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又啊了一声,奉上一枚金簪:“竟连谢娘子簪子都撞落,当真唐突。”
谢冰柔瞧那枚簪做得十分精巧,流苏垂落,还点缀了一颗珠子,显得十分名贵。可这却并不是谢冰柔发簪,却不知江良人是何用意?
如今卫玄极有权势,谢冰柔又将要嫁给卫玄。也许江良人是想趁机攀附,讨好自己?
谢冰柔心念微微一动,她虽不在意这么些个财物,可还有话想要问一问江良人。若是拒绝,倒闹得气氛尴尬。
她伸手接过,本欲别在鬓发之间,想了想,便用手帕包住,藏于袖中。
江良人目光也微微动了动,眼中一缕光芒一闪而过。
然后江良人便说起当日之事。
“上月十三,本是我的生辰,陛下本说要来给我过生日,要来看看我。可后来有人给他递了要紧折子,商量了大半日,加之陛下身子也不妥当,便又说不来了”
“他来我这儿,除了陪我吃寿面,本还说好要看那副牧雪图,你知晓那是前朝大家吴清之的名作。只是历经战乱,上次陛下赏看时,说有处有些残损,让人修一修,再行品鉴。”
说到了这儿,江良人也忍不住叹息似笑了笑。
“其实谢娘子可知晓,我对书画并不算如何的精通。不过陛下怎么说,我便顺着他意思说一说。陛下不知晓我才学浅薄,还说我过生辰那日,拿修好的牧雪图和我一并品鉴。可只要陛下若肯来,对我来说也是莫大恩宠,我欢迎还来不及。”
谢冰柔打量眼前江良人,江良人年不过二十,大不了谢冰柔多少。对方出落得丰盈秀润,看着也善解人意,那么懂不懂画又有什么要紧?
元后容貌虽美,可终究没有这样年轻青春了。
她听着江良人说道:“那副牧雪图又十分珍贵,若修坏了便不好了。据说裴家的大公子裴玉劭精于此技,也不知修好没有?前些日子乱得很,那牧雪图也不知道是否送过来,现在连裴大人都不见了。”
谢冰柔心头蓦然一怔,她未曾想到裴玉劭的名字会被江良人这般随口提及。
仿佛隐隐让谢冰柔窥见了什么。
江良人十分配合,谢冰柔与她聊过后分开,又觉得江良人仿佛已有所指,有许多暗示。
她是陛下妃嫔,当日也被带去了行宫,却不知晓江良人究竟知晓什么。
最要紧的是,江良人提及了裴玉劭。
上月十三,江良人生辰,陛下说要跟江良人共赏这牧雪图。那么裴玉劭必然能如期修复,所以胤帝才会那样说。
胤帝失约,是江良人都预料不到的事情,那么裴玉劭必然也猜不到。
那么裴玉劭十三日那晚,必然会如约赶去行宫,送去牧雪图。
也就在那一日,胤帝忽而昏迷,卧床不起,于是一切政务皆出太子之手。
再之后,裴玉劭消失无踪,旋即京郊出现一具尸首,腰间却系一枚属于裴玉劭的玉麒麟。
那么按照合情合理推断,裴玉劭必然是看到了什么,接着才有这种种古怪。
他那日送去牧雪图,必然会见到胤帝,说不定还知晓胤帝是如何的昏迷。
那些浆糊搅作一团,令谢冰柔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
这时也有帖子送来,竟是裴妍君请谢冰柔去的。
今日宴会,裴妍君这位太子妃并没有出场。据说是因裴妍君刚刚怀孕没有多久,身子又虚弱,于是倦怠少动,方才不肯列席。
可如今不知为什么缘故,裴妍君却是请上了谢冰柔了。
谢冰柔素来与她交好,自然也想去问一问。
况且如今太子甚有古怪,谢冰柔也想去见一见。
这一次回到京城,谢冰柔倒觉得这一切变得陌生了许多了。
第132章 132
谢冰柔不知晓自己离开之后, 江良人面上神色就变了。她在谢冰柔面前神色从容,可如今江良人面颊之上却不由得流淌了一缕恐惧。
一缕异色染上了江良人的面颊,使得江良人面孔之上染上了浓浓怯意。她还年轻,又这样鲜嫩, 如一朵花儿一般娇艳。
可她蓦然闭上的眼睛, 两行泪水也不觉簌簌儿落, 清泪沾染在面颊上,如花朵儿上的露珠。
这时几道身影已经掠了过来, 抓住了江良人的身子。
宫里池水碧波荡漾,水面上却泛起了涟漪, 一具年轻的身躯就这样直直垂落, 一直沉去了水底深处。
这时候谢冰柔却掏出了那枚发钗, 摸索一番,钗中也无什么机关。
她若有所思,心忖江良人送上此物, 难道当真只是为了行贿?可纵然如此,自己也没什么可帮衬得上的。
谢冰柔手指轻轻理过了发丝,一双眸子灼灼生辉。
她开始打量这枚钗,钗头点缀几枚润透绿玉,做工十分精巧。
所谓绿玉, 其实便是翡翠。往年翡翠值不上价, 也不认作是玉,没炒起来, 认作石头一般。这两年民间流行起来, 坊间称之为绿玉, 也有缀在首饰上的。可宫里面觉得此物轻贱,仍未采绿玉做首饰。
因此这枚钗并非宫中所制, 而是近些日子民间所制。
谢冰柔用手帕包着这枚钗,藏回袖中。
及谢冰柔见着裴妍君时,方才知晓裴妍君为何未曾出席赴宴。
裴妍君怀孕未足三月,胎像也说不上稳,可她面颊却多了一片淤青,哪怕裴妍君用脂粉补救,看着也是十分的明显。
谢冰柔都吓了一跳了,她低声细语:“可是叛贼所为?”
