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济怀言语之间甚至有对谢冰柔的奚落,他分明觉得谢冰柔是不能容物,见不着身边之人谋前程。
他冷笑:“五姑母,你为博名声,拘着人不放是什么道理。等过几年,你嫁了人,身边还留着个会验尸的婢子做什么?还是要借此亲近元大郎,做出一副与众不同样子。可你要筹谋婚事,总要听兄嫂做主。母亲爱惜于你,对你处处上心,你竟羞辱于她,这又是何意?”
谢济怀说话越发不堪了,他原本是彬彬有礼模样,可自尊受损时,竟是这样一副德性。谢济怀言语不堪,嗓音里竟隐隐有些威胁之意。
谢济怀心里也十分羞恼。他处处对谢冰柔客气,以为谢冰柔会受宠若惊,乃至于感激涕零。可如旁人所说那般,谢冰柔竟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自己。
自己这么个支撑门户的儿郎,又这样的温声细语,对女娘又客气尊重。甚至,他还阻止母亲为难。可那刁滑的小女娘根本不知感激,人家满心都是轻蔑,竟将自己客气当作应当。
自己讨个婢子,竟还被这小女娘牙尖嘴利一番抢白。
这些不知好歹女娘,本不配被自己尊重相待的!可不反了天。
谢济怀大约昨日未睡,眼珠子里生出一根根殷红的血丝,竟显得有些激动。
谢冰柔皱起了眉头,她本欲言语,不过这时阿韶却向前一步,挡在了谢冰柔的面前。
“郎君慎言,岂可说出这般无礼言语。容婢子无状,说一句真心言语,我本是真心实意跟随五娘子,并无半分勉强。”
“婢子出身卑贱,是五娘子不嫌弃,亲手教我习字,让我读书,使我学得一技之长。郎君扪心自问,你肯为区区一个婢子如此费心?你向五娘子讨要我时,从未问我一句半句,没问我一个婢子想不想随你。在你心里,能做你小妇已经是天大福气。我不过是个物件,何曾是个人?”
“我只知晓,五娘子在我身上花费无数心血,就应该死死将我拽在手里。可她却解了我卖身契,容我来去自由,并没有约束我在她身边。我留在她身侧,是心甘情愿,我更甘愿将自己的前程放在五娘子的手心。”
“因为,我心里信她。”
“她若出嫁,我便做她陪房。她若不嫁,我也随她一道。至于谢郎君说的前程,恕阿韶无福消受。”
说到此处,阿韶转过身。
她本欲跪伏在地,手心相叠,拱手于地,行稽首之礼。此礼是臣拜君,如子拜父,以显自己跟随谢冰柔决心。
不过阿韶跪到一半,就被谢冰柔扶住,被谢冰柔轻轻扶起来。
谢冰柔带着她手掌,捏起拇指,引她摆出合掌作揖姿态。
然后谢冰柔退后一步,作揖回礼。
阿韶愿随,谢冰柔心生感动。
这世间本没有必定注定的忠心,只有惺惺相惜的情意。
这一幕也落在了卫玄眼里,他蓦然唇角勾起,轻轻笑了笑。
他倒未想到这个故事居然会有这样一个结局。昭华公主自幼娇宠,什么都由着自己性子来,说话不知分寸,也很少会考虑到别人的处境。
人皆有胜负之心,公主那些话甚至算得上一种正大光明的挑拨了,而那阿韶只是个奴婢,又依附于谢氏。
昭华公主那样说时,并未曾想那些言语会给那个叫阿韶的婢子带来怎样的噩运。
可这个故事居然有一个和谐且温暖的结局。
谢五娘子也许不够优秀,却足够的宽容。一个人有容人之量,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如卫玄自己,他未必能容忍别人胜过自己。只是他素来自负,认定这世间能胜他之人寥寥无几罢了。
卫玄想,这世间之事倒也真是奇妙。他也瞧出谢冰柔其实颇为需要阿韶,若自己有非用不可之人,必定是会使尽手段令此人在自己掌控之中。眼前阿韶却因为情意,同样愿为谢冰柔所用。如此殊途同归,竟有一样的结果。
卫玄是个善于谋算之人,可也会承认人类感情之奇妙。
杏花摇曳的春光映入了卫玄眼中,那双眼却静得不可思议。
那不过是一桩小插曲,卫玄并未踏步出去。
谢济怀也被这一幕刺痛,自讨没趣,已悻悻然离开。
卫玄瞧这戏都散场了,亦转身离去。
他离去之际,恰巧撞见一人。那女娘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似早窥见卫玄,只因胆怯不敢如何。眼见卫玄走来,女娘也匆匆行礼。她头垂得低低的,柔顺里似带着几分惶恐。卫玄也轻轻点头还礼,也没多留。
虽匆匆一瞥,卫玄也观察到对方虽妆容精致,但鬓发微微有些凌乱。明明是个贵族女娘打扮,倒好似跟人生出些动手动脚的争执过。
但卫玄并没有多了解的欲望。
似卫玄这等观察入微的人,他会留意到许多旁人留意不到细节,而这也是他的一种习惯。可越是这样的人,越需取舍。他每时每刻都会接受庞大信息量,每日都会接触很多微妙的秘密,他更替太子处理全国各地送上来的各色文书。所以卫玄需精炼自己每日所需信息,且并不是每件事都要理会。
