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得极近,卫玄也这样怔怔看着她,一双眸子似有流火流转。
待谢冰柔替他处理了伤口,净了手,却听着卫玄说道:“这两日未如何整理,劳你替我除须吧。”
谢冰柔微微一愕,鬼使神差,然后应了一声是。
她握着除须刀,这样靠近了卫玄。卫玄下巴泛青,虽看不大出来,摸着已有些扎手。
谢冰柔湿润了剃须刀,目光却向卫玄咽喉处望去。
离得如此之近,这般靠近卫玄要害,只要自己愿意,仿佛就能轻易取走卫玄的性命。
而卫玄却将一把刀塞入了自己手中,使得自己有了这个机会。他觉得这般逼迫之后,自己还如当初那般,会因知晓他的死讯难受不已吗?
谢冰柔心里想,当然不是!
当初与现在,这一切已是两般光景。
她已动手开始替卫玄除须,因为一只手受伤,所以另外一只手动作却很缓慢,又显得很小心。
谢冰柔口中却说道:“卫侯没想过要当皇帝吗?”
卫玄控制欲实在太强了,也许也不仅仅体现在男女之事上。
卫玄轻轻闭着眼,仿佛谢冰柔说的也不是什么极疯狂试探言语,他只说道:“怎么这样言语?”
谢冰柔则说道:“卫侯太过于聪明,喜欢什么事情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似你这样聪明人,自然绝不会喜欢有个愚人在你头上指指点点。太子愚笨,也还罢了。可哪怕如陛下跟皇后这样聪明人,你自也觉得及不上你。若要无人掣肘,自然还是独揽大权,方才十分畅快。”
她这样窥探,想要将卫玄看透,看破卫玄真面目,看到他那疯狂的可怕野心。
谢冰柔想要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卫玄的下巴湿润,谢冰柔拿着蘸水去须刀的手也不由得微停顿。
卫玄想了想,则说道:“小时候我便被送去山中,远离父母,也没什么亲缘。师尊更是对我说,不必将他放在心上。说起来,哪怕是入了世,我仿佛也很难跟世上之人结缘。”
“不过五岁那年,我曾经过一个村落,那处因为山贼滋扰,已经破败荒芜,只有稀稀落落几处门户。那年我被接回家中,只不过区区几年光景,那村落却又变了光景。那里新移来了人,有人便有了人气,于是便没那么荒芜,还有些小孩子跑来跑去。”
“那样变化真是令人惊奇,就像一蓬蓬的荒草,只要上天给些雨水,就能受了滋养茁壮成长。这俯视几乎不可见的微末百姓,却又这般顽强,好似只要稍稍喘过气,就能疯狂生长,人始终是这世间最顽强的生灵。”
他嗓音亦缓了缓:“这也是我第一次对世间生出赞叹。”
卫玄望着谢冰柔:“所以我喜欢大胤,喜欢到希望缔造一个奇迹,一个强大的长久的帝国之奇迹。我不是想要掌控一个国家,而是想要成就一个国家。一个人若有了一个宏大目标,那么别的什么都会觉得索然无味。那么无论是宗亲之乱,还是列侯勋贵滋生出的野心,于我而言,皆不能扰。”
他气魄和志气是无与伦比宏大,拥有感染人心力量。
若谢冰柔想要撕破卫玄伪装,看到一个卑劣的野心家,卫玄却让她看到了无与伦比的志气。
然后卫玄才回答了谢冰柔问题:“如果我现在非要做皇帝,便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不可承受的灾难,为了它,我便愿意容貌有损,以示自己甘愿为臣。但就像你所说那样,这些无非是手段,哪怕是为人臣子,我也绝不会让人掌控于我。”
他也将自己心思说得很明白,那就是如今的卫玄,想要做一个无与伦比,身份显赫的权臣。
帐篷中弥漫着皂角水的味道,谢冰柔手中的去须刀也已经僵握一阵了。
卫玄目光灼灼看着她,谢冰柔仿佛才回过身来,完成剩下之事。
她已经凉下来,开始变得冷静。哪怕方才谢冰柔确实有所触动,却也并不能肯定卫玄口里所说的话一定是真话。一个人若非行至最后,谁也不会知晓这个人究竟有怎样的目的。
只不过此刻谢冰柔纵然已经凉下来,却也无法否认方才自己被卫玄情怀打动那一刻炽热。
卫玄实在是太擅长蛊惑人心了,他既强势,又深谙人心,不吝付出,甚至会用一些蛊惑人心的信念和热血,让人觉得追随在他身边乃是一桩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冰柔只觉得可怕。
然后她内心深处便生出了一缕憎恶。