裴妍君一摇头:“彼时我藏于宫中,得元后照拂,也未曾见过那沈淮安,更没有被人所伤。”
她说到此处,谢冰柔就明白了。
胤帝昏迷,元后又对裴妍君颇为照拂,能对裴妍君无礼的,也只有一个。
那便是太子殿下。
两人相叙别情,各自说了些分开后经历。谢冰柔看着裴妍君憔悴容色,也暗暗有些难过。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入京,和裴妍君相逢,裴妍君是有些裴家女娘的张扬和自信的。婢仆对裴妍君很尊重讨好,裴妍君眉宇间也带着傲气。因为裴妍君肯送自己,谢家别的人还很羡慕,更高看自己一眼。
可现在裴玄感死于乱贼之手,裴家男丁也多有折损。裴妍君还在服孝,穿一身素衣,鬓发间还戴着两朵白色的绒花。
太子也对裴妍君很是无礼,乃至于动粗。
无论为了什么缘故,从前裴家盛时,太子是绝不会如此的。
她仔细的观察裴妍君,好在裴妍君身上还有着一股子劲儿,未至于十分丧气。
然后谢冰柔心里便揣测裴妍君寻自己来是什么事。
“裴家事情,你也是知晓,别的也不必说了,总归是活着的人要紧。沈贼做乱时,裴家男眷折了不少,独独大兄没有消息。那京郊发现一具尸首,腰间系了一枚玉麒麟,本是大兄之物,可却不是大兄本人。”
“也不过半日,京中上下就传得沸沸扬扬,说大兄怯弱,生恐被叛贼诛杀,所以挑了个替身金蝉脱壳。那面容被毁的替身就是大兄杀的,只不过是为全自己一条性命。”
“如此一来,他自是自私狠毒,手里又有人命,人也跑个没影子。如今他名声都坏了,连带着咱们裴家也被议论纷纷。”
“父亲为陛下尽忠,为叛贼所杀。季兄因为尚公主,被逆贼当着元后公主的面砍去透露。家中几个倒霉女眷,也有不堪受辱自尽的,哪怕是我那未及八岁的族中侄儿,也惨遭沈淮安叛军杀害。”
“裴家不过为了忠心二字,这样一门忠烈。可现在满京城的人都好似忘记了这些,他们只议论大兄如何狠毒,又怎样残忍挑中一个替身,又毁了那替身容貌。仿佛其他的事情,就一点也不重要一样。便算是太子,也丝毫没放在心上!”
说及此处,裴妍君蓦然伸出手捂住了自己面颊伤处,只觉伤口犹自隐隐作痛。
“太子心情不好,可我还能如何顺他?纵然结为姻亲,可他偏要引入沈淮安,想与裴氏争风。京城大乱,我有孕在身,他却不闻不问。是我机智寻着皇后,方才避过此节。如今裴家家破人亡,却又名声尽毁,他也不肯丝毫理会。”
她蓦然握住了谢冰柔的手掌:“冰柔,我知你聪明,我只盼你查出真相,还裴家一个公道。大兄生也好,死也好,我总是要闹个明白。”
谢冰柔反手回握,点点头,然后说道:“太子擢选太子妃时,难道你并不知晓太子跟你家大兄有此龃龉?哪怕你不知晓,裴家也不介意?”