他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宝贵。
所以他最好的休息,就是在一处僻静之所静静而立,就如方才那样。
这女娘正是沈婉兰,她本欲寻谢冰柔,可巧撞见卫玄。
谢冰柔不知卫玄站在一侧,可沈婉兰却是瞧见了。
卫玄不识得沈婉兰,可沈婉兰却识得卫玄。小卫侯是何等样人,他如天空之烈阳,于是就很自然的吸引住旁人的目光。
卫玄有一种摄人的魔力,他不过跟沈婉兰擦身而过,沈婉兰便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子骄子,果然是帝国公主用来纠结的恩物,实是华美逼人。
沈婉兰想到刚才自己小心翼翼窥见的俊美侧容,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下。
可沈婉兰亦很快使得自己冷静下来。
她所能企及的非分之想只是元四郎,那已经是沈婉兰能放肆的痴心妄想之全部了。
沈婉兰不是个安分之人,可也不敢哪怕一刻将卫玄视为目标。
可有人却是有机会的。
那声音在沈婉兰心里响起,使得沈婉兰向谢冰柔方向望去。
那个人自然便是谢冰柔。
谢家如今虽是声势不显,但也勉强有几分面子在,谢家的女娘也说得上是出身官宦。倘若换做是谢冰柔与元四郎相好,元家大约也不会这般反对。
自己顶着谢云昭义女身份,却并不代表自己就真是官宦人家小姐。
这平日里虽然姐姐妹妹的称呼,彼此身份却是云泥之别。
更何况五娘子的运气还很好。
她想到了之前谢冰柔入梧侯府,暗暗有人说是谢冰柔断了梧侯府的案子。而谢冰柔去的那天,小卫侯也曾到场。
更不必说今日这一幕又被卫玄看在眼里。
谢冰柔自然显然既大方,又善良,谁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呢?
不喜阳光明媚之物,难道会去留意暗渠里的脏污?
沈婉兰自然猜不透卫玄心思,但她觉得谢冰柔定然也给卫玄留下一个颇不错的印象。
她想,真好呀!
可这些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阳光是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的。
沈婉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方才向着谢冰柔走了去。
“冰柔,原来你在此处。”
沈婉兰嗓音温顺而平和,她仿佛才刚来,也没提及卫玄。只不过谢冰柔拢住她手臂时,沈婉兰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眉头
可沈婉兰反应也很快,她很开舒展了眉头。
可谢冰柔已经留意到了沈婉兰的狼狈,伸手替沈婉兰一拢发丝:“婉兰,你这是这么了?”
沈婉兰叹了口气,摇头没有言语。她瞧着是温顺的性子,一副被人欺辱了也不愿意多说模样。
谢冰柔也没继续追问,她松开了手,让阿韶替沈婉兰整理乱了的头发。
沈婉兰又瞧了谢冰柔那张秀美面颊一眼,她压下了心头那缕酸意。
沈婉兰暗暗想,我将五娘子视为敌人不会有什么好处。也许,我能借她一臂之力,脱了如今这困局。
五娘子才回京城,就这么招眼,已是极惹人瞩目。这样的光辉,又岂是自己这一身精致妆容能压下去的。
这时元斐却是急匆匆的掠来,他俊秀面颊之上满是担切之色,双眸之中蓄满了心疼。
他口中念道:“婉兰,婉兰,你别不理睬我。”
元斐嗓音里已经流露出几分哀求之意。
谢冰柔一听,就知晓这狗血剧本已经演完了上半场。
沈婉兰面颊之上蓄了几分冷色,可眼里泪意又让她显得没那么冷,使她分明透出了几分楚楚可怜。
她倔强说道:“阿斐,你是怎样待我的?若不是今日遇到崔三娘子,我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子的人。”
谢冰柔听了当然知晓沈婉兰是在茶艺表演。沈婉兰早知晓此事,可却做出被崔三娘子闹出来的样子。
当然沈婉兰也不介意谢冰柔知道,她的观众本便只有元斐。
这样的震惊与委屈,当然是要在元斐跟前展示才好。
谢冰柔不好意思走,不过却轻轻的退后一步,将这舞台留给有需要的人。
元斐有些狼狈,复又生出了几分恼恨之色:“崔芷真是可恨,为人既粗鄙,又不知晓分寸,竟对你如此无礼。”
谢冰柔想,婉兰如此狼狈,竟是那位崔家三娘子所为?
