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卫侯,终究也是已成气候。
可元后也顾不了往后许多了,她也没心力再护太子以后种种。将死之躯,又哪有什么本事管以后?
她本伏身叩拜,如今吃力直起身。
元后目光逡巡,最后落在了昭华公主身上,然后她说:“过来!”
昭华公主听了她吩咐,跌跌撞撞跪至元后跟前,她的身躯却禁不住在轻轻发抖。
眼前一张年轻的面容是如此美丽,昭华公主本便生得绝色,是京中第一的美人儿。
哪怕如今昭华公主眼中含泪,满是惶恐,这张脸仍是无可挑剔。
元后喃喃说道:“蠢成这般,以后怎么办?”
我死了,你以后怎么办?
既不够善良,狠又不够狠,又会自曝其短。
她果然不懂相看自己女儿,近一年多,她方才发现昭华并不聪明,应付不了这些狂风暴雨。昭华只是一直养得太好,生于太温暖庇护之下,也从不需要施展她的才智。
昭华公主心尖儿也升起了巨大的恐惧,她不由得摇摇头,不觉生出怯意。
她哆哆嗦嗦,以后母后是不会再管教自己了,也不会再出谋划策,她怎办?可她怎么办?没谁再护着她,给她遮风避雨。若再有个什么沈淮安滋扰自己,还有就是旁人看轻自己这个失势公主,她如此自处,如何应对?
难道还能指望太子?
卫玄又不喜欢她,只会宠谢冰柔。
大滴大滴泪水从昭华公主眼里流淌出来,她忽而发觉,如若没有母后,自己一定会无所适从。奇怪的是,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
她实是舍不得元后不在的。
昭华公主张张口,似要想说些什么,却害怕得失语无声。
“以后行事要恭顺,做人要良善,也不要想着谋算什么。”
元后倒是真心实意嘱咐,嗓音也越来越低。女儿才智不足,心思又浅,还不如善良做人,能活久些。
她轻声呢喃:“没有了往日里风光,被人奚落几句,忍忍也无妨,没什么人能纵着你。”
元后眼睛渐渐模糊了,她声音很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我要为太子遮掩,你那些小手段本也瞒不过我,我故意饮下毒酒,也是趁势为太子开脱,更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她原本想说给小卫侯一个交代,又恐昭华公主因此生出怨怼之心,再将怨怼之心形于色,故而匆匆改成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仿佛不过是她自择死路,昭华公主本无杀母罪过。
元后也听不见昭华公主回答,亦不知晓昭华公主将自己嘱咐听进去几分。
她看不见昭华公主了,濒死之前,却想起些女儿小时候事情。
昭华生下来时就很漂亮,白白嫩嫩,不似别的女婴那般红红的皱巴巴。那孩子一看,就知晓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必定是会倾国倾城。
她的手贴着女儿娇嫩的肌肤,还是婴儿的昭华公主就会咯咯笑个不住,十分讨人喜欢。
后来昭华长大了,果真出落得十分漂亮,也很亲自己。
元后颤颤生出了手,抚住了这张面孔。
就像小时候那样。
她手上黑色的血污也染上了昭华公主的肌肤。
然后那片手掌脱力似滑落,连同倒下的还有元后的身躯。
宫娥匆匆向前一探,元后已无脉息,已经气绝身亡。
昭华公主身躯抖个不住,她发痴似的抬头看着天空。
今日天气很好,初秋微凉,层云万里。
她却只觉得那天似染上了一层血色。
然后昭华公主眼前一黑,便晕倒在地。
然后就是一月时间匆匆过去。
这不过一月的光景,夏日暑热已去,倒是到了秋日里清爽的好时节。
京城郊外,渭水河边,一辆马车如此停留。
谢冰柔和卫玄共乘一车,今日谢冰柔倒是男装打扮,显得十分利落。
这一月时间,京中倒是发生了不少事。
元后那日饮宴认罪自裁,于是那些事也到此为止,也不好再扯下去。
胤帝本便身体极差,彼时现身,已是油尽灯枯之相。那日宴后,胤帝当晚便昏厥不醒,天还未亮,便就此薨逝。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也匆匆继位,年号元康,是为元康帝。
元康帝之前在太子宫伏杀卫玄,继位后倒是不敢造次,并不敢如何。
他谋害裴玉劭、章爵,灭口内侍,引发京中动乱的罪过倒不好再提了。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如今同在马车上,卫玄便和谢冰柔说自己办法。
“新君虽已继位,可整日郁郁,虽然年轻,也难保不会生出什么病。裴后已有身孕,左右不过半年,必也会瓜熟蒂落。”
“也许那时,咱们这位陛下就会死了呢?”
