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玄令宫娥将裴妍君扶起来,又让乳母将孩子抱过来。
他将女婴抱在怀中时,刚刚生产虚弱的裴妍君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又不敢很明显拒绝加以触怒。
卫玄抱着这个孩子时,却不由得想起了谢冰柔临走前给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谢冰柔说自己跟裴妍君一向交好,盼着卫玄能对裴妍君生下的孩子怜惜几分。
一想到谢冰柔,卫玄心里蓦然柔了柔。
第147章 147
卫玄要做大事, 不过也总不至于对一个刚出世婴儿下手。其实裴妍君不求,他也准备将这个女婴送去宫外寻个殷实人家抚养。
不过现在,卫玄又改了主意。他想那假子自然也可以抱入宫中,不过公主也不必送出去, 只说裴后生了一对儿龙凤胎。
如此一来, 裴后也能亲自抚养女儿长大。
他正要这么说, 忽而心中又轻轻一动,继而微微一笑。
一瞬间, 卫玄已经有了决定,心内有了另外一个计划。
他微笑说道:“其实有个公主, 也是很不错。”
人既然要疯, 为何不疯得彻底些呢?更何况一个人既已大权在握, 何必遮遮掩掩,畏首畏尾?卫玄心内也是这样想,他也决意不让送假子入宫。
这要欺瞒世人, 固然是胆大包天,但终究也是缺乏实力选择。
既然自己有实力,又何不玩得坦白些?
这年裴后产女,据闻小公主生产时有华光萦绕,宝气冲天, 满室皆是异香。
伴随那异香缭绕, 却引来百鸟朝凰,盘旋在空中久久不散。
冬雪未散, 御花园中本来草木凋零, 可却忽而百花盛开, 这样的争奇斗艳。
这样的宝光异华,种种吉兆, 亦给这位刚刚出生的大胤小公主染上了上天赐福的神秘光彩。
巫祭看过,只说公主乃是弥勒转世,化作女相,人间历劫,以此惠泽百姓。
朝臣中亦纷纷上奏,只说要立长公主为皇太女,以保大胤国祚。
裴妍君虽未诞下男丁,但女儿也是可以这样玩。
这时元康帝也忽而生了病,一下子便不行。
新帝虽然年轻,可登基后广纳内宠,于女色一道不甚节制。只是既是这般不知节制,也不免会有心无力,更不免会借助药物。
元康帝不能掌控的事已然太多,故绝不肯这处也不行。他心中郁郁,药不免吃得太多,终究抵受不住,落得如此下场。
临去之前,元康帝也留下遗旨,传位于自己不足一岁的女儿长乐。
卫玄当然算计了许多,譬如冬日在棚内以炭火催开鲜花,以鸟食引来鸟雀,在产房撒了特意调制异香,以此制造种种吉兆,再安排朝中的几个臣子造势。
至于元康帝的事,倒真是意料之外。
卫玄本欲再多造势两年,再送陛下归西,可惜元康帝自己作死,竟一年也没熬住。
元康帝早与裴后恩断义绝,又忌惮裴后腹中骨肉,自然绝不会传位于长乐公主。不过这倒是不打紧小事了,卫玄手写一封圣旨就是。
毕竟从前他侍奉太子多年,早就暗暗模仿了太子笔迹,由他写来,也是大差不差的。
这年春天,长乐公主登基为女帝,年号凤昭,是为凤昭女帝。
朝中大事,一应落在卫玄手中。
诸事繁杂不断,大胤暗潮汹涌,卫玄亦有许多事要操心。
可若稍有闲暇,春风轻轻拂过了卫玄面颊,他也禁不住会想,自己将将快大半年未曾见到谢冰柔了。
他使人打探谢冰柔消息,一举一动皆要知晓,再细的小事都要了然于心。
那缕奇异的不甘就化作浓郁酸涩,一缕缕涌上了卫玄心头。
哪怕是当初当真放了谢冰柔离开,他亦是心中有一丝拉扯,并且这样拉扯伴随时光流逝还不断增加。
卫玄取出匣中一枚耳坠子捏在手里。
那是谢冰柔当着太子之面扯下,上面还有一点血污。
卫玄心里却想:不急。
他如今还有许多大事未曾了结,谢冰柔大约也不好卷入这风口浪尖。
如此两年光阴匆匆掠过,又是到了快入冬时节。
川中入了冬,天气也十分寒冷,从昨晚上开始,已有些稀稀落落雪花下来。
