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如坠冰窖,通体冰凉, 通身泛起缕缕寒意。
她本想自己回转京城,然后设法和章爵逃走。
那时候她甚至还有一种痴念, 那就是卫玄不过是说一说。也许卫侯也不过是一时意气, 并非当真想要杀了章爵。
也许他说了这句话, 便说不作数。
可再之后,谢冰柔便知晓是自己痴心妄想了。她最后看着章爵被毁了容,拖着最后一口气, 看着了自己最后一眼,然后死在了自己面前。
她那时抱着章爵身躯,甚至不知晓该说些什么,还生出一个念头,想着这个人不是阿爵。
因为那天章爵梳着乱糟糟头发, 偷偷来看自己时, 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他的手臂抱着自己,带着自己这么绕圈。绿草如茵, 上头开着一朵朵小花, 好似也盛着他们笑声。
章爵还说要随自己走, 什么也不理会,陪着自己验尸断狱, 去看这天底下的山山水水。
她也回答说好,也这么允了章爵。
卫玄是去托了媒人,求了亲,订下这桩婚事。章爵问的却是自己,问谢冰柔愿意还是不愿意,谢冰柔也说了声好。
那是她看着那具面容被毁的尸首迷迷糊糊,神思不属。她没有流泪,因为她根本没有接受章爵死了的事。荀先生认出那枚玉麒麟,她居然真盼着死了的是裴家大公子。
可是再怎样避而不见,终究也是不能自欺欺人。
所以她才亲手验尸,要自己去认认真真看个明白。
是她亲手给阿爵验了尸,验得整个人都清醒了,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知晓那个要随自己走又很不会说话的英俊少年已经死了。
是真真正正死了。
阿爵死了的样子很可怕,整张脸也是血肉模糊。可谢冰柔知晓是他了,这样看着,居然也并不觉得害怕。
她只觉得很亲切,也很悲伤,泪水也从她眼睛里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接受章爵已经死了。
然后她便捧住那张可怕的脸,主动亲上了死人的嘴唇。
唇瓣尚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却已经没有了炽热生活的灵魂。
那也是两个人最后的一个吻。
然后那时候,谢冰柔就告诉自己,这件事情还没完。
卫玄十分会摆布言辞,将他自己说得十分要紧,说得天下若无一个卫玄,就一定会天下大乱一样。
可实则这样世事里,原本也没什么谁离不开,少了一个卫玄,也没有什么要紧。
沈淮安已经死了,地方上的藩王与朝廷形成相互制衡之势。少了一个在京中拿捏皇室的权臣,也没什么要紧。
她也为天下苍生考量过了,为了大胤的大局退让过了。那日她替卫玄去须,空气里都是皂角水味道,她手握利刃,离卫玄颈项也不过咫尺之遥。她精通验尸之术,熟悉人体结构,知晓怎样利落割破一个人的大动脉。
那时她不也没有刺下去?
谢冰柔已经隐忍了许多了。
从踏足胤都开始,她已经捉摸着如何杀人了。
细细想来,这京中想杀卫玄,又敢杀卫玄的,也只有这么一个人。
门吱呀一下被推开,然后她便看到了太子。
她素来与之没什么交集,可却又清楚太子是怎样为人。他冷酷无情,刻薄寡恩,又自以为是。昭华公主对他心生怨怼,裴妍君这个结发之妻也与之情意断绝,如今京中上下也皆对太子颇有微词。
谢冰柔也相信这其中并无误会,甚至卫玄说过的太子遣使欲杀他,卫侯大约也不屑说这样的谎话。
这样的一无是处,冷酷无情之人,却大约是京中唯一能杀卫玄的人了。
卫侯这一次回来,声望也是高到了极致了。京中百姓十分欢喜,朝臣也纷纷称赞,元后更将卫侯十分抬举,只盼将他架一架。
这么时候,这般不识大体的,又不知避让的,也只有这位大胤储君太子殿下!