第146章 146
等到裴妍君生下孩子, 卫玄一来可替谢冰柔报仇,再来可正式摄政,将朝政大权尽数拢入手中。
刚生下来的稚子成为了皇帝,那长大也会花费很漫长时间。
这样漫长的时间里, 整个大胤就会是卫玄的。
谢冰柔心里也不由得升起了几分复杂。
她知晓卫玄会说到做到, 这样阿爵的死也会有一个结果。可她也想到了裴妍君, 裴妍君如今虽为皇后,可早与元康帝形如陌路, 甚至彼此仇视。
元康帝若死了,对裴妍君而言倒确实一桩解脱, 可生下来孩子为人傀儡, 也是另外一等酸涩滋味。
谢冰柔知晓卫玄心思坚决, 如若决定了什么,定也要做到。哪怕卫玄喜欢自己,有些事情也未必会因她而妥协。
与其让卫玄答应一些不可能答应事情, 倒不若最大程度利用自己影响力。
故而谢冰柔说道:“妍君素来与我交好,她也很可怜。那孩子生下来,盼卫侯能待那孩子好些。”
卫玄一双眼深得好似两泓沉水,他温声说道:“你放心,裴后十分聪慧, 她已与我商议, 新君一旦骤亡,应该如何应对。”
裴妍君显然也跟卫玄商议妥了, 大家共同合作, 早日送元康帝归西。
谢冰柔也只能说了一声好。
她轻轻说道:“卫侯, 那我便离开京城了。”
她已经跟卫玄退了亲,解除了那桩婚事, 决意要离开京城。谢青缇还十分不乐意,哭了两场,之后又约谢冰柔跟她多多写信。
谢冰柔心下也十分酸涩,很是不舍,只是这京城并不适合他。
谢青缇只当谢冰柔因为退亲之事尴尬,倒也还算理解。之前谢冰柔与卫玄议亲,本是一桩极令人羡慕亲事。如今无故退婚,旁人也十分奇怪。于是便有些风言风语,只说谢冰柔品行不端,与人另有私情。据闻当初还被人收买,人前刺了卫侯一记。
若非如此,卫玄也断断不会退了这门婚事,又不肯将原因道于人前。
这些闲言碎语议论,谢冰柔倒并不如何介意了。
但此刻卫玄眼神却蓦然生出了几分幽深。
他虽答允谢冰柔,准她就这么离开。可谢冰柔当真要走时,他却心尖儿浮起缕缕异样,十分不快。
卫玄是个进取心十分强烈的人,他从来不喜欢妥协,也不喜欢失败,可现在他正在妥协。
这整个天下都将在他手中,他却要克制自己。
哪怕十分卑劣,一瞬间他也不觉生出了些阴暗的念头。
他盯着谢冰柔娇嫩侧容,一瞬间眼神倒是微微恍惚。
有那么一瞬间,卫玄也想将谢冰柔死死攥入怀中,然后再背信弃义,恣意放肆。
可他脑海里却不自禁想到了卫衍。
他想到了自己生父,想到卫衍临死前,自己还跟卫衍聊了聊。
那时候他不通情爱,却十分好奇,忍不住问:“父亲可有后悔,为了母亲做了那么多疯狂无比的事情,其实你原本不必这样的。”
他这么问卫衍之前,卫衍一直是一副大义凛然道德君子的模样。卫衍口口声声说送走卫玄只是为了让其不受生母荼毒,然后又流泪懊悔,说自己甘愿一死,以赎罪过。
可卫玄那么问时,卫衍面上却渐渐浮起了一缕古怪的神色。
卫玄那样问,只是好奇卫衍为何放不下情爱,可卫衍却是这么回答:“是,我自可早早将她囚禁起来,强行占了她身子,使她不得不从。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她总是这样假意利用,我于她也毫无分量。我要她纵然不喜欢我,也要强颜欢笑献出自己。”
而他那样说时,面颊上亦浮起了扭曲和疯狂。
若非这样阴暗入骨的执念,卫衍也绝不会如此地步。他要毁去楚负,也要毁去他自己。
人有时候很奇怪,总无意识模仿自己父母,哪怕心里很讨厌他们,却总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一个相似的人。
一个人若有很差劲父母,长大后要么成为父母一样的人,要么成为一个与之截然不同的人。
卫玄只伸出手臂抱了谢冰柔一下,然后松开手,说道:“你好生保重,无论有什么事,总是可以来寻我。”
阴暗自私究竟也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