看来崔芷不但动了粗,而且动粗时候的样子还被元斐看到了。
元斐不但恼恨崔芷说破此事,还恼恨崔芷对沈婉兰动粗,这可真巧。
可是当真是很巧吗?今日沈婉兰为何盛装打扮,让自己得美丽展露无遗?总不能是要压自己风头。
想来如此之美艳,足以让那位崔三娘子心生恼恨了。
沈婉兰有没有趁势挑拨几句惹恼崔三娘子了?
谢冰柔没看现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如今的沈婉兰却不允元斐如此说崔芷:“阿斐,是你对不住我,何必推在崔三娘子身上?你们男子,就是如此欺辱人?我还庆幸她说给我听,使得我不至于蒙在鼓里。”
沈婉兰眼角已经沁出了泪水。
别说元斐,就连谢冰柔恍惚间也不知晓这是真情实感还是高端局。
第025章 025
元斐有些急了, 他甚至想甩锅在谢冰柔身上,他怎知晓五娘子真会隐瞒此事呢?哪怕那时元斐恳求过谢冰柔,但谢冰柔又并不像当真答应自己的样子。
可元斐还未说出口,便听到一道脆生生带着忿怒嗓音:“好啊元四郎, 你们这是背着我说我不是。”
那说话的女娘年纪尚轻, 肤白貌美, 眉宇之间带着一缕英气,赫然正是崔家三娘子崔芷。
崔家是武将出身, 其父崔巍是当朝中尉,位列九卿, 护京畿之地安危, 可谓位高权重。崔芷自幼受宠, 自然带着几分骄矜之意。
她是将门虎女,不但容貌艳辣,而且还随父兄习武, 腰间系着一条金鞭。那鞭子实用性强不强不知晓,倒是打造得金光灿灿,越发将崔芷衬得艳色逼人。
崔芷与柔情似水的沈婉兰大相径庭,使得元斐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谢冰柔打量她时,崔芷却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谢冰柔倒被这一蹬弄迷糊了, 不知自己何时将她得罪。好在也不用谢冰柔猜, 崔芷已经来个直言直语:“你便是谢家五娘子?谢氏行事好生糊涂,区区一个门客之女, 便算有些功劳, 给些恩赏赐就是了, 何必收为义女。如此平白污了别人眼。”
谢冰柔则回答:“那是因为家父仁厚,与薄情无义之人是两般模样。”
元斐更跳出来, 恼恨说道:“崔芷,你如此粗鄙,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崔芷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口气,一缕酸意也是涌上来。从前她觉得元斐温柔腼腆,故这桩婚事也是半推半就。可如今元斐哪里有平素温柔?他看自己眼神也满是憎恶。
崔芷脾气上来,心里也对元斐满心不喜。她本来对元斐有点儿心思,可如今那点儿心思也已经荡然无存。
她不愿意嫁给元四郎了,可却不想这么就算了。
沈婉兰这个妖精妖妖娆娆,装模作样,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恶心自己,可不就是为了搅黄这门亲事吗?
她若不愿,岂不是顺了沈婉兰的意?崔芷从来没受过这样委屈,也绝不能咽下这口气,更不能让眼前这位元四郎如愿以偿。她心高气傲,又怎么能输?
看着元斐嫌恶面色,崔芷面色动动,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本来崔芷已经收了声,可这时沈婉兰却掠上来,她本来柔婉面颊也泛起了怒色:“崔芷,你是什么样的教养,人前辱及先人。你不喜我也罢了,可义父为了朝廷战亡,是何等忠烈。可是你只不过不喜他收我为义女,言语居然如此无状。”
崔芷本意倒并不是对谢云昭不敬,她只是恼恨沈婉兰,故而如此言语。她没有提及谢云昭,可沈婉兰确实是被谢云昭出于感激收为义女。那么那番话倒也确实有不敬谢云昭的意思。
但崔芷却觉得沈婉兰分明是刻意拿腔做势寻自己不是。
她厉声:“你咬文嚼字给谁看?装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