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里亦说道:“我估摸着冰柔的药快吃完了,怕断了药,故而给你送来。而且天气越来越冷,我亦想要瞧一瞧,看你这处短了什么。”
姜藻常来见谢冰柔,亦是将谢冰柔照拂得无微不至。
当初谢冰柔要离开姜家,他也曾偷偷寻过谢冰柔。他急切握住了谢冰柔的手,说自己想要娶谢冰柔为妻,若谢冰柔能答允,他必定会好生照拂绝不辜负。
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姜藻将谢冰柔的手握得很紧,握得谢冰柔觉得有些疼了。他一改平日里的温文尔雅,眼底亦流淌灼灼焰火。
不过那时谢冰柔也拒绝了他,再说了些虽有情分,但我只把你当哥哥的话,总之客客气气拒了姜藻。
这一次谢冰柔再回来,姜藻倒也像个君子,也再没提什么相好之事,平日里亦是以兄长自居,相处也很有分寸。
他待谢冰柔却比从前还要好。
其实谢冰柔的药还能吃几天,不至于真断了药,可姜藻总是情意切切送来,不容半点疏忽。
这一次谢冰柔入了川中,倒添了一个新病,是哮喘。
她从前没这个毛病,不知怎的却犯了,故需得要好生将息。
也亏得姜藻十分心疼,也将谢冰柔照拂得无微不至。
若非如此,谢冰柔怕也会多有不便。
姜藻熟练将药放入柜中,口中说道:“我早让你回姜家将息,你却偏偏不肯。我虽放了话,但几个女孩子住一处,我总是不放心。”
谢冰柔向他望过去,瞧着火光落在了姜藻身上,姜藻头上已有几根白头发,也无从前意气风发姿态。
不过姜藻侧过头来时,脸虽瘦了些,倒也还称得上五官俊美。他褪去了从前张扬,眼神倒是极温柔的。
那双温柔眸子盯着谢冰柔,隐隐有着说不尽的期盼之色。
谢冰柔转过头,口中说道:“姜老夫人已经故去,姜家虽未分家,我回去却不免有些落人口舌。”
姜藻这样听着,却不觉转过头来,说道:“虽说我时运不济,这几年也未曾攒下什么功业,可家里也能说上几句话。”
“且如今川中之地,也不甚太平,听说那位南家大公子也迁入川中,到了咱们这巴东郡,大约也是为避朝廷锋芒,故而如此。只怕朝中那位卫侯必也会令人监视,绝不肯放心。”
谢冰柔听到了此处,蓦然面颊微微发红,一副呼吸不畅样子。
她发颤飞快取出药瓶,取一颗药丸服下,然后她微颤身躯方才平复下来。
姜藻瞧在眼里,亦蓦然生出了几分怜意。
谢冰柔本来身子骨弱,如今却染上了这个病。
谢冰柔闭上眼,养了一会儿神,然后睁眼对姜藻说道:“三郎,那便有劳你了。待到了明日,我便搬回姜家住。”
姜藻一怔,待他回过神来时,然后他面颊不觉透出喜不自胜之色。
他飞快回答了一声好,眼中也透出了一缕奇异光辉,就好似一件心愿终于顺遂达成,使得他十二分的欢喜。
从前在姜家,姜老夫人还在时,就对谢冰柔极好。
那时姜藻就知晓她身份不俗,一定会离开姜氏。
可现在谢冰柔终究是回到了这儿。
自己回来了,谢冰柔也回来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注定缘分?