裴妍君叹了口气:“兄嫂不过是太子府上弃妇,从来没什么名分,后来太子也没有挽留。兄嫂嫁人时,都已经出府一年有余。太子必定不会拘泥于这么一件小事。可有些事情,谁能想得到呢。”
裴家也许想不到太子居然如此肚量。
“也许是大兄成婚后,和新妇感情太好了。兄长他很有才学,而兄嫂也很仰慕他的才学。于是两人之间,也自是不同了。”
“据说兄嫂曾经也是个才女,也是仰慕太子曾经写出的文章,所以倾心暗许。太子不复当年英姿勃发,自然不乐意兄嫂心里有别人。这些都不过是男子极自私的心思罢了。”
谢冰柔心里忽而动了动,她想起卫玄曾经说过的话,说当初乃是裴玉劭替太子写了那片戍边论。
这么说来,也许徐照芝一开始喜欢的就是裴玉劭?那倒真是志趣相投了。
裴妍君蓦然冷声说道:“那些叛贼虽是可恨,可更可恨的难道不是人心?沈淮安大张旗鼓的杀我裴氏子弟,如若杀了大兄,他也不必遮掩。除非,大兄是折在自己人手里,犹未可知。”
这个所谓自己人,裴妍君显然是疑自己夫君了。
谢冰柔却想,也未必是这样。
她答应了裴妍君的托付,说必然会查出真相,不至于使无辜者背负污名。
不过谢冰柔将要离开时,太子却令人相请,说有话要与谢冰柔商议一二。
太子态度十分强势,随行还有几名侍卫,也使得裴妍君十分恼恨,挡在谢冰柔跟前:“冰柔今日乏累,也不必见太子了。”
那内侍模样还很客气,却没有让裴妍君这个太子妃的意思。
裴妍君为之气结,更怕谢冰柔多想,觉得是自己特意哄她自投罗网的。
谢冰柔倒是拉住裴妍君手掌拍了拍,然后说:“无妨,我也正好见见太子。”
她这样说时候,眼中却并未如何慌乱。
也许来探望裴妍君时,她也已经算到了太子不肯罢休。要说懂得顾全大局,太子也不会引沈淮安入京了。
这个帝国的储君一向气量狭小,当初也曾用棋盘砸死吴王世子。如今卫玄风风光光回来,太子也许便想着要做些什么。
而自己家世低微,却被卫玄求亲,别人都觉得卫玄很爱惜自己。太子殿下必然也是听说了,也许觉得这是一个很好时机。
谢冰柔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就像她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
因为她想要杀了卫玄。
在卫玄吻上自己唇瓣,轻佻着说那些甜言蜜语时,她心里已经动了杀意。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遮掩自己这份心情,比之对着元璧时候更为难受,好在她也演过一次了。
她想着那天那个面容被毁,死在自己跟前那个人。
那天她匆匆下了马车,那个人濒死之前手掌紧紧攥住了自己裙摆,眼底流转了异样的光芒,殷红若血的手印落在了谢冰柔裙摆上。
其实只看一眼,她便知晓那人是谁了。
后来乔晚雪也认出来了,晚雪说她喜欢章爵,说动过心,还曾想给章爵裹伤。那是乔晚雪唯一一次主动,她记得章爵的伤,后来便在那具尸首手臂上看到了同样的旧伤。
所以谢冰柔捂住乔晚雪的嘴唇,对她轻轻嘘了一声,让乔晚雪千千万万,绝不能说出口。
那一瞬间,她便想到凶手是谁了。
除了卫玄,谁还会这样做呢?
她眼前卫玄不如梦里狠戾,可总归是同一个人,性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曾经的卫玄可以屠尽整个南氏族人,那么区区一个章爵,又算得了什么?为了达到目标,卫玄本就可以不择手段,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
而那些心狠手辣的算计里,从来也顾不得一个少年郎的性命。
更何况她还看到卫玄亲口吩咐,说让人将章爵杀之。
因为自己不肯依顺于他,感情上更绝不能接纳他,而他自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得到。那么如此一来,章爵便是一个障碍。
那日他们折返回京,卫玄就这样望着自己,她看着卫玄亲口说的。
“不若将章爵杀之——”
卫侯还是那么的姿容出挑,气派雍容,可是口里却说出这样的话,仿佛旁人性命也是不值得一提。
这世间之事,于他而言,大约尽数是可鄙之物,不值得丝毫尊重。
第133章 133
章爵那样年轻生命, 仿佛也不过是一个令人讨厌的碍事之物。哪怕阿爵为了他的大业杀了那么多人,落了那么多伤疤,也是算不得什么。
那时卫玄离谢冰柔有些远,他自也觉得谢冰柔听不到。可谢冰柔却是个善读唇语的人, 所以她盯着卫玄嘴唇, 听着卫玄口中一字一句, 吐露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