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柔沉溺于自己思索之中,她情不自禁缓缓问道:“凶手为什么要杀那些女娘呢?”
这个疑问,是谢冰柔对案子的疑问,她本来没盼能得到一个答案。
不过元璧听见了,也流露出极认真的表情,不免凝神思索。
他倒是很认真解题的模样:“杀人很多时候,是凶手觉得被害之人得罪了他。再不然,是因为利益干系。对方死了后,对那凶手能有几分好处。两名死者身份相差悬殊,交集不多,凶手总不能跟两个身份悬殊的女娘同时具有利益冲突。”
谢济怀听得微微发怔。
平日里元璧是个沉闷的性子,话也不多。但若元璧开始分析,倒也颇有条理,颇见其才智。
谢济怀本来想凑几句话,可终究不知晓说什么。
反倒是谢冰柔在马车里说道:“那么,便是被害者得罪了他?可是既然身份悬殊,那么除了很难同时有利益冲突,也很难得罪同一个人。”
元璧:“也许凶手以为这两个女娘都得罪了他?他杀人手法残忍,癖好特殊,有招摇泄愤之意。有时候所谓的得罪,不过是一种移情。有些人心里恨透了某个人,可偏生不能杀了她,于是就把愤怒发泄在有相似之处的女娘身上。”
谢冰柔没想到居然能从元璧口中听到这样具有科学道理的一番话。事实上很多连环杀手都会挑选具有一定特质的受害者,作为自己发泄愤怒代替品。对于他们而言,他们只不过是在反复杀死同一个人。
元璧显然是个善于观察人性的人,他内在绝不似外表那般沉闷。
这时马车经过了一条小巷,元璧却忽而勒马停住了脚步。
他皱了一下眉头,侧头问:“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
谢济怀有些错愕,他本来想摇摇头,不过又赶紧呼了几口气。
空气中确实有一股淡淡的血腥之味,若不仔细留意,必然是不能察觉。
元璧善于调香,许是因为如此,元璧的嗅觉似也比旁人要灵敏些。
这条小巷既深且暗,只巷口映入了光辉,落在了元璧骑马的身影上。
元璧只不过略顿片刻,就跳下了马,踏入巷中。
谢冰柔从马车上下来,显然是想入巷看个究竟。谢济怀本来心里有些惧意,面色也是变幻不定,但眼见连谢冰柔都随之入内,自然也是匆匆赶上去。
随行的还有侍卫若干,谢济怀也稍稍放心。
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
谢冰柔凝神望着元璧的背影,元璧的背脊挺直,一片手掌按住了腰间剑柄,呈蓄势待发状态。
倘若遇到什么危险,元璧大约会第一时间生出反应。
不过谢冰柔倒是觉得遇险可能性不大。她眼尖,之前在巷口发现了血迹。可那些血迹已经是干涸的血迹,血液凝固有一段时间了。那自然不似官道旁的那具女尸,发现邓妙卿时,邓妙卿的血液尚是温热未凝固,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也是因为评估了风险,谢冰柔方才是踏足巷内,她自然不是个罔顾自身安全的女娘。
谢冰柔的惧意没有谢济怀的那样深,她甚至还颇有余暇,思索这深巷之中究竟发生什么案子?
是泼皮斗殴?还是持械抢劫?
