的眼睛,他望着她,片刻,他薄唇轻启道,“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什么?”她双瞳一缩,半晌喃喃道。
“这句话便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薛凛朝她牵唇一笑,片刻,他收回压在她头顶的手,弯腰钻出了车室,“好好照顾自己!”车帘垂下,车室内的光线一瞬暗下,他的声音从帘外传了进来。
明漪挑帘看出去,他已经转过身走开了两步,对正屈膝朝着他福礼的微雨道,“车凳底下的匣子里备有药酒,一会儿帮着夫人揉揉手腕!”
“是!”微雨虽不知夫人何时受了伤,却还是乖乖应是。
薛凛道完这一句,回头看了过来,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一人在马车外,一人在马车内,遥遥相望。
片刻,薛凛率先收回视线,转身大步而去,到了他的大黑马前,纵身一跃上了马背,与近旁的许宥道一声,“走吧!”
许宥点了点头,握拳高举,道一声“出发”,车队便是缓缓动了起来。
明漪挑着车帘,看着马车从薛凛身边经过,两人目光对在一处,她张了张嘴,却是半个字也未能吐出,只是就这样看着他,见他被抛在身后,一点点远离,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而他身后,是北关城往两边蜿蜒的城墙。
明漪恍惚记起自己刚到北关的那一日,看着那高耸的城楼严壁,心中不无震撼,却是满满的陌生。可如今,大半年过去了,她心中竟对这座城生出了一种难言的依恋,还未真正远离,心中竟已生出了思念,无论是对这座城,还是对这座城里的人。
恍惚间,她无声念起方才薛凛说的那句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第211章 交易
薛凛勒马立于城门外,远眺着那车队消失在了天边,才蓦地拨转马头,沉声道,“去大牢!”话落时,已是马缰轻振,朝着大牢的方向疾驰而去。
杨礼等随行弓卫亦是拍马跟上。
牢狱深处,白日和黑夜好似没甚大的区别,光线昏暗得让身处其中之人昼夜难分,这本身已是一种折磨,久而久之,心志不坚之人无需用刑也会精神崩溃。
斛律严却好似半点儿不受影响一般,该吃吃,该睡睡,心情好时,还能躺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一边悠闲地晃悠着腿,一边哼着草原上的小曲儿。
譬如此时。
听得开锁声,他撑起头看了看,见到进得牢房的薛凛,他怔了一瞬,继而便是吹了声口哨,“与薛大都督神交已久,没想到啊,头一回正式见面居然是在这牢里,也算是别开生面的初遇呢!不过,没想到啊,薛大都督在战场上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可这么看着,倒也像个人!”
斛律严笑盈盈的,说出口的话却每个字都是淬了毒的刀子。
薛凛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下,“四王子的汉话也说得好得很,一点儿口音都没有,到底是有一半我们大周人的血脉!”
斛律严脸上的笑肉眼可见的冻结了,他轻哼一声,不再客气,“薛大都督纡尊降贵来牢里看小王,就是为了这句奚落。”
“自然不是!”薛凛长腿勾过一旁的长凳坐下,一副要长谈的架势,“我来,是与四王子谈笔交易的。”
“哦?”斛律严淡淡挑眉,看不出半点儿兴致。
薛凛也不恼,语调仍是淡漠中透着从容,“四王子若是等着北狄和突厥合围安西,有人趁乱来救你,那还是不要等了。今晚过后,我会给你换个地方,你的人,找不到的。”
斛律严一时没有说话,嘴角却是蓦地轻抿,身子更是微乎其微地抻了抻。
“四王子因着生母是个汉人奴隶,在北狄一直位卑,爬到如今的位置不容易,你今回来北关,我不知狄主,或是湘南许了你什么样的好处,但四王子在牢里清静了这么几天,脑子应该清醒了些,定也有了自己被人坑了的怀疑,我估摸着,过不了两日,贵国定会来与我交涉,要求交还四王子,你比我更了解贵国情况,不知四王子觉得贵国会拿出多大的诚意来换回你?”
