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此处,荀澈嗓音压低了些,不免有些晦暗:“这裴家大郎与太子有些不为人知龃龉,知晓的人却是不多。不过,如今京中生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是叛军所为。”
谢冰柔容色微顿,然后说道:“原来如此,如若这位当真是裴家大郎,也许杀他的人便是太子。京中生乱,太子却这样无德,那真是一件极有趣的事。我想卫侯应该会很开心——”
荀澈人在外边,也看不见谢冰柔面上的容色,却仿佛也能感受到谢冰柔言语里的几分讥讽。
谢冰柔平静说道:“荀先生也不必惊讶,小卫侯对我推心置腹,告诉我许多事情。太子无情,欲图杀死小卫侯,这我也是知晓。”
荀澈也会说话:“主君真心想娶谢娘子,自不愿意有半点隐瞒。”
谢冰柔却说道:“无论真相如何,你猜卫侯可愿做成此局,毁去太子名声?”
荀澈微微惊讶,谢冰柔一向性子温婉,如今却说出一些很偏激言语,莫非是跟小卫侯相处生出什么气恼?
他没去深想,也只做不知,口中却说道:“这自然也不会,小卫侯做局,自然是以真实之事为底,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破绽,更不会虚捏什么证据,以此让人反击。”
“这各种真伪,谢娘子实言相告,也不必有什么避忌。”
谢冰柔静了静,然后说道:“死者并非裴玉劭。”
谢冰柔声音变得平静,仿佛已经冷静下来。
第126章 126
“死者牙齿磨损痕迹来看, 应当是十多二十来岁,裴玉劭已经年近三十,并不相配。”
“从他手部茧子来看,应当常年习武, 精于剑技。裴家大郎外放为官, 武技自然是懂一些, 可绝不会有这样累年伤痕。他手臂层层叠叠,皆是新旧之伤。”
“面容是新毁, 被什么腐蚀之物泼去,使得五官模糊, 分辨不出从前模样。”
“虽还未曾细验, 但死者绝不会是裴玉劭。”
“他不是裴玉劭, 却腰佩那枚玉麒麟,倒显得刻意为之。有人希望旁人误会,觉得裴大郎已经死了。这其中最大的受益人, 就是裴玉劭本人。只要沈淮安跟前,他已是个死人,那么便可借此避祸,逃过一劫。”
谢冰柔口中这么说,心里也这样想, 更知晓这乃是最合理推测。
可她心里却下意识有些抵触。
谢冰柔都不明白为什么, 细细一想,倒是想到了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裴妍君, 她跟裴妍君相处融洽, 裴妍君也会跟她提及家里人。
妍君曾跟她提及自己的兄长, 也会称赞自己这位大兄,会说裴家难得出了个情种。
裴妍君是个年轻的女娘, 但奇妙的是她这样年纪,却对男女之情没什么幻想和向往。
不过就是这样不向往男女之情的裴妍君,却说裴玉劭跟徐照芝感情很好。她说自家兄嫂最要紧是志趣相投,平日里一起辩经、著书,总有许多可以一起做的事。
倘若徐照芝才学差些,说不准还够不着夫郎的脚步。
那仿佛比小魏侯与韩芸之间情分要真实些。原来这人世间,本也有些个真情在的。
可世人本就善于作伪,谁知晓锦绣皮囊下有什么样面容呢?