哪怕是皇后娘娘,此刻必然是会有所退让。元后连沈淮安都能容得,更不必提卫玄了。
太子也看到了谢冰柔了,他若有所思,眼中自有盘算,大约是盘算如何使得谢冰柔依从。
谢冰柔却踏入房中,轻轻伏跪于地:“臣女谢冰柔,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无恙,臣女心中十分欢喜。”
她行的是伏地大礼,便是太子也微微有些讶然。
太子以前见过谢冰柔几次,印象也不算深,不过谢冰柔似乎也不是谄媚讨好性子。
看来谢冰柔是胆小,见自己如此相请,于是便生出这般畏惧。
太子凉凉说道:“也不必如此。”
谢冰柔已然起身,仍跪坐于地。
她柔声说道:“臣女今日来,本也是要来见太子,想送太子一件大礼。”
谢冰柔耳垂细小,挂了两枚耳坠,摇曳间倒也别有风情。
她手指一扯,却硬生生将其中一枚耳坠撤下来。
那时卫玄中了药,口里说要娶谢冰柔,谢冰柔砌词拒绝。卫玄虽不甘心,好似也打消了那个主意,却吻了谢冰柔耳垂一下。
谢冰柔体温稍低,卫玄的温度却很灼热。
如今那片被卫玄吻过的耳垂却飞快渗出鲜血,也热辣辣一片。
谢冰柔手指还捏着那片被扯下来耳坠子,上面还沾染了几丝血污。
她手掌轻轻将这枚沾血的耳坠捧起来。
这个夏日已过,最炎热的暑气也开始渐渐淡去,胤都也已经开始浸上了一层秋凉。属于谢冰柔的炽热爱情,就好似伴随这个夏日,这样的一去不复返。那个夏日里的怦然心动,两心暗许,仿佛都已经褪去了颜色,已经寻不出痕迹。
接下来便是开始渐凉的天气以及森森杀意。
一封请帖连同一枚小匣被送回卫玄手中。
穗娘面上也浮起了几分惭色:“是属下无能,谢娘子本是去看太子妃,却被扣在太子宫中。我欲带回谢娘子,太子姿态却是十分强硬。”
谁也没想到太子居然如此强硬行事,便算是卫玄也未曾算及。
他安抚了穗娘,然后打开帖子一观。
太子扣住了谢冰柔,然后邀约卫玄入宫饮宴,大有卫玄不入宫便不肯放人架势。
卫玄心尖儿蓦然掠动一丝古怪,他毕竟侍奉太子多年,又善于揣测人心,故隐隐觉得太子此举颇为古怪。
太子虽然凉薄,但又是个怯弱之人。他失势时候,是会收敛几分的。
莫非太子近来新纳了什么厉害阴狠门客,如今开始行险招了?
倒是自己累得冰柔如此,不过太子必然不敢十分为难她,冰柔又十分机巧。
然后卫玄打开那枚小匣,内里一枚耳坠,他当日记得是谢冰柔之物。
上面还沾染一点鲜血,是生生被人拽下来的样子。
卫玄蓦然容色冰凉。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怒意,哪怕太子要遣使杀他,他也无此惊恼。
暗室之中,太子容色却染上了几分阴沉。
他额上瘀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沈淮安这个逆贼带给他的屈辱却未停歇。
当然不单单是沈淮安,还有卫玄。
这位大胤年轻的权臣总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就如旭日东升,掩不住通身朝气。
而他这位太子却是暗了下来,渐失威仪,失去了尊严。
仿佛月坠日升,可他这位太子才是太阳。
太子也正在擦拭一把刀。
那是骨黑国奉上来的供物,名唤碧牙。此刀长约半尺,精铁打造,十分锋锐。
最重要的是此刀小巧,可以藏于袖中,而不显得十分明显。用以防身,更能使对手放松警惕。
更要紧的是骨黑国善于制毒,所奉碧罗毒乃是骨黑秘药,一旦随血入身,便必无可救。
那毒也奇怪,用帕子擦上刃身后,刃身上也泛起了一层莹莹的碧色。如此观之,这柄微弯的利刃就宛若毒蛇的獠牙,透出了几分嗜血之意。
他也想起了谢冰柔,其实之前太子并不怎么留意,也想不到卫玄为何非要娶一个毫无家世可言的女娘。
可今日初次见面,谢冰柔的言辞和举动也使得太子大为惊讶,亦隐隐察觉对方的奇异以及古怪之处。
不过哪怕设下如此计划,太子却并不信她。
他已令人将谢冰柔严密看守。谢冰柔若肯依计行事也还好,若是不肯,这女娘也还有些用处。
谢冰柔耳垂处伤疤已经止了血,如今也结了疤。
她慢慢绞紧了手掌,想卫玄会来吗?
