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她被薛留良当众羞辱,赶去了荒院。于是她经也不抄了,素娥的那个孩子死了后,她便整日坐着发呆。
她年轻的面颊已经染上了一层灰色的死人气,并无半点活人气,她已宛如行尸走肉。
元仪华挥挥手,便让人将杜芙给带下去。
杜芙被带下去时,竟还在轻轻哼歌。
那是一首乐府的小调。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杜芙哼着那样子调子,仿佛全然不顾以后。
然后那歌声便这样断了,谢冰柔又仿佛听到了什么落水声音,接着便有婢仆匆匆忙忙赶来。
那仆妇面带惶急之色:“杜姬本来安顺,却忽而挣脱,跳入了花池之中,竟是投水自尽。”
杜芙的歌声已经沉入了梧侯府的水池之中。
此刻冰冷的水涌边了杜芙身躯,将她包裹其中。就像很久以前,她在傍晚时分这样的踩入了渭水之中。那时天空水墨淡淡,江中波光粼粼,仿佛要哄她投入水中,似有无尽诱惑。
如今杜芙终究被水包裹住,就如胎儿时长于母亲的羊水之中,竟是无尽安宁。
元仪华静了静,竟似叹了口气,她对薛留良说道:“郎君,杜姬投水,既无人证,也许这桩案子终究是一桩意外。谢五娘子寻出有毒的山踯躅,于是这件事本是稚儿懵懂,进而误服。如此郎君可还满意?”
薛留良面色变幻,终究也是轻轻的点下头。阿父不愿意这件事情继续闹下去,更何况既是杜姬所为,薛留良满腔的火气竟也烟消云散。他想,也许是因为杜姬终究已经死了。
昭华公主先是有些错愕,不过略想了想,终究也是明白过来。这件事情如若传出去,终究是争风吃醋闹出来的人命。别人会觉得薛留良太过于风流,所以才家宅不宁,薛府自然不愿意这样闹腾。
如此权衡利弊,自然也是如今这样子的结果。
昭华公主目光又落在了卫玄身上,她想这件事情扯出来左右不过是些内宅之事,殊为无趣,连自己都觉得十分无聊。卫玄倒是始终沉静宁和,面对这些无聊事,也没有露出半点不耐。
旁人似卫玄这般年少,又这般权重,难免会有些轻狂。可在昭华公主眼里,卫玄却没有一点儿少年意气,实在是太过于冷静。
也是,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如若能讨好母后,卫玄自然是十分上心。
谢氏姑侄来此,自然是有心攀附。却不知晓谢五娘子解的这道题,卫玄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昭华公主目光落在卫玄面上,却瞧不出卫玄半点真实心思。
卫玄的心思总是极难猜的。
元仪华目光落在了谢冰柔身上,却仿佛是若有所思。
她特意留下谢冰柔说话,两人方才虽发生了争执,可此刻独处,气氛竟也不算剑拔弩张。也许是感念谢冰柔断出了真相,元仪华仿佛已经原谅了谢冰柔的无礼,态度上也展露了几分和善。
元仪华甚至向谢冰柔道了谢,又道以后谢五娘子若是需要,大可来薛府跟自己言语。这般说辞听来,元仪华也认了这份人情。
谢冰柔客客气气的跟元仪华说话,心里却琢磨元仪华的用意。
元仪华便说到了杜芙的案子,元仪华嗓音里甚至透出了一缕惋惜:“杜姬会这样,是因为书读得太多,于是想得也太多。杜家已经没落,她原不该太有才学,所以方才生出这许多纠结。”
谢冰柔忍不住抬起头,她不知晓元仪华在敲打什么,于是她说道:“夫人是觉得,身为女子便不应该读那么多书,不应该太有才学?”
元仪华答:“错!无论是元家还是薛家,家中女娘都应当多读一些书,开拓一下见识,丰富自己的智慧。我们女娘已经不能行万里路,那么就应该读万卷书。书读得多,然后才会拥有自尊和傲气,才能塑造一个姓氏的风骨。”
“我只是在说,杜姬不应该读那么多书。”
谢冰柔问:“那为什么杜姬不应该读那么多书?”