谢冰柔也在自己屋里生了炉子,如此煨热身躯。
她双颊微白,身子一贯有些纤弱。不过她本便善于断狱,又会一些医术,攒银钱也不算难。如今这小院她买下后,还养了冬儿、腊梅两个婢子,帮衬着做些家事。
冬儿是农户出生的丫头,本来要被家里卖出去,被谢冰柔花钱赎下,也没立什么卖身契,只让冬儿随着自己生活。这丫头看着黑黑瘦瘦,力气却是不小,劈柴烧水什么的也是家里做惯了的。
再来就是腊梅,腊梅心细,还识得字,看着斯斯文文的,胆子还不小,能跟谢冰柔学些验尸之术。
其实姜家几次邀约,想谢冰柔搬回姜家住,谢冰柔都是婉言拒绝,并没有应承。
这日天色暗了,几个姑娘凑在一道,也是吱吱喳喳说话。
谢冰柔在火堆里埋了几个芋头,烤得香甜软绵,正好拨出来吃。
腊梅嘴最快,又爱凑热闹,晚上没什么事,也是跟谢冰柔、冬儿一块儿磕牙聊天。
这两年大胤可不太平,据说卫侯立了个女帝后,各地藩王十分不满,进而集结谋反。
要说这川中之地,倒也是个风水宝地,竟也并未被此波及。
几王齐齐作乱,却悉数败于卫侯之手,重归王化之下。
其中最难啃便是吴王,本有背水一战,不过大战前夕,一向依附吴王的南氏却反水谋逆。
这南家大公子南璋本为吴王心腹,一向受吴王倚重。可南氏却看不得吴王这么的倒行逆施,劝诫不遂,也只能为了大义含泪背主。
大战前夕,南璋亲手割下了吴王的头颅,奉至卫玄跟前。
吴王一脉不战而溃,十万大军皆降了朝廷,倒省下一场血战。
南氏也不似谢冰柔梦中那般被屠家灭门,反而得以苟全。这等反主之人,朝廷大约不会如何的重用,可也不好卸磨杀驴。
不过哪怕没有这一遭,这一世的卫玄似乎也不像谢冰柔梦中那般狠绝。
谢冰柔静静听着,她双颊和手掌被火烤得微微发红,面色倒是平和,不似十分关注样子。
她想这天下倒是又安定下来,经此一役,那些个祁氏宗亲也再翻不起什么风浪。
无论怎样折腾,这天下终究是落于卫玄之手。
不过这些消息虽是腊月最新听来,可也已是三个月前的旧事了。川中路远,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什么故事传来也不新鲜了。
腊梅又绘声绘色说起了那位南家大公子,从前只听说这位南家大公子心气儿高,绝不愿意被举荐做个小官,所以干脆隐于野。
也因为如此,南璋这个南家大公子不免显得神秘,通身似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云里雾里,也看不明白。
这一次南家大公子现了真身,原来他竟是残废之躯。
南璋足不能行,只能以轮椅代步。据说南家大公子原本是身体健康的,可后来却发了病,渐渐不良于行,路也走不得,日常也需得旁人服侍。
甚至正午的阳谷若是灼热了些,也会晒得南璋皮肤生出红疹,需戴上面纱。
不过正因为如此,南璋反倒做成了大事。
吴王疑心病其实极重,又在干造反勾当,所以等闲不能近身。不过南璋是半废之躯,吴王也并没有如何的提防,觉得他不足畏惧。谁也没想到南家大公子居然会从轮椅中抽出一把剑,割了吴王脑袋,再用这颗血淋淋脑袋,去换了南家的荣华富贵。
对此谢冰柔默默点评,这南家兄弟都有些刺客技能在身上的。
女孩子的话题不免移到男人的样貌上去了,腊梅继续说道:“不过那位南家大公子虽然身体不大好,样貌却很俊美,哪怕戴着面色,也能看出是个美男子。”
“听说南家二郎皆十分好看,只是南家如今只有大郎,却看不着那位二公子。我只听说,那位南二公子好似做了什么错事,于是被赶出了家门,也不知晓去了那里。”
谢冰柔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却蓦然攥紧了手掌。
她想这位南家大公子如今也算跳队成功了,是很聪明一个人。
可是这样聪明人,私底下又做了什么事呢?