她用清水浸了去须刀,这把刀方才离卫玄咽喉不过几寸之遥,可谢冰柔也终究没有刺下来。
这时卫玄蓦然扯过她,将她拉转身,这样狠狠吻住。
他方才一直温文尔雅,无论是谢冰柔意图自裁,还是质问他是否有意做皇帝,哪怕是亲手划破自己面颊,卫玄都无半分激动。
可如今,他却像是沉寂火山被点燃。
两人身影交叠到一道,空气中是皂角水的味道。
谢冰柔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去须刀,用力使得手背青筋浮现。
她想卫玄方才不断提及他自己的重要性,说得仿佛将天下苍生绑在他身上,不断描述他是如何的了不起。
仿佛以此为质,谢冰柔定然不能将他怎么样。
仿佛谢冰柔一定会在意这些,然后生出隐忍。
谢冰柔白皙手背上绷紧的血管泛起了青紫色,她蓦然将卫玄狠狠推开。
她面颊泛起了潮红,那如染上了雾气的眼眸里却也平添几分锐意。
谢冰柔蓦然转身离开,一句话也没有说。
卫玄盯着她纤秀身影,蓦然想,也许冰柔对我的看法已经软和几分。哪怕明明知晓是自己步步紧逼,设下如此局势,使得谢冰柔不能伤及自己。但他心中那缕妄念却不断滋生,只盼一切当真能顺自己心意。
乔晚雪此刻却正在发抖,泪水从她眼里淌落下来,使她显得甚为恐惧。
别人都知晓她被吓坏了,那骑客容颜被毁,也分辨不出从前是谁,谁见到这样诡异尸首都会惧怕三分。更何况,乔晚雪胆子一向也不大。
这时候谢冰柔却是回来了,她从卫玄处回来,眼眶微红,却并没有流泪,眼中却流转一缕很奇怪的神色。
她看着乔晚雪,也不觉透出了几分的悲悯,然后谢冰柔伸出手捂住了乔晚雪的嘴唇。
谢冰柔将手指比在自己嘴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对乔晚雪说道:“晚雪,不要哭。”
她静了静,然后说:“有时候哭是没有用的。”
第128章 128
乔晚雪身躯仍还在抖, 可她也将谢冰柔的话听到了耳里。
谢冰柔这样说,她也轻轻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也绝不会轻狂行事。
她这副情态, 谢冰柔也是轻轻的松开了手掌。
乔晚雪蓦然紧紧抓住了谢冰柔的手臂, 就好似落水的人死死的抓紧了一块木头。
她欲言又止, 有那么一瞬,乔晚雪也想不将话说出口了。可到了最后, 乔晚雪也是忍耐不住。
她说:“其实这一次去淄川之地,我有喜欢一个人。”
乔晚雪温秀面颊浮起了一层红潮, 双眼也染上了一层水色:“其实, 其实不是小武王, 我喜欢的并不是小武王。”
谢冰柔带着几分怜惜看着她,使得乔晚雪仿佛得到了一点儿勇气,更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喃喃道:“淄川之地实在是太过于遥远, 这一路,总是有人护着我们。于是我看到他时,便总归有几分安心。不过,我也并没有什么想法。”
“后来咱们骤然遇袭,那些匪人眼看要杀至我面前了, 也为他所阻。”
“他虽是奉皇命, 平时话也不多,为人不善言辞。但其实, 其实他是个极温柔的人, 也是想真心护着我们这些女娘的。”
“再后来, 我被小武王哄住了,为他心驰神摇, 坠入陷阱。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完了,要死在那儿。”
“可那天他又来了,我看着他勒死了小武王,我就这样瞧着,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看得很开心,很开心——”
“于是我想,又是他救了我。”
“谢娘子,你知道他是谁的。”
有那么一瞬间,谢冰柔都生出了惊讶。她是个善于观察,心思敏锐的人,可是却并未看出乔晚雪这份隐匿的情思。
但若仔细想想,似又合情合理。
祁宁虽蛊惑人心,但乔晚雪与其说是爱他,不如说是怕他。一个女子若害怕到了极致,便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爱上那个让她恐惧的人。那似乎源于一个逻辑,只要用爱征服,那么对方亦不会伤害她了。
乔晚雪这一路上委实太过于恐惧和紧张了,自然更容易爱上一个人。
谢冰柔低低说道:“你喜欢阿爵?”