元仪华:“一个人书读得太多,自尊心就会比旁人要强,便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便会滋生自负。可世上站在顶端的人,终究是少数人。我等被父辈的功绩送上了顶端,可大多数人只能在平庸之中挣扎,他们想要太多,机会却少,于是便会痛苦。”
“一个人自尊心若和她的地位不匹配,就会是滋生恶妄的起因。”
“就好似四郎喜欢的那位沈家姑子——”
元仪华一番言语,终究是说到了正题。元仪华要与她言语的,终究是元四郎跟沈婉兰的那桩爱情故事。
这一次元仪华言语要柔和许多,也许方才的疾言厉色只是一种手段。疾言厉色不行,那便是化作春风细雨:“我非是要阿斐攀附高枝,非要寻觅一个能助他的妻房。我也并不是要轻鄙谢氏,我心里对谢家也并无不敬之意。倘如四郎倾心的是你这位谢五娘子,我断不会不允,可是那位沈家姑子却是不行。”
谢冰柔的生父谢云昭被追封亭阳侯,但这样的头衔也分好几等。亭阳侯只不过食邑几十户,是最末之流,更多是一种荣耀,代表了天子对谢云昭忠心一种肯定。
谢家之声势,也远远不及元氏。
但无论如何,谢冰柔也算是属于这个阶层的末流,但沈婉兰却算不上。
元仪华这样说也许并不是真的欣赏谢冰柔,而是表达自己确实没有瞧不上谢家。
谢冰柔忽而有些为沈婉兰惋惜,心里叹了口气。
元仪华用平和的言语撕出了尖锐的真实:“她只不过是谢氏的养女,仍然姓沈不姓谢。谢家大夫人可以带她跟其他女娘一并出席赴宴,大家也可以称赞她的品德和风度。可有些东西本来便不一样。阿斐现在年纪轻,一时情热。自然什么也顾不得。”
“可阿斐也会长大,再炽热的爱情也会褪去颜色。等他成为一个会权衡利弊的男人,就会发现自己拥有这样的妻子是一个笑话。天长日久,总是会有一些不顺意。那么他会不会将这样的不顺意加在自己妻子身上?只怕到了最后,仍是一对怨侣。”
“就像最后杜姬唱的歌,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五娘子,你也见过我那个弟弟,难道你觉得他会是个永不改变心意的奇男儿?你这般聪明,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软弱、幼稚。那么这桩婚事一开始就会是一个悲剧,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阻止呢?”
元仪华褪去锋锐,竟是个极擅长说服别人的人。
她目不转睛看着谢冰柔,谢冰柔则答道:“可无论如何,夫人作为长姊该游说的应该是元四郎,而不是去为难婉兰一个小姑子。”
元仪华倒也没有动怒,她忽而说道:“说得也是。”
她说:“我之前说阿斐若瞧中是你,我不会反对,是因为五娘子是个有气度的人。一个女娘有容人的气度,才能家宅和顺。就像如今京城总有些流言蜚语,拿你和沈家女娘比较,你也并不嫉恨,又或者说是不在意。可换做那位沈家女娘,只怕便是另外一回事。”
“我不会瞧错她的,她样子和顺,却极有野心。她若嫁给阿斐,那必定会不安于室。也许,她会给整个元家带来灾祸。”
听到了这样的点评,谢冰柔却抬起头:“森林里的树木,都想争夺阳光,所以努力长得极高。大树参天,地上藤蔓为夺一缕大树缝隙漏下的阳光,也会向阳而生。万物滋长,向阳而生,这是世间万物的本性,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罪过。”
也许,元仪华委实太过于傲慢了。
元仪华似有些倦了,她并未与谢冰柔争执,只挥挥手,让谢冰柔离去。
这时节,薛留良这个丈夫却来到素娥的院子里。
这件事情了结,元仪华却忙着和那位谢五娘子说话。告上廷尉的薛留良大约应该对妻子表达歉意,但元仪华仿佛也并不在意。于是这份不介意,便体现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轻视。
可当薛留良到了素娥的院子里时,素娥这个小妇却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就像谢冰柔所说那般,地上的藤蔓是不会放过任何一缕阳光。
素娥先是哭诉自己丧子之痛,留意到薛留良已经开始对瑞儿之死失去兴趣后,她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她特意侧过头,露出了自己颈项间的勒痕。方才她险些气绝身亡,如今颈项处亦是一片紫红瘀痕。
这样的伤痕果真是让薛留良眸光一动,生出了几分怜意。
薛留良伸出了两根手指,轻轻抚摸素娥的颈项,和声说道:“今日当真是委屈你了。”
素娥斟酌词语,柔柔说道:“为了薛氏传承,妾受这些委屈也不算什么。夫人是元氏嫡女,身份尊贵,妾如何能比?只要能为少君分忧,妾什么都可以不要。为了让夫人顺心,妾受什么委屈都不要紧。”
薛留良抚摸着素娥面上的伤痕,听着素娥说的这些话,面颊慢慢的浮起了一缕凉意。
他说道:“依你之意,我也应该对她元仪华好生依顺?”