她想到之前在淄川之地,那时候阿爵特意探望自己,他们定了情,说了很多话。但那时章爵有事要做,也是不得不要离开。
那本来是很秘密任务,但谢冰柔也算不得贤惠顺从,非要逼问。章爵又一向拿她没办法,也是跟谢冰柔说了实情。
那就是南氏虽是吴王心腹,可南璋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动摇。之前小武王派了使者去吴国求援,章爵奉卫玄之命游说,南璋也让阿爵将小武王使者用弓弦绞杀。
之后南璋松了口风,说是想要搭上太子,私底下跟朝廷勾连。
原来南氏已经试探了太子口风,为彼此勾搭做准备。
章爵还要去京中促成此事,他当然也乐于促成此事,他并不希望南氏谋反。虽说要跟谢冰柔约了一起走,但章爵也不愿意抛却家族责任。他觉得如若促成此事,自己离开时也能更为安心。
谢冰柔一直后悔自己那时让章爵离开。
那时她还不知晓卫玄已跟太子水火不容,她潜意识觉得自己跟朝廷还是站在同一边的,她也还未觉得太子十分不妥。
不过旧事不可追,最要紧的是太子为什么会选卫玄?
太子那时只需要一具并不相似尸体,谁都可以,却偏偏是章爵。
哪怕元康帝已经死了,谢冰柔却还十分挂念此事。
第148章 148
只是当年尚是太子的元康帝不愿自曝杀人, 怎么也不会亲口说出其中隐情的。
如今人又已经死了,谢冰柔似更难查出个所以然来。
她慢慢的搓着手,心尖儿微微发凉。
谢冰柔亦知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旧事。
当年太子杀了章爵,要不然便是与南氏交恶, 要不然, 就是南家舍了章爵。
章爵成了弃子, 那时的太子自然觉得章爵可有可无,杀了也无所谓。
他是南家的二公子, 能杀了阿爵的只有一个人,便是南家大公子南璋。
谢冰柔蓦然闭上了眼睛, 她忍不住问自己, 可能吗?
仔细想想, 这当然是有可能的。
她也想起章爵跟自己抱怨,感慨家里那些让人极不悦的家事。
“这次回吴国,只觉得整个南氏变得十分陌生, 大兄身边跟着的那些人,我渐渐也认不得了。他甚至不愿见我,可仍答允绞杀老武王的使者,大约也还是知晓轻重。”
“不过,他并没有原谅我, 甚至我要成亲了, 他也不肯松口答允,甚至不肯听我亲口说一说, 说你有多好。”
那时谢冰柔还听得心里面暗暗吐槽, 心想阿爵难道以为谁跟他似的都是恋爱脑。南璋汲汲于名利, 听闻既未娶妻,又未纳妾, 这满腹心思都用在功业身上,自然听不得章爵那些个情情爱爱的话。
但现在谢冰柔心里却有另一种疑,南大公子为什么不肯见阿爵呢?
当年阿爵叛出南氏,连姓氏都改了。
这是很重大的罪过,也许那时彼此心中已有嫌隙。
但未曾彻底撕破脸,可见终究有些情谊。
也许见一见,南大公子就会不忍心了呢?
唯独一面也不肯见,方才能杀X证道什么的。
谢冰柔这样想着,心里也忍不住突突跳了跳。
冬儿和腊梅就在身边,房间里暖融融的,谢冰柔也从那些冰冷往事里回过神来。
无论如何,这些都不过是谢冰柔揣测,揣测也做不得数。
倘若真要寻出真相,总须得一些真凭实据。
火炉已将谢冰柔手掌烤得微微发热,使她显得也没那般孱弱。
这时却传来叩门之声,冬儿顿时站起来,亦是满面警惕:“是谁?”
如今天色已晚,且川中之地也不甚太平,据闻常有精壮男子被挖眼拔舌惨死之事,闹得川中百姓也是人心惶惶。
谢冰柔是居于城内,又借姜家名头庇护,本来也不大会有事。但毕竟是三个女郎居于一处,平日里也是自然要当心些。
门外却是传来了一道熟悉嗓音:“是我!”
是姜家三郎姜藻的声音,冬儿神色亦是一松。
谢冰柔让冬儿快快开了门,口中不由得说道:“又是冷,又是雪,天又晚了,这时候赶过来做什么?”
她与姜藻说话倒也熟络,十分亲近。
这是自然的。
她与姜藻打小就相熟,从前也颇得姜藻照拂,容着她到处乱走给别人验尸。不过谢冰柔倒也想不到,自己还会回到川中,继续让姜藻照拂。
这两年多未见,姜藻也变了样子。他本来容貌俊美,聪慧锋锐。然而再见时,姜藻亦显得极为削瘦,本来高挑的身量更像是竹竿子了。
不过他目光温和,倒与从前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