他其实还想说,不若你留下来,这样陪着我。
可那些话到了唇边,卫玄终究是说不出口。他知晓谢冰柔必定不愿意,而且他也有自尊,绝不愿意明知无用而出语恳求。
他一贯强势,绝不能恳求别人怜他爱他,哪怕这个女娘是谢冰柔。
谢冰柔微微有些局促,好似也想说些什么。卫玄目不转睛看着她,心中期盼,却不知晓期盼什么。
谢冰柔终究也是什么也未曾说,最后只道了一声保重,便轻轻跳下了马车。
卫玄目不转睛看着她,看着她上了另外一辆马车,马车载着谢冰柔,越行越远,渐渐也看不到了。
帷帐之中,年轻的女娘卖力侍候,方才登基的元康帝面上却并未太多悦色。哪怕到了情切时分,这位大胤的新帝也只是双眼放空,微微恍惚。
云散雨歇,那女娘起身。她年纪轻轻,容貌清秀,别有那么一番楚楚可怜。
然而她方才服侍的男子却骤然冷脸,透出了几分森然。
元康帝手一挥,一旁内侍娴熟的端来药汤,使得方才承宠的女娘服下,确保其绝不能怀有身孕。
他眼底深处也禁不住流淌了几分恐惧,为自己处境,更为了如今这一切。
卫玄如今掌控京城,权倾朝野,必然不会放过自己这个新帝。
如今留自己一命,也不过怕各路诸侯借此勤王,杀入京城罢了。
从前当太子时,他还想削了那些藩王,可如今看来,这些祁姓血脉方才是自己性命之保障。
一旦自己有了子嗣,卫玄必定是会去父留子,大权在握,如此摄政。
故而今日这年轻女娘承宠,他也必定要令人灌下汤药,免得怀有身孕,使得自己没了性命。
刚刚登基的元康帝如惊弓之鸟。
他从前虽也喜爱美色,还未到整日离不得的地步。到了如今,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压力下,元康帝倒是放纵起来。
每隔些日子,元康帝必定要放一些年轻民女入宫,加以宠幸,却绝不肯给名分。他荒唐放肆一番后,就送出宫去,又招些新人入内。
元康帝在女色上行事愈频,不过每次倒是格外小心,生恐被宠信女子留种有孕。
只是他虽可防住别人,却拿裴妍君无可奈何。
裴后如今已经搬出了皇宫,去了京郊别院,护得水泄不通,非要生下孩子。
元康帝十分恼恨,却也无可奈何。
他每日求神问卜,还请了几个巫祝,只盼裴妍君保不住这一胎,又或者生下的一定要是个女儿。
转眼半年光景就这样过去,裴妍君肚子一天天变大,终于瓜熟蒂落,产下腹中胎儿。
她却生下了个女儿。
知晓是个女儿后,裴妍君惊恐挣扎起身,不顾产后虚弱,跪倒在卫玄跟前。
她也知晓自己这个所谓皇后分量,也无谓在卫玄跟前摆架子。
裴妍君知晓卫玄想要的是个男丁,自己生下来的女儿自然也不合卫玄心意。
她更知晓卫玄身边有不少谋士幕僚,早就为卫玄谋算妥当。
生男生女是天意,天意自然是不可捉摸。只不过成事在天,却是谋事在人。
卫玄身边聚集的也都是些实干家,大抵也不赌天意,也不会把全部的希望放在大自然的概率上。
所以裴后有孕期间,卫玄手下便暗暗寻来若干几乎同时怀孕孕妇,如此备着。卫玄既不姓祁,小皇帝也不过是个名号,他自然也不介意祁姓血脉被玷污。
其实早在裴妍君生产前,已有几名孕妇早于裴妍君生产,已有两名男婴生下,已然月余。
若裴妍君生出孩子为女,那便拿个男孩儿抵换,以假充真。
元康帝以为生个女儿就能阻止逆臣脚步,实属缺乏想象力,也想象不出逆贼的手腕是多么丰富。
裴妍君倒知晓了一点儿风声,如今跪在卫玄恳求:“求卫侯为小公主寻个寻常百姓家,使得公主像个寻常百姓一般长大,再不掺和这皇室种种。”
她一边恳求,一边冷汗津津。
卫玄连假儿子都找好了,那真公主呢?是不是就不用存在?因为毕竟是个把柄。这些男人为行大事,总归是会手腕狠辣些。可这个孩子毕竟是裴妍君十月怀胎所出,她那里舍得?
哪怕有孕期间她内心十分纠结复杂,可一天天看着肚子变大,她终究是母性的柔情占据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