然后她便笃定的想,卫玄那样自负,是一定会来的。
卫侯不就是喜欢挑战别人做不到的事,喜欢所有的事都在他掌握之中。
毕竟他还没有“得到”自己。
现在卫侯对自己的心意,正是最炽热的时候,他对自己正上头,非要娶自己为妻。
第134章 134
当然谢冰柔也知晓, 若卫玄今日要来,必然是会十分的为难。
太子已生不善之意,这谁都看得出来。
而卫玄如今还要扮演一个纯良的臣子,甚至不惜使得自己面颊多一道疤。于是他出入太子宫中, 总不能携兵马入内, 那样岂不是无礼逆臣?这样的名声可不利于稳定局面。
那么最好的办法, 就是干脆避开这场鸿门宴,于是就能避开许多尴尬。
谢冰柔当然知晓卫玄此刻处境为难之处, 却还是那么笃定,笃定卫玄一定会来。
她双手握紧在一处, 手心也慢慢都是汗水。
此刻她面前有一道玉帘, 再外面就是今日的宴厅, 此刻已布置妥当,只是空落落的却没有什么人。
这时她身后也来了人,正是太子。
因为谢冰柔的配合, 太子的态度也尚算客气,他甚至忍不住问道:“谢娘子设下此局,若小卫侯不肯来呢?”
谢冰柔已经松开了紧紧握着的手掌,伸出手指拨弄面前玉帘珠子。
玉珠相碰,叮咚作响。
她说道:“那便再斩下我一根尾指, 给小卫侯送去。”
太子蓦然悚然一惊, 他倒也不觉得砍人手指头有什么值得惊悚的。毕竟太子曾经为笼络一个死士,砍下了歌姬的一双手。
只不过谢冰柔这样一个纤弱女娘, 却用这样口气说出这样的话, 倒委实令太子生出了几分的意外。
人前卫玄毕竟也很宠爱她。
卫玄究竟做了什么, 竟令他这个未婚妻子恨成这样子?
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卫玄究竟做了何事,竟惹得谢娘子这般恼恨?”
谢冰柔心思深, 自然绝不愿意提及自己之事。可她也知晓太子多疑,又或许会疑自己用意。
太子口气温和,可谢冰柔也听出太子见疑之意,那么便要释他之疑。
谢冰柔略想了想,便想了一套说辞:“臣女出身不高,却得卫侯垂青,进而许婚。太子想来也知晓,他那样儿得性子,哪有什么深情厚谊?无非是见我乖顺,尚且好用,又正好适合做彰显他无心皇权,不会联姻世族的工具罢了。”
“他人前对我宠爱,私下却对我冷淡许多。但也不要紧,只要他许我正妻之位,使我得那一份荣耀,冰柔也心甘忍受。”
“可现在他回到皇都,却起了另外心思。他要我主动辞亲,甘愿以妻为妾,再娶昭华公主。如此一来,更彰显他得皇室爱重。可我算什么?什么样恶名却在我的身上。”
谢冰柔眼皮也不眨,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她能看破别人说谎,自然知晓谎话应该怎样说。更何况她心里知晓,太子究竟想听什么样谎话。
果然太子一听,也是信了几分。
于太子而言,女子之间的不甘也无非是这些争风吃醋之事。谢冰柔如此心思,也不足为奇。
再者公主绝世容光,身份又贵重,将她纳为妻更是极好的装饰。
从前沈淮安便这样想,卫玄也起这样心思也很正常。
他瞧着谢冰柔,倒觉得这个女娘有些不知足。看来人心就是如此,一个小官之女能为卫玄这样权臣妾室,已是喜不自胜。只不过卫玄人前宠了几日,倒把谢冰柔的胃口给宠大了。
不过若非谢冰柔有这么些蛇蝎心思,也不能为己所用。
太子虽瞧她不顺眼,却也没出语斥责,面上倒有些和善样子。若裴妍君看见了,定也是惊讶非常。
此刻太子虽是多疑,却将谢冰柔的话信了个七八分。他尚未全信,不过也不打紧。这谢娘子本也不要紧,如今留着也不过是看能不能要挟卫玄。
待此事一了,自然要立刻将谢冰柔勒毙,绝不容其活命。
他口中却说道:“总归你知晓迷途知返,对大胤忠心。你放心,如今这桩事了,谢家也会得我重用,绝不会逊色卫玄所许前程。”
太子心里却琢磨,杀了谢冰柔后,可要将整个谢氏给陪葬?这谢娘子如此行径,好似也是她自己意思。自从谢娘子入京,她也未曾去看看家人,看着也是亲缘淡薄。谢家底蕴不深,绝不敢掺和这么些事情来。这一切,似乎是谢冰柔自己的疯狂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