乔晚雪蓦然身躯一颤,然后点点头。
其实就像她跟谢冰柔所说那样,她未想跟章爵如何。她始终是个内敛的女娘,不会主动出击,后来又看出章爵有了心上人。
要说稍微主动,那样的出格也只有一次。
乔晚雪缓缓说道:“我只有一次,想稍微靠近他。那日匪人来袭,他孤零零的,手臂有伤,也是不理会,更不知晓在想些什么。于是我便想靠近他,给他裹伤。可是他却说不用,一转眼,他便走了。”
那时章爵是去寻谢冰柔,哪怕明明知晓谢冰柔在卫玄身边不会有事,可是章爵还是十分急切的赶过去。
他魂不守舍,心神不宁,自己受伤了也不理会。
只因为章爵那时候心里有了一个女娘,心心念念,哪里顾得着别的。
乔晚雪也善于观察,一下子就明白了。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已经决意将这份心思都烂到肚子里。更何况她觉得这些微妙的心思只不过是一个小小萌芽,算不得情深意切。
她也很喜欢谢冰柔,更喜欢谢冰柔所说一句话,说她以后还有长长久久的人生。
乔晚雪本来一辈子都不想和谢冰柔说的,可是现在她却哭得梨花带雨。
她喃喃说道:“所以我还记得那日里我想给他裹伤,谢娘子——”
这样欲言又止时,谢冰柔却清冷的,沉静的说道:“我知道。”
然后乔晚雪扑在谢冰柔怀中,慢慢的压低声音哭泣。
谢冰柔则取出了手帕,轻轻擦去了乔晚雪面颊上的泪水。
她轻轻哄着乔晚雪:“好了,不哭了。”
这时外头却有了动静,她听着有人在帐外说道:“谢娘子与乔娘子还请在此地歇息,小卫侯有事回京,暂且要离去一阵。”
谢冰柔放下了乔晚雪,她从营帐中出来时,却见卫玄已打扮妥当,披上甲胄,跨上骏马。
大事当前,卫玄也并没有心思留意些个儿女私情的。
谢冰柔只看到他背影,看着他率领手下侍卫,如幽灵般向京中进发。
那些骏马四蹄皆用布料包裹,踏地没多大声音,卫玄这是趁夜入京,去办他的那些个大事。
谢冰柔瞧在眼里,也不以为怪。
她也没多看得起自己在卫玄心目中地位,哪怕是卫玄对她多为纵容,大约也只是消遣取乐之用,算不得真心实意。
但无论如何,谢冰柔终究还是盼望卫玄此行能顺遂成功的。
他划破脸颊,表达了要跟大胤皇室和平相处的诚意。卫玄其实并不疯癫,什么事情也早有打算。
相反沈淮安却是情绪不稳,行事也很轻狂,如若遇到不顺,指不定回做出什么疯狂的事。自己家人还在京中,最要紧是青缇也在京中。
那么两虎相争,死的最好是沈淮安才好。
所以方才卫玄强势吻上自己时,那样皂水味道中,她明明手执利刃,却始终没有刺下去。
她想卫玄真是疯子,明明看着自己手握利器,却仍然这般试探自己。
一股子不安和恼恨就涌上了谢冰柔的心头,使她万般烦躁。
这样的烦躁里,倒有一件事使得谢冰柔十分笃定。那就是既然卫玄早有预料,甚至还做了那个梦,那么卫玄自然绝不会输。
这夜京城从三更起,便闹个不休,到了天明时分,倒终于得了几分安宁。
昭华公主一夜未眠,对镜一照,亦看到自己眼下两团青黑。
她看得老大不耐,多扑了些脂粉,方才将自己憔悴压了压。
宫人替她梳洗打扮时,亦将昨夜种种绘声绘色描述一番。
那昨晚沈贼潜入宫中,据说是有个风骚妃嫔私下勾引,约好宫中私会。
沈淮安起了色心,他原已在宫中来去自如,却尚不敢如何冒犯。有人相约,他也想偷个刺激,然后借机试探一下大胤皇室能容忍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