纵然是天子脚下,也是会有那么一些恶性案件发生的。
然后,谢冰柔就看到了一截白色残秃的树枝在面前摇曳。
巷中没有阳光,自然也没有什么树木。谢冰柔看到的也并不是树木,而是一截女子柔美、雪白的手臂。
一具年轻的女尸被人倒吊着挂在了墙壁之上,她足朝上,头朝下。而整具身躯的支撑点是一柄长枪。那枪从她肚腹刺穿,将整具残缺的身躯钉在了墙壁之上,形成一副极诡异可怖的画面。
血水顺着她唇角,淌入了她大大睁开的眼睛里,似将死去女尸的眼珠子染得通红。
可谢冰柔却死死的盯着那截倒垂的手臂。
小巷窄长,自然会形成急风,于是女尸的手臂也是会轻轻摇曳。
那雪白的手臂摇曳,就好似风中的树枝,如此招展。
可这手臂纵然是树枝,也不过是秃了的树枝。那手臂手指被斩断了三根,血迹早已经干涸。
这样的画面映入了谢冰柔的眼里,使得谢冰柔身躯轻轻发抖。
她死死的咬紧了牙关,却按捺不住身躯发颤。一瞬间,那些并不美好的记忆顿时涌上了谢冰柔的脑海之中。
她想起了两年前的事,那时候秦婉尸体残缺的手掌也是这般光秃秃,被人削去了三根手指。
谢冰柔窥见了自己心魔,一时竟微微晕眩。
胤都的正街繁华热闹,行人如织,正是一国之都的繁华气象。可距此繁华几步之遥的暗巷,却藏着这么一个可怕血腥的风光。
梧侯府中,服食了五食散的薛留良越发神识恍惚,飘飘欲仙了。
这样恍惚时,薛留良内心的一缕恶意却是愈发加深。那些平日里压抑着的,不能被人知晓的心绪,如今却是浮起来。
别人以为他不喜欢元仪华是因其太过于强势,可还有一个秘密,是薛留良不能为外人道的。
这个梧侯府需要元仪华,却未必需要自己这个少君。
就连阿父如今也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孙儿身上,而不是在意自己这个儿子。
薛旭年纪虽轻,却是薛家未来的希望。元仪华借助生了这个儿子,就以此取得一些资格,开始蚕食他这个丈夫所拥有一切。
他恨不得元仪华去死!
他对元仪华可不仅仅是不喜,而是想元仪华去死。而这样念头,他自然绝不能宣之于口。
元仪华并无大过,也将府中上下治理得十分妥帖。更何况一个男儿虽可厌憎自己的妻子,但却绝不能畏惧自己妻子,那样便显得失去了男子气概。那他对元仪华便只能疏远不屑,不能露出嫉妒。
可现在伴随薛留良的五石散药性发作,那些平日里埋藏在心底的欲望就好似池底的污泥一样被翻出来,散发出酸臭气息。
他想,倘若自己这个妻子会消失,也不知晓多好。
床上还有一个血淋淋的小包裹,薛留良也不记得此物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房间。他不免大口大口喘气,近些日子里,他是第二次发现一些沾血的女子物事。
之前那次他心生惊惧,可也寻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服食五石散后,便有一段时间恍恍惚惚。至于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薛留良心底也并无定数。于是这桩事情便开始变得可怕,使之透出了血腥之意。
那是一片女子手帕,因为裹着什么,故而这片方巾被鲜血染透。
而这片方巾抖落,便见里面抖出了女人的手指头。
薛留良甚至发痴似的数了数,一二三,统共有三根。
那手指头是新鲜割下来的,皮肉颜色尚新。床上那片被割下来的女子裙摆是旧物,血迹已经发黑。
薛留良短促的尖叫了一声。若非五石散药力发作,他必定是恐惧不已。
那么便是新死了人。
上次发现这些还是两月前,薛留良以为那场噩梦已经过去。
而在两月前,石府蓄的家伎莺娘就这么死在了东市的污渠之中。
暗巷前,这桩连环杀人案里第三名死者犹自散发血腥芬芳。年轻的女娘如一朵娇润的花,就这样被摧折,失去了鲜润的生命活力。
她小腹处和其他两名受害者一样,被狠狠划了一刀,如此剖开。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衣衫,然后一把锐枪从划开的腹部刺入,将整具身躯钉在了墙壁之上。
鲜润的花已经摧折,可这暗巷之中倒是绽放了一朵血腥之花。
谢冰柔已经稍稍定了定神,甚至能较为仔细端详这具尸首。
一开始她因这断了三指手臂勾起这通身的寒意,仿佛两年前蜀地的阴云如影随形,竟好似跟随她来到了京城。
可谢冰柔瞧得仔细些,便窥探出其中不同。
她记得婉娘尸体是缺了拇指、中指、无名指三指,缺失部位跟死去的秦羽冲一个样。秦羽冲是剑技名家,是蜀中有名的剑士,也是个正义且自负的人。