谢冰柔这样子查案,见到的污秽龌龊之事也实在太多了。
更何况哪怕裴玉劭善待自己的妻子,是个货真价实的情种,但情种也不一定就是个好人。
也许正因为他深情,所以舍不得妻子,故一定要竭尽全力,非要活下去。
如今沈淮安作乱,在京中到处搜裴家人,已经杀了好些个裴氏族人。裴玉劭名声在外,裴家子弟之中要属他最优秀,自然便成为了沈淮安的重点关注对象。
裴玉劭需要脱身,也许就一定需要个替罪羔羊,至少可以转移别人注意力。
于是随机杀死一个无辜之人,毁掉对方容貌,再将随身携带的玉麒麟系在这个倒霉鬼身上——
想到了这儿,谢冰柔手掌也禁不住轻轻发抖。
然后她便听着荀澈说道:“这样推测倒也合情合理,不过我似乎总觉得不对,觉得事情真相仿佛并非如此。大约是因我认识这位裴家大郎,他仿佛也并不是这样品格。”
谢冰柔早看出这位荀先生颇受卫玄器重,必然有些本领在。
对方颇具智慧,自然也懂几分相人之术。想来这位裴家大郎果真是有几分人品的,至少平日里也如此。
谢冰柔也平静下来了,手掌也已停止发抖。
“荀先生说得极是,凡断狱查案,亦神思清明,绝不可先入为主。”
谢冰柔这样想,整个人也仿佛沉下来。
她蓦然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倒是静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荀澈得了结论,知晓死者不是裴玉劭,也便告辞。
谢冰柔犹自看着面前尸首,她透出了一缕激动,其实她很久没有这样动容了,早在尸首跟前心如止水。
可如今,谢冰柔却透出了一种恍惚。
她戴着手套,呆呆站了一阵,下了极大的决心,解开了眼前男尸衣裳。
死者身上有些旧伤,可致命伤却在其后背上。
有利物从其后背刺入,伤及肺叶。
对方没有马上死,而是任由鲜血慢慢浸润了肺叶,每呼吸一下就如针扎似的疼。也许直至他死,这番痛楚方才解脱。
后背刺创约莫三寸,呈菱形,相应前端亦对应有半寸刺穿。可见利刃是从后背刺入,从前端冒出。
那凶器后宽前窄,而且不算长,恰恰能刺过人体,不过却比不上长剑或者长刀尺寸。
谢冰柔心里略略有数,以纸描绘,画出大致凶器形状。
此物特殊,越是特殊的凶器,越有意义。
待她验完尸,又替尸首整理过,方才去见卫玄。
虽是临时宿营,帐中也点燃了水沉香。
卫玄正在翻阅卷宗,见着谢冰柔来了,也顺手放下,笑了笑。
谢冰柔端详着卫玄,忽而生出了一缕佩服。她知晓卫玄如今步步下的是险棋,可每日里却若无其事,应付自若。
无论卫玄私底下做了什么事,面上却不露半点端倪。
她原是个心思深的女娘,可在卫玄跟前却仿佛水一样的浅。
谢冰柔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忽而倒是不服气起来。
卫玄也见过了荀澈了,此刻说道:“若不是裴玉劭,那倒是极为好。裴玉劭是个人才,死了未免可惜。他在边郡做过几年事,知晓一些踏实东西,也很有自己想法。我看过他戍边论,颇有意思,只是在京中名声不显。当然最要紧的是,他不应该得罪太子。”
“太子二十岁那年,曾写过一篇言边事疏。彼时不但陛下称赞,朝臣也多真心夸赞,那时他初露锋芒,十分得意。可这篇文章却是裴玉劭写的,却托在了太子名下。为人臣子,自然不好跟储君这般计较。”
说到此处,卫玄唇角轻轻扬起,似有些讥讽。
谢冰柔一不小心又吃了个瓜,不过她心里乱糟糟的,此刻也并未如何将这个瓜放在心上。
她只想卫玄果真将太子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将那些丑事与把柄也都拿在手中。这样储君,恐怕卫玄没有哪怕片刻真心佩服过。
卫侯自是运筹帷幄,早就准备将碍事之人扳倒,更何况太子还是这等不堪造就。
她只觉得卫玄不过是在刻意炫耀,卫玄手握麒府,自然握了无数有用的把柄。无论是天下,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卫玄皆觉得尽数掌握在手中?
一想到了这儿,谢冰柔便禁不住热血上涌!
于是她面上也浮起了几分不耐之色:“哦,原来裴家大郎竟然这般厉害,又这般委屈。不过既然有卫侯替他不平,想来他好日子也是不远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然后谢冰柔又说道:“不过我们这样的小女娘,有时候关注一个男子,倒不是留意他能有什么大事业,而是好奇他对家中妻子如何,又是怎样的为人。我听说裴玉劭有妻徐照芝,当年娶进门时,徐照芝因生病而容颜有损,可裴玉劭却并不介意,夫妻之间很是恩爱。”
“那这就很了不起了。”
谢冰柔说到此处,不由得望向卫玄:“却不知我若面容有损,因为什么缘故毁了容,卫侯可还会喜欢我?”