薛凛的语调不疾不徐,声音亦是压得低低,可每一个字却好似含着千钧之重,每说一句,便压得斛律严的脸色灰败一分,他的双肩肉眼可见的颓然下来,只是,他仍强撑着道,“你以为你随便说两句,我就能信了?”
“信不信的,四王子有脑子,自会判断。若你觉得我是危言耸听,那大可慢慢看着便是,反正……我不急!”薛凛金刀大马坐在那儿,眉眼沉凝,恍若与周边的暗色融为一体,可那股子无形的威压却无处不在,让斛律严觉得僵至指尖。
“薛大都督如何知晓湘南之事?”片刻,他紧盯着薛凛问道。
“我不只知道湘南,还知道今回与你一道来北关的乃是湘南王第三子,本该在望京城为质的魏玄知。”薛凛淡漠地一弹衣袖,“四王子当然可以觉得我是在故意诈你,可若不是知道这些,我如何能在你们刚到北关时,就找到了堕仙楼?四王子……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那么问题来了,你猜猜,我是从何处得知这些?”
斛律严虽然强撑着脸色,可面容还是有一瞬的僵硬,咬了咬牙道,“薛大都督原来不只在战场上英武不凡,竟也是个玩弄心术的行家,真是佩服!”
“确是攻心之术,可信不信我,在你,要如何抉择,也在你!”薛凛仍是老神在在,整了整襟口,站起身来,“四王子好生思量着吧,一会儿,自会有人来替你换地方,相信我,于你而言,更安全。”话落,薛凛已大步而出,牢门再度被紧紧锁上。
待得入夜时,站在不远处一座二层小楼上,看着半个时辰前,他还身处其中的大牢陷入一片火海,牢中厮杀胶着时,斛律严脸色铁青。
“这也可以是薛大都督为了引我入瓮的一出戏,你们汉人的苦肉计?”
“我还是那句话,信不信我,在四王子!”薛凛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
大牢之内,薛凛早有布局,那些人没能讨着便宜,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损失惨重,很快败下阵来,逃了几人,死了一大半,却还有几个零星的被抓了,为了以防万一,早就被卸了手脚和下巴,押到了薛凛跟前。
“赛罕?”斛律严看着当中一人,却是脸色大变。这是北狄二王子的亲信,可不是薛凛做戏就能请来的人。
“王子!”早被薛凛安排,悄悄躲在一旁,看清了整个牢中局面的斛律严亲信上前来,赤红着双眼瞪着地上的赛罕,咬牙道,“他们一上来便是冲着您的牢房去的,全是下的死手。”
到此时,斛律严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神色几变,面上种种挣扎。
薛凛权作不知,只是听着杨礼复命。今回这样一来,别的不说,无论是湘南,还是北狄,在北关的细作应该都折损得差不多了,这样大的代价,自然是所图不小。看来,一战已是在所难免。只是多了一个魏玄知,还要防着各种阴招。
薛凛眼中暗影幢幢,与杨礼低语了两句,后者立刻抱拳领命而去。
大牢内的大火已然扑灭,薛凛居高临下看着那处,没有催逼身后的斛律严,只是那样负手站着,也是岳峙渊渟。
斛律严默了片刻,终于是咬着牙道,“薛大都督想要什么?既是谈生意,总得看看我们各自的诚意。”
“这是自然!”薛凛眉梢微提,“不过四王子大可以放心,我刚学着做生意,无商不奸那套尚不精通,你虽被骗过一回,但我不会骗你。”
斛律严听着,额角不受控制抽动了两下,这人会说话吗?有这么专挑人的痛处扎的吗?然而,薛凛仍是一脸的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好似他说的只是一句实话,确实也是,好大一句实话。