姜藻与谢冰柔目光相触,匆匆接触,却也蓦然别开面孔。
他双颊也生出一抹红晕,竟似不敢与谢冰柔目光相触。
屋外风雪已盛,可姜藻也告了辞,送完了药,也就匆匆离开,并没有借故逗留。
冬儿和腊梅都觉得姜三郎既体贴,又君子,又对自家女娘十分情重。
谢娘子若要托个终身,姜三郎无疑便是最好选择。只是自家娘子分明不愿,总也是淡淡的,一副无意于此的样子。
可见有些事情终究也是勉强不来。
谢冰柔裹着披风,提灯相送。
她看着姜藻已经走到了院子口,又转过身。她又听着姜藻说如今雪大,也不必相送,屋外这么冷,谢冰柔还是快快回去。
谢冰柔也只轻轻笑了一下,未曾听姜藻吩咐。
那姜藻面上也有些无奈,大约知晓谢冰柔一直便是这般倔强性子,只摇摇头,转身便走。
谢冰柔看着姜藻的背影,恍惚间还有几分熟悉影子。
这次再见,姜藻变化很大,谢冰柔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唯独看着姜藻背影时,恍惚间还有几分当初护着自己到处闹腾的少年模样。
那时姜藻仗剑相护,有一次他们路上遇匪,姜藻偏要自己去歇着。
说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那时谢冰柔也心大,当真睡了过去。
她盖着姜藻的披风,天快亮时方才醒过来。她睁开眼时,发觉姜藻已经在自己身边,温柔的静静看着自己,也不知晓看了多久了。
姜藻面颊有一点血污,白衣之上沾染了斑斑血污。
谢冰柔本来睡眼惺忪,一下子却惊醒了。
姜藻却柔声说不要紧,说此处虽号称有个寨子,但也不过聚集了十多个土匪,算不得人多。而那些土匪都被姜藻杀了,等下可报去官府,收拾一番。
换做别的女娘怕是会受到惊吓,不过谢冰柔见惯了尸首,竟也并不觉得如何。
那时候她跟姜藻也是无法无天,他是姜家最受宠的姜三郎,而谢冰柔也是姜家最尊贵娇客。在巴东郡这样的小地方,仿佛便可以恣意妄为。
谢冰柔蓦然捂住了唇瓣,忍不住连串咳嗽,双颊也染上了几分如血潮红。
她一双眸子也染上了微润幽光。
天色昏昏,她似也看不见姜藻头上生出的少年白发,仿佛也与从前身影叠做一道。
灯火轻轻的落在了谢冰柔面颊上,冬儿和腊梅看着谢冰柔专注神色,也不觉想自家娘子对姜三郎也未必无情。
谢冰柔却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那是卫玄的眼睛。
她蓦然微微一寒,下意识的裹紧了披风。
第149章 149
回到房中, 谢冰柔打发走了冬儿和腊梅,然后取出一枚小小匣子。
她离开卫玄快两年了,离开时也解除了婚约,卫侯也一副彬彬有礼的客气样儿。卫玄素来自傲, 大约回过神来, 也不大愿意为了一个区区女娘做出失态模样。
卫玄不愧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短短两年光景,便已经是实打实大胤权臣, 将针对他的敌人一一清剿。
这样的璀璨光辉之中,谢冰柔自然也觉得当初那些事, 也不过是已经过去的不打紧旧事。
卫玄已经志得意满, 当初那么些个在女子跟前不如意, 也算不得什么。
但谢冰柔前日却收到一枚匣子,竟是卫玄令人送来。
其实这匣中是何物,谢冰柔尚未打开一观, 不过心里却很烦躁。
卫玄如此,她总觉得自己被人窥探,隐隐有些不安。
总不能这两年间,自己一直在卫玄窥探之中?
谢冰柔隐隐觉得有些荒诞,却还是收敛了心思, 将这匣子打开。
她先要看看卫侯究竟是何用意, 然后再策谋下一步举动。
那匣中有印信和讯烟,送信之人已曾提及, 只说谢娘子如若有事, 大可寻上麒府在川中下属。
这些谢冰柔都不是很感兴趣, 卫玄是个极有奇思妙想的一个人,必然是会送一些与众不同之物。
若只这些, 他两年前就可以给自己了,只是自己未必会收。
然后谢冰柔就看到匣中有一封信。
看着是一封旧信。
她微微一怔,这封旧信并非卫玄亲手所书,而当初南家大公子给太子的一封信。
谢冰柔匆匆拆开。
那信中所写倒确实与当初章爵所说差不多。
彼时太子困于京中,被沈淮安所挟持,南氏偏生来效忠心,说自己虽为吴王幕僚,可却愿意忠心于朝廷。
这些都是已经过去的不打紧旧事,谢冰柔匆匆看到了信尾,南璋也提及了章爵。
信尾轻描淡写提了几句,只说吾弟叛逆,欲私下结亲,已不欲留,性命可随意利用。
就好似谢冰柔所疑那样,太子会杀章爵必有一桩别的缘故。
谢冰柔蓦然放下了信纸,禁不住轻轻颤抖。
哪怕已经过去了两年了,她也忽而涌起了极愤怒的悲伤,竟不自禁落下了泪水。
她匆匆伸手拂去了面颊泪珠,忽而觉得章爵之死仿佛还在昨日一般,竟并没有离开自己太久。
过了良久,她手掌才停止了颤抖,重新将这封信捏在了手中。
如若没这两行字,是否一切便会不同呢?
