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留良清俊面颊之上流淌了几许阴狠之色。
这时,谢冰柔正被谢氏的婢仆领路,送她出府。
谢冰柔耳边似听到了一声细碎破空之声,下一刻领路的仆妇却是摇摇晃晃,昏倒在地。
是有人用石子击中了仆妇要穴,令其昏迷。
接着谢冰柔手腕被一片有力的手掌扣住,拉至了花丛之中。
女娘的手腕纤细柔弱,并没有什么力道,对方将她拉过来时,宛如拉来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然后谢冰柔就看到了章爵。
这位年轻的中军司马面容俊美凌厉,耀眼得竟有些刺目。他除了眉眼有些戾气,大约也不失一个俊朗的世家公子。
谢冰柔跟他靠得近,也能嗅到对方身上透出来的血腥味儿。章爵今日杀了人,不知为何,却并未换衣衫,仍是这一身血衣。
谢冰柔实在不记得自己曾经得罪过他,今日他在梧侯府门口为难自己以前,自己甚至未曾跟章爵说过一句话。
章爵凝视着眼前女郎,换做别的女子,此刻大约也是会万般惶恐,害怕不已。
可眼前的女娘倒是容色沉静,并没有惊慌之态。
谢冰柔容貌纤柔秀美,模样确实生得俊俏。不过章爵人在京城,也见惯了京城风月,不知见过多少美人儿。谢冰柔容貌虽美,可这样美貌却不算最出挑的。
她最特别的,就是有一双沉若黑水银般双眼,在阳光下折射出幽幽光辉。就算到了这个时刻,也丝毫不乱。
这样一双眼,倒让章爵联想到了一个人。他不由得想到了卫玄,卫玄那双眼,也是常年如此沉润的。
有那么一瞬间,章爵因为这样的联想生出了不快。
谢冰柔凝视着他,嗓音倒是极轻柔的:“却不知章司马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可是冰柔有什么地方得罪于你,惹你生气。”
谢冰柔嗓音很轻柔温和,仿佛有一缕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仿佛跟旁的女娘不一样,别的女娘也许会偷偷窥探章爵的俊美,可又会被章爵的锋锐吓得魂飞魄散
这谢五娘子不过十六七岁,却是沉得不可思议。
章爵却生出了些不快,哑着嗓子轻佻欢快说道:“装模做样!”
“谢五娘子刚回京城,我便上门拜访,不但替你遮掩了那些轻佻无状行径,还替邓家感激于你。于是你一个女娘,方才回谢氏,就得了些名声,使得你家那位大夫人不至于为难于你。我可是一片好心,不过却未想到你并不领情。”
章爵的这些话似真似假,若他客客气气说话,又显得彬彬有礼,那么他这些话也许方才显得有些真诚。
当然真诚绝不能是眼前这般光景。
谢冰柔只觉被章爵握住的那枚手腕微微发疼了,面上却没有露出半点,面颊仍是一片温和柔顺。
“但我却未曾想到,原来你盼着被人留意。那封验尸格目送去官府,就是盼引起留意的。谢五娘子,你这是在盘算什么呢?是盼着回京城扬名,趁势谋一门好亲事?”
“不,若是如此,似反倒把你瞧轻了。也许你盼做个女官,替陛下秉笔的尚书局中也有女尚书。你看来是不甘平庸,存心盘算,可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娘。”
谢冰柔柔柔的看着他,似轻轻的叹了口气。她宛如黑水银般双瞳倒影着章爵的身影,若碎光摇曳,煞是动人。
然后她秀眉轻轻一皱,似透出了几分委屈之色。
谢冰柔没有求饶,目光却扫向了自己被扣住的手腕。
章爵松开了了手掌,瞧了谢冰柔手腕一眼。谢冰柔手腕雪白,手腕上被自己捏出来的指印却红得刺目。章爵只看一眼,就移过了目光。
谢冰柔飞快将手腕缩回了袖中,两片手掌紧紧握在一道。
她却听到章爵说道:“五娘子,对不住。”
谢冰柔以为他是跟自己道歉,道歉的自是捏红自己手腕之事。可章爵却说道:“今日梧侯府前,那一鞭子本便不是冲着你去的。只不过你那时往那侧走了一步,故而险些抽中你。你这样娇弱的小娘,我怎会如此相待?”