她虽非绝色,可面目俏丽,和一个无盐丑女也有很大的差别的。
卫玄不由得望向了谢冰柔,眸子微微沉了沉,似染上了一层暗水。
这样问话有些无礼,但卫玄想了想,却答得极是认真:“我素来爱惜容貌,也喜欢面容俊美之人。若一开始,你生得很丑,我自然不会对你生出情意。但一旦生出了情意,容貌也不要紧了。如今喜欢上你后,你再容颜有损,因为什么毁了容,我也绝不会介意。”
他嗓音平静而温和,这样听着,那些言语也是出自肺腑的,倒有些真诚之意。
然后卫玄起身,走至谢冰柔身侧,且握住了谢冰柔手腕。
他从谢冰柔手心取出一片碎瓷,谢冰柔狠狠握久了,已经扎破了谢冰柔的手掌心。
卫玄将这带着几分温热的瓷片放于一侧,认真凝视谢冰柔。
女娘眼眶微微发红,却并未流泪,一双妙目之中反倒流转奇异的幽火,似有一种倔强与决绝。
他知这段日子谢冰柔素来不快,外表虽然安顺,可却是忍耐蛰伏。
只不过今日不知为何,谢冰柔好似特别的激动?
方才谢冰柔是有意毁容的,可她生来又不是个自毁的人,所以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卫玄这样想着,将谢冰柔拉着坐下,又取些药粉撒在谢冰柔的伤口处,替谢冰柔将伤敷好包扎。
谢冰柔倒任他行事,并未拒绝,只是不知在想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卫玄温声说道:“你素来是个爱惜自己的人,我知晓有些事情你纵然想想,也不会真的去做。”
谢冰柔垂着头,轻轻的回答:“说的也是。”
卫玄手指却握住了那片沾血的碎瓷,好似特意端详,也不知晓在想什么。
那碎瓷上还沾染了一点谢冰柔的血,这样捏于指中,仿佛还能体会到一缕余温。
卫玄想了想,就用这片碎瓷比着自己脸颊,划下一记。
鲜血一下子就冒出来,在卫玄那无比俊美面颊之上滑落一道血色的艳痕。
谢冰柔蓦然抬起头来,也不自禁被眼前场景所震惊。
哪怕不喜卫玄的人,也会觉得那张脸孔是天赐恩物,寻不出丝毫瑕疵。
卫玄倒是毫不怜惜,如此自毁。
第127章 127
碎瓷上沾染了血污, 卫玄一双眼却冷静如斯,嗓音一如平日里一般和缓:“不必担心,我早想好了,入京之前这样留一道伤。从未有面容有损者做皇帝, 这样大家彼此间也能相处融洽些。”
他慢慢将那片染血碎瓷放在几面之上。
卫玄说得轻描淡写, 谢冰柔却是背脊发麻。
为了达到目的, 卫玄那样爱惜仪容,也肯在脸上划上一道疤痕。这样男人, 在目标之前,什么样事情做不出来?
她方才升起了毁容之念, 虽绝不会真正那么做, 可如今却知晓, 便算真做了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自己已成执念,更是卫玄志在必得的目标,他已风魔, 当然是什么都顾不得,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谢冰柔藏在袖中的手掌轻轻抖了抖,她瞧着这样子的卫玄,只觉可怖。
然后卫玄却抬眼看着她,说道:“冰柔, 你替我处理一下伤口。”
他方才替谢冰柔处理了伤口, 如今倒轮着谢冰柔来帮他。仿佛两件残损之物凑一道,彼此之间也有着极微妙气息。
谢冰柔略一犹豫, 卫玄已将药瓶塞到她的手心。
她替卫玄处理伤口时, 也听着卫玄缓缓说道:“这世间之事十分玄妙, 或许你不信,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关于大胤的梦。”
“我与太子失和,骤然遇刺,于是便失了一条腿。沈淮安野心勃勃,这一次盘踞京城,恰逢陛下驾崩,惹人各地异姓王入京剿逆。接着大胤便天下大乱,乱糟糟闹了六七年。而我使出诸般手段,方才一一收复。于是我性子未免凶狠了些,也没什么姻缘,一生孤寡。”
“梦里是天下大乱,我也是无心之人。绝不似如今这般,可拨乱反正,还能倾心于你。不过,你定是不信的。”
他自然觉得谢冰柔不会信,谢冰柔冷静沉稳,不大会相信鬼神之说。
谢冰柔没说话,可她却是相信的。
相信卫玄曾经做过那个梦,蝴蝶轻轻动一下翅膀,这个世界就会发生改变。卫玄并未断腿,甚至还喜欢上自己。她甚至觉得也许卫玄当真是气运之子,自己的梦没头没尾,卫玄的梦却是首尾齐全,可做预示。
卫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哪怕自己不信这个梦,可大约也受到了提点,知晓若没这位卫侯回转京城,安定局势,那么就会天下大乱,死数不尽的平民百姓。若无他之筹谋,成千上万的人皆会血流成河,白骨堆积成山。
只卫玄一人的性命,已是整个天下的重中之重。
她没有搭话,手指却捏着针,替卫玄一针针缝好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