凶手杀死秦羽冲后,再割去了秦羽冲的手指,缺了三指的人便再不能握剑,而这便是那个凶手对秦羽冲的恶意嘲讽。
可如今眼前这具女尸却是食指、中指、无名指被割断,所割手指位置不同,而且那女子拇指跟幺指有骨折瘀伤,指甲虽无血污却有撕脱。那便是死者临死曾经挣扎过,却被凶徒反制,乃至于被恼羞成怒凶手削断手指。
看来眼前女郎虽被削断手指,可与川中之事大约并没有什么干系。
谢冰柔心里飞快分析,可是心中犹自惊悸,只听着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砰砰乱跳,一下一下撞得十分厉害。
虽知是两件截然不同的案子,但谢冰柔却被眼前血腥场景勾起了对川中旧事的恐惧,她仍觉得喘不过气来。
阿韶也猜到了几分,匆匆将谢冰柔扶住,她面颊之上也不由自主流转了几分担切之色。
谢济怀只看了一眼,也惊得飞快别过头去。
他也看着谢冰柔面上浮起的惊慌,这五姑母本来秀美面颊染了几分苍白,看着也是受了惊。谢济怀不自禁向谢冰柔身旁的阿韶望过去,见这婢子倒是比谢冰柔镇定几分。
谢济怀看了看,也觉得心里有数了,他估摸着谢冰柔那些名声都是靠身边有个得力的婢子。之前谢济怀只是猜一猜,如今心里倒是足够笃定。
还是昭华公主慧眼识珠,一下子窥破真相。
这五姑母身娇肉贵,见着这般血腥之景,自然是怯了。
阿韶满面担心看着谢冰柔,轻轻说道:“姑娘,我扶你上马车歇息。”
谢冰柔闭上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欲上马车时,一片男子手掌伸过来,扶着谢冰柔上了马车。
元璧大约也是看出了谢冰柔不对劲儿,故而主动来相扶。他倒是观察入微,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体贴。
谢济怀目光倒是一亮,他也不乐意看那血淋淋的尸体,倒似乐意多看看这位元家大郎的态度。
元四郎性子软弱,可这元家大郎却是能自己做主的。
谢济怀心里隐隐有些了希望,越发觉得谢冰柔回京城对他们这一房是莫大好事。倘若真攀上亲,自己再纳个得力的婢女,以后仕途大约会是顺利许多。
想到了这儿,谢济怀目光变得柔和,带着一丝乐见其成的笑意看着眼前一幕。
元璧生得挺拔温柔,配上谢冰柔的纤弱秀美,倒当真凑出了些CP感。
元璧温声说道:“方才场景吓坏你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谢冰柔的手。那举动有些突兀,甚至不合礼数,但配上元璧关切神色,倒也并没有什么突兀的冒犯感。
谢冰柔体虚,更忆起了旧事,女郎一双手掌十分冰凉。
反倒是元璧一双手十分温暖,掌心透出了缕缕暖意。
元璧这般握时,却发觉谢冰柔一颗心咚咚跳得极快。
他眼里不觉透出了几分讶然:“我以为你本不会怕,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让你瞧见。”
谢冰柔飞快抽回手,她勉力使得自己平静下来,伸出手指一捋自己发丝。她不欲跟人提及川中旧事,故而只说道:“我以为凶手只敢在僻静处行凶,谁想他居然这般大胆。此处是近街,他却如此行事。”
元璧点了一下头,和声说道:“那你便好生歇息。”
谢冰柔秀美的面颊上眼角微微发红,点了一下头。
她已经在马车上坐好,一旁的阿韶也放下了帘子。不过元璧却犹自怔怔盯着车帘,似有不舍之意。
谢济怀更凑上去,讨好似说道:“元公子放心,五姑母体弱,谢家上下都是对她十分照拂,会使她好生歇息。”
元璧轻轻嗯了一声,别的什么也没多说了。
谢冰柔隔着薄薄车帘,她自然也听清楚了谢济怀的话,不觉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她早知晓谢济怀是什么人,可终究介意别人说自己体弱。谢冰柔雪白手掌紧紧搅紧了手帕,她也并不想要这么一副孱弱的身躯,也已经竭力锻炼使得这具身躯能尽量好些。
那衣袖下一双手却是莹白若玉,又总是微微冰凉。
不过谢冰柔这么一副孱弱之躯,倒却有一副极聪慧的心智。
方才她虽然显得病弱,又心生惊惶,但她其实隐隐发现一件关于这桩连环杀人案的重大线索。但这只是猜测,又并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谢冰柔自然绝不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