谢冰柔温声说道:“我知道了,章司马不过是吓吓我。”
但还有后半句话让谢冰柔生生的吞下去,那就是吓唬一个小女娘,那便是该为之事?
谢冰柔嗓音里温柔得听不出一丝阴阳怪气,章爵却仍是笑了笑:“可这本便是你的错。若非你看着那么无辜,我怎么会心存怜悯,以为你是个可怜的受人摆布的小女娘。”
“那么我自然会以为,你本不知晓谢济怀的居心。你是被哄骗来此,不知晓梧侯府的这趟水有多深。是我小瞧你了,只怕你对谢济怀的心思心知肚明,但反倒庆幸有这么个汲汲于名利的侄儿供你驱策。”
章爵却和气说道:“可是你不要理会这些事好不好?最好是留在谢府,不要四处招摇。尤其是那桩杀害京中贵女,并将之开膛破腹的案子。你这样的小女娘,实是不应该去掺和。”
他这样说着时,仿佛有些叹息:“可是我也知晓像你这样的女娘,看着柔顺,心里不知晓多有主意。”
章爵叹息时,手里却多了一把匕首。他娴熟握在了自己手中,并将这把锋锐的匕首比住在谢冰柔的咽喉,然后说道:“你真心实意答应我好不好?”
谢冰柔嗅到了这把匕首上沾染的血腥气,那并不是一件装饰品。这把短刃和眼前的章爵一样,都是沾染过鲜血与人命的。
谢冰柔只觉得自己颈项处战栗着生出了鸡皮疙瘩,通身浮起了缕缕寒气。她却轻轻抬了抬下巴,淡色的唇瓣笑了笑,说道:“好啊。”
章爵唇角也似颤抖了一下,似是觉得有些好笑,然后轻轻说道:“我很认真与你言语,你却不过是在应付我。五娘子瞧来并不是真心实意来应我的。”
谢冰柔轻轻一皱眉,面颊之上流转了一缕困惑:“怎么会?章司马举止虽并不善于表达,可是却是真心关怀于我,我怎么会应付于你?我这样答,自然是真心实意。”
她道:“就像你说的那样,今日门前,你本没有想着一下子打中我。你与元四郎不同,他看似温柔,却是优柔寡断。你人前道破他跟崔家三娘子议亲,反倒是道出真相,不至于让婉兰阿姊继续为人所欺。我最开始不明白,可渐渐也想明白了章司马的好意。”
谢冰柔那些言语娓娓道来,言语又这么温柔。章爵竟也生出了错觉,好似自己纵然这般荒诞凶狠,谢冰柔也能对自己产生好感,并且有货真价实的感激。
章爵明明知晓绝无可能,恍惚间仿佛也有几分受用,亦越发觉得谢冰柔十分厉害。
他慢慢收回了匕首,然后对谢冰柔说道:“谢五娘子果然是绵里藏针,善于蛊惑人心。听闻你长于川中,却不知晓你在川中之地时,是怎么样的一副模样。”
谢冰柔本来很少去想过去一些不开心的事的,可也许因为眼前章爵血腥味太重,也许因为自己方才被人用匕首比住了脖子。此刻伴随章爵这些言语,一些晦暗的并不快乐的记忆却是涌入了谢冰柔的心头。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是属于谢冰柔内心的阴云,那案子夹杂着血腥与诡异,到如今也是扑朔迷离,成为了谢冰柔心里一个不可碰触的禁忌。
她脑内首先浮起的,便是一截手臂。
那截手臂被人活生生站下来,犹自带着温热的鲜血,手掌上有三根手指被削去,于是这截健康的手臂就像是一截光秃秃的树枝。
那是谢冰柔软弱的源头,使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冰柔两片手掌蓦然握得更紧
第022章 022
梧侯府外, 昭华公主也欲离开了。
梧侯府这桩案子了结,卫玄并没有多留。昭华公主本就是为了卫玄而来,眼见卫玄不留,也没有留下了的打算。
她瞧了卫玄一眼, 又飞快的移开目光。一缕燥意涌上了昭华公主心头。
年轻的公主总是生气, 却总寻不出这些生气的根源, 使她内心十分郁郁。
她对元璧说道:“外兄不必送我。既然小卫侯在此,何不让小卫侯送我回宫, 更何况小卫侯怕是本要入宫议事。”
既然元仪华没有事,这那件事情已经解决, 她想卫玄必定是要向母后讨功的。昭华公主这些言语里也带着隐刺。
卫玄大约也听出来, 可他仿佛也并不介意, 只轻轻点头:“说得是。”
昭华公主一怔,她没想到卫玄当真会应。她虽对卫玄没什么好脸色看,可这一刻她心尖儿却仿佛有些欢乐的欣悦。
但昭华公主又唯恐这样的欣悦被旁人知晓, 她想自己这些闹腾在卫玄眼里大约跟小猫捣乱一样,又哪里值得介意呢?