素娥一惊,只说道:“妾不敢。”
她听出了薛留良的不悦,之前薛留良之所以冷淡杜姬,不就是因为杜芙对正室过于依顺?薛留良当然不喜欢这样,家中妻妾最应该是争夺他的恩宠,而不是让夫人去管理这些妾室。
素娥随了薛留良这么些年,当然也猜出了薛留良的心意。可纵然猜得出,她又能如何?至少她不敢再胡言乱语。毕竟她若讨好了少君,便会触怒侯爷。梧侯不快,自己这个妾室命也难存。
所以无论她会多么揣测薛留良的心思,此刻也绝不能令薛留良满意。
薛留良大约想到了什么,他面色渐渐冷下来。
他看着素娥,想到很久以前,自己说要娶素娥为妻。可就像阿父说的那样,那不过是年少意气之语。可无论如何,他也宠了素娥这么些年。然后薛留良竟生出了些狼狈,素娥虽无半点怪罪,他却想到了自己那时并未救下素娥。
如今素娥满口讨好,可是不是也被吓破了胆?
原本是他对不住这个小妇,可他反倒想要冷落素娥。
薛留良的心底升起了一缕悲凉,不是为了眼前的妾室,却是为了自己。
这些年他的那些闹腾,就好似小孩子的玩意儿。
等薛留良松开了手臂,素娥面上顿时流转几许惶恐,可薛留良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好生歇息。
素娥深谙他的性子,亦不敢纠缠。
她看着薛留良离去,心里有些不安,只觉得着有什么东西要离自己而去,却偏偏抓不住。当年薛留良有心抬举,她也禁不住做了一场梦,觉得仿佛有一个很大的机缘等着自己。人望高处走,那时候素娥也是想要争一争。
可是现在,这样一场好梦,也是应该醒一醒。
薛留良回到自己房间,他一个人独酌,酒一杯又一杯下肚。然后他手指取出一个纸包,颤抖着将里面药粉尽数撒在热酒之中。
之前五石散在胤都很流行了一阵,后虽被陛下禁服,但私下沾染之物者却仍是不少,暗暗里仍在贵族子弟间流行。
薛留良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他除了以此物会友,还会私下服食。
五石散性热,需冷食解其热,但却需热酒送服。若服下五石散后再饮冷酒,便冷热冲撞对身子极不利。
薛留良吞服之后,渐渐石发,于是便有昏昏欲睡飘飘欲仙之感。如此半梦半醒间,仿佛种种不快已尽数消弭,忘却了自己的郁郁不乐。
等药性发作,薛留良全身开始渐渐燥热,他更伸手将自己衣衫扯开,袒露身躯,以此散热。
如此恍惚之间,薛留良却摸索到了床边。
床上有一片女子的裙摆,是被什么利刃割下来,上面还沾染了斑斑血污,那血迹虽已经干涸,却犹自令人触目惊心,似还能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倘若谢冰柔在此,一定是会十分吃惊。
之前她给死去的邓妙卿验尸,便曾发现邓妙卿裙摆被割了一片,还被凶手削去了一缕头发。
如今这片沾血的衣裙却是在薛留良的床榻之上。
薛留良仿佛有些吃惊,又仿佛没有。
薛留良每次吃五石散时,大约都会恍恍惚惚一阵。这样的恍惚被称之为石发,是一件极具雅趣的事情。
五石散价比黄金,这寻常百姓可难以沾染。
薛留良有时候也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薛留良凑到鼻端嗅了嗅,可也仿佛嗅不出什么味儿来。药力催动发作之下,薛留良一张面颊也是流淌了恍惚和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