明漪自是半点儿不知薛大都督在她瞧不见的时候,又毒舌了一回,此刻虽已是夜深,但她仍就着烛火在马车中看着手里的舆图。没想到,薛凛在车凳下的箱笼里,不只给她备了伤药、吃食,还有那几卷大抵只有他这个安西大都督才能得见的安西各州精细舆图。明漪自发现起便是心潮澎湃,一刻也等不及地翻看起来,直到此时尚不能释卷。
第212章 大周怕是要乱
马车外却传来了几许人声。
“这么晚了,褚大人还不歇着?是这露宿荒野,不习惯了吧?”许宥的声音,一贯的带着几许慵懒的笑。
“这么晚了,小侯爷不也还未歇着?”褚晏泽的语气仍是温文有礼。
“我?我不一样!出门前,老薛可是交代了又交代,小嫂子的安危全由我担着,我可是半点儿马虎都不敢有。否则……老薛那个人很可怕的,尤其是事关小嫂子,若出了半点儿差池,他怕能宰了我。”许宥仍是一派的笑盈盈,语气亦是半真半假。
“我正是有事来求见薛夫人,看着马车里还亮着灯,所以过来看看。”许怀安滑溜如泥鳅,说的话从来都是真假难辨,褚晏泽也不愿与他多做纠缠,目光越过他,看向不远处隐隐透出灯光的马车。
马车内,明漪已是将舆图卷起,重新放回箱笼锁好,理了理衣裙,钻出了车室,“褚大人有何事?”
听着她声音,褚、许二人皆是转头看来。
她一身简单的浅色衣裙,立在无边暗夜之中,衬着面上淡淡的神色,艳艳清冷。
褚晏泽敛了敛目,拱手揖道,“夫人弱质女流,又何必星夜赶路,夜里露宿荒野,到底不如在驿站、客店住着舒坦。”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归心似箭,倒不觉得辛苦。褚大人若是觉得赶路辛苦的话,倒不必勉强与我们同路。至于我们为什么急着赶路,褚大人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哦!是了,以褚大人和魏三公子的私交甚密,哪怕是望京沦陷,想必褚家上下非但无事,说不得褚大人还就要飞黄腾达了。这么一想来,褚大人还是莫要与我们同路的好,否则,若是褚大人在路上随意出点儿什么幺蛾子,故意耽搁我的行程,我往何处说理去?”明漪说罢,冷瞥褚晏泽一眼,便是转过了身,“夜深了,明日要早起赶路,我比不得褚大人精神头好,倒是要先睡了,失陪!”
话音落时,人已经钻进了马车。
许宥胸前摇着折扇,呵呵赔笑道,“小嫂子这是刚与老薛两地别居,心里苦啊,这才说话不客气了些,褚大人多多担待啊!这路上不方便,待得回了望京,我代老薛给褚大人摆上一顿赔罪酒,届时褚大人还一定要赏脸啊!”
说话不客气了些吗?褚晏泽轻哂,她对他说话,自来就没有客气过。不,也是有过的,起初她甚至有些害怕他。是何时不怕的了呢?褚晏泽恍惚记起,好似就是从薛凛出现开始,她好似就有了靠山,有了底气,如今是越发什么都不怕,甚至有些无法无天的架势。
薛凛自然就是她的底气,可明漪也不是因为他才无惧无畏,而是经过了许多事,她越发明白,只有她自己立起来,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去守护她想守护的一切,才算是没有重新白来这一回。
明漪说是要睡了,一时却是睡不着,又将傅明漪锁起来的那只匣子翻了一遍,除开那只垂挂在都督府内院东厢屋檐下的竹风铃,别的东西全都在这里了。在看舆图之前,明漪已经将里头的东西翻了个遍,多是小姑娘幼时玩儿的玩意儿,有掉了漆的拨浪鼓,有洗得泛白的布老虎,还有陀螺、竹蜻蜓……都是些旧物,除此之外,什么也瞧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