于是昭华公主欢喜时又生出了恼怒。
待出了府,谢济怀却眼巴巴赶上来。
所谓亲疏有别,谢济怀又是外客,自然不便进入内院, 故方才只在偏厅奉茶。
他也不知晓谢冰柔查得怎样, 只听说小卫侯与昭华公主要离开,故而匆匆赶来。
小卫侯是太子宠臣, 谢济怀认为自己若能在卫玄心里留下一个印象, 那么对自己前程很有益处。
谢济怀也不嫌尴尬, 先给昭华公主见过礼,再去卫玄说话。他竭力使自己言语流畅:“济怀见过小卫侯, 蔽府五姑母入侯府帮衬,未知能否帮衬一二。”
谢济怀自认也颇有胆色。小卫侯是传说里的人物,他目光轻轻扫过旁人时,哪怕目光并不如何锋锐,也令人不觉心生怯意。
可自己呢,却是言语流畅,落落大方。
作为一个汲汲营营之徒,谢济怀还很年轻,他还将人前刷脸这件事看得无与伦比的重要。
当他这么战战兢兢询问时,卫玄朝一旁门客目光示意。
本朝养士之风盛行,这荀澈就是卫玄养的其中一个门客。他知晓卫玄心意,便和声对谢济怀说道:“谢郎君有心了,谢五娘子十分伶俐,帮衬不少。”
荀澈的话也十分有分寸,既肯定了谢冰柔的贡献,又并未透出半点案情。
但谢济怀面上已经流转了几分喜色,心忖这五姑母果真是能帮衬上自己。
可昭华公主心里却是有些不痛快了。
荀澈虽然只是个门客,可他的点评显然不会违逆卫玄心意。她知晓卫玄是个挑剔之人,便是身边养的门客也都需有些能耐。若荀澈这点儿眼力劲都没有,又怎能奉于卫玄左右。
那么卫玄大约也是觉得谢冰柔有几分伶俐劲儿。
也许卫玄便觉得,谢家姑侄虽是为钻营攀附而来,可既然有几分聪明,难道不可以用一用?
那昭华公主偏便要卫玄心里不痛快。
她还未上车,也不忙着上车,反倒伸手轻轻一捋发丝,对元璧说道:“外兄,我倒是忽而想起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不如说来跟你听一听。”
“从前有个贵族女娘,有一日踏青游玩,却救下一个被山匪追杀的少年郎。那少年郎相貌堂堂,又生得十分俊美,所以那贵族女娘可谓一见钟情,于是便心生爱慕。她令婢女精心照顾,每日要问上几次,担心得不得了。而她心里也有一个隐秘的期盼,期盼这少年郎能感念自己救命之恩,因而对她这个救命恩人生出情愫。”
“后来那少年郎身体痊愈,果然是对救命恩人生情。可惜他生情对象并不是这位贵族女娘,而是那个一直照顾他替他涂药擦洗的婢女。因为是那婢女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照顾,熬得眼下青黑,又对那少年郎诸多鼓励安抚。而那贵族女娘呢,却不过是去看一看。”
“也是,随口嘱咐几句话的主人,总比不过真正干活的婢仆。你说是不是,外兄?”
她是说给元璧听,可实则是想让卫玄听见。
元璧皱了一下眉头,缓缓说道:“公主为何讲这个故事?”
昭华公主微笑:“因为看到谢五娘子,我便想到这个故事了。你看谢五娘子今日装束,都未曾着方便干活的窄袖男装,她自然一开始便没打算做这些污秽之事。也是,一些肮脏之事,自然最好是让婢仆来做。”
她还算说得十分客气了。在昭华公主看来,谢冰柔不过是占据了自家婢子的功劳罢了。翻检尸首的是阿韶,打听消息的是阿韶,问出是杜芙换了山踯躅的也是阿韶。谢冰柔不过是说出真相,人前出尽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