那时卫玄已经准备入城,沈淮安也是不堪一击。阿爵一向在意自己,他必然也会跟自己走。差差些许,章爵便能应允诺言,和自己离开。
谢冰柔心头火热翻腾,只觉得意难平。
阿爵离开后,她也有冬儿腊梅这样的新相识,也许还会有别的人,可那终究是不同的。
已然过去了足足两载,谢冰柔仍似陷入其中,不得脱身。
除此之外,匣中再无别物。卫玄并没有给谢冰柔写信,却搅乱了谢冰柔心头一头乱水。
有些猜测化作现实,谢冰柔必然不能放下这些事。
胤都之中,卫玄沉水般眸子凝视面前卷宗。他处理公务之时总是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可如今卫玄的心却想到了别处。
头一年,他还十分犹豫,纠结不已。
可到了第二年,卫玄便再没什么纠结了。一旦有了决断,他一颗心也变得十分笃定。
如今天下已在他手中,他想要的便是谢冰柔。
一个人一生当中若有什么渴求之物,必定是要全力以赴,不负这匆匆几十载的光阴。
他看过川中的密谍,知晓姜藻是谢冰柔的旧友,如今还加意照拂,仍是有心的。姜藻还未娶妻,也许心中仍有盘算。
可那又有什么要紧?章爵死了,谢冰柔也不会有什么心情。于是这过去之事,也不过是些寻常兄妹之情。
姜藻日日体贴,使的是水磨功夫,也许觉得以情动之,谢冰柔会生出几分柔情。
可能人心难测,当初卫玄也觉得章爵不算聪明,谢冰柔定瞧不上。那么这一次,卫玄自然也要谨慎些。
如今那封书信也已送至谢冰柔手中。
那么谢冰柔就会想起章爵的死,会念及章爵死时候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有两年前匆匆别离的刻骨铭心。
那么姜藻的柔情也会黯然失色,不会有什么用处,冰柔绝没有什么心情去喜欢他。
卫玄便想,章爵啊章爵,你活着时候十分能干,死了也能帮衬我一二。
这样想着时,卫玄平静得似一泓沉水。
他初见章爵与谢冰柔亲好时,是前所未有的忿怒与恼恨,连带着竟有几分尊严受损。可现在,那些情绪已经离开了卫玄,他重新恢复了冷静。章爵已经死了,他不会跟死人计较。
冷静是卫玄底色,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样事,他都绝不至于使得情绪主导了自己。
为了得到谢冰柔的心,他连章爵的死都可以利用。
为什么不呢?
平日里卫玄引诱人心,总是认真观察对方,寻觅对方心中渴求之物。
谢冰柔因章爵的死牵肠挂肚,那卫玄就以这件事情相诱,
想来如今谢冰柔必然已经心神大乱,当谢冰柔产生了需求,自己方可展开下一步的计划。
卫玄极冷静盘算着。
蓦然间,一张眼眶发红的俏丽面容在卫玄脑海里浮起,使得卫玄微微一怔。
他想到当初谢冰柔急切凌乱模样,忽而心底浮起了几分心虚。
谢冰柔收到那封信,必然会激起伤怀之情,说不定,还会哭一哭。
卫玄蓦然捏紧了手中之笔。
他不介意利用死人,可念及谢冰柔会心生伤怀,也不觉生出了几分心虚。
也许谢冰柔经过两年时光修养,渐渐平复了心头创伤,接着努力开始新的生活。可偏偏这样时间里,自己送上这么一封信,却又将谢冰柔拉回旧日里的仇恨之中,将谢冰柔的平静日子搅了个粉碎。
当然以卫玄对谢冰柔的了解,一件事情未了结,这位谢娘子不会轻易放弃。哪怕自己不挑唆,谢冰柔也会对章爵之死里面隐情难以释怀,他送上的线索反倒是投其所好。自己原本不必因此自愧。
但如若一个人太聪明,最难就是骗过自己。
卫玄找理由给自己开脱,心内却有个声音浮起,如若谢冰柔真想不理会从前,想要重新开始呢?难道自己便肯顺她心意,任她忘却前尘旧事,寻个温厚郎君安稳度日?
他肯吗?他决计不肯!
他这个人就是十分固执坚决,认定了一件事必定是要争夺到底,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是他为人的本性,此生此世,怕也是难以更改。
只是他不会像父亲卫衍那样,那么发了疯似强取豪夺,将心爱的女子锁在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