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爵利落翻身下马,又向谢冰柔伸出手,做出要扶她样子。
谢冰柔的双手却犹自紧紧握着马缰,她继续说道:“你说卫侯是不是故意的?我人前表现合了他的心意,于是他干脆替我揽事,杀了元璧,于是揽下皇后对他的记恨。”
章爵似有些不耐的抓住了谢冰柔的手,口中却开玩笑似赞同:“对,怎么不对,卫玄一向是个很体恤别人的人,自然这般替你着想。”
谢冰柔的手却很冰凉,甚至比平日里还要凉。
她本来体温就低,现在则更凉了几分。
章爵自然察觉得到,更知晓谢冰柔看似若无其事,实则是有些惧了。
这天家权威果然是有些令人害怕。
刚才谢冰柔热血上头,闹得像是正义小蜜蜂,元璧当真死了后,谢冰柔是有些怕的。
这一路上谢冰柔有说有笑,其实谢冰柔心里甚为忐忑。
但章爵觉得说破了也没意思了,也没拆穿谢冰柔的伪装。
他的手因为常年习武生出了些茧子,虽然硬了些,但也莫名觉得可靠。
谢冰柔也不好赖在马上不下来,也被章爵扶着下了马。
章爵仔细打量眼前女孩子,她跟自己见面时候一样秀美纤弱,而且今年才十七岁。
十七岁的年纪,当然是很在意活着了。
他口中却调侃:“皇后娘娘每次要操劳那么些大事,怎么会留意到你?更和况明日你就要名满京城,有这个名声在手,你怎么也会风光几年。”
谢冰柔和声说道:“谢谢,我知道了。”
章爵扶着谢冰柔下来后,就松开了手,手心不知怎么空落落的,有些不自在。
他瞧着谢冰柔跟自己行礼告辞,又欲去敲谢府侧门。
章爵忽而脱口而出:“你放心,倘若你有事,我会竭力护你一把。五娘子,你不会有事的。”
他嗓音不大,但夜风里却有些说不出的坚定味道,那微凉清风里也似有一缕热意沸腾。
谢冰柔闻言转过身,对他笑了一下,不是那种假假的笑,而是笑得有些甜。
谢冰柔问:“为什么?”
章爵轻轻说道:“不为什么。有时候有些人做有些事,是不为什么的。”
就像谢冰柔为什么一定要指证元璧?就如谢冰柔所说,阿韶又不是元璧所杀,谢冰柔跟元璧不算有私仇。
想来她只是觉得有些事,应该去做一做。
章爵难得也笑了一下。
他不惯煽情,此刻夜风习习,章爵瞧着眼前俏生生少女,缓缓说道:“你可知从前有相士替我批过命,说我活不长,是早夭之相。”
谢冰柔:“相士说的话,怎么能信?想来你也是不相信的,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章爵微笑:“是很有名的相士,那相士从前替人批命,说对方嘴有横纹,是饿死之相。被他批命之人出身勋贵之家,家族鼎盛,花团锦簇,纵然他与仕途无缘,又怎么会饿死?可后来那人入朝为官,出将入相,后获罪落狱,绝食而死,恰如当初之批命。”
“所以,我是相信的。而且就算口里说不信,心里也会害怕。小时候我常会想起这个批命之言,性子也不是很好,瞧什么也不顺眼。”
谢冰柔忍不住微笑:“我看你现在性子也没有怎么好。”
章爵:“可是现在,我觉得人生在世,所求不过是此时此刻这一瞬的安宁与灿烂,以后会如何,不必现在去扰心。”
谢冰柔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她也没想到章爵平素硬邦邦,此刻也有几分温柔之情,居然会安慰自己。
大约是怕自己畏惧皇后,于是平常也惴惴不安。
谢冰柔性子也不至于这般怯弱,但确实舒坦了不少。
然后谢冰柔才去敲门。
章爵看着睡眼惺忪的老仆提着灯笼开了门,他目送了谢冰柔进宅,然后方才离去。
夜来风凉,谢冰柔讨了支灯笼,自己悄悄回拂雪阁。
她不去想元后是否会生自己的气,那么便忍不住去思索今日仿佛终于尘埃落定的案子。
元璧已经死了,可是这桩案子里其实还有两桩未能扯破的秘密。
其中一桩暂且不提,另一个疑点则是谢冰柔刚刚想到的。
她想,薛留良很是古怪啊。
她诱谢济怀立功,除了是诱谢济怀拿出杀害阿韶的证据,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想将梧侯府拉下水。
梧侯若想洗清自己儿子身上嫌疑,便会盼着寻出真凶。
灯笼的火光微微,轻轻的扑在了谢冰柔秀美的面颊之上,使得她双瞳似凝了一层微润的水色。
她想,可是如今想来,薛留良的反应却是很奇怪。
尤其是薛留良怒斥元仪华,与自己妻子闹得十分难看,这甚至加重了薛留良杀人嫌疑。
谢冰柔之前亦见过薛留良,对方虽为梧侯府少君,却是个懦弱胆小之人。哪怕他对元仪华有些不满,亦是绝不至于如此。
薛留良不是凶手,他既然是被冤枉的,为什么那样要紧的关头,他还有心思跟自己妻子计较?
那时候薛留良不应满心念着自己的清白?他要么勃然大怒,要么惶恐不安,这些反应都是很正常的。
可薛留良的反应却很奇妙,他忙着跟妻子计较个高低。
他那披头盖脸的一顿辱骂,元仪华怕是怎么想也想不到。
那绝不是一件符合人性的反应。
谢冰柔轻轻的抬起头来,她之前便在想,是呀,那是为什么呢?
现在伴随案子水落石出,雾淡了,谢冰柔大约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一切好似已经清晰起来了。
元仪华是个贤妻,薛留良便衬得是个拙夫。
家里事情不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利字当头,就连薛重光也要多看重元仪华几分。在薛氏利益跟前,薛留良这个儿子的想法显然并不怎么要紧了。
更何况元仪华还主动替薛留良纳妾,并无争风吃醋。
一个大家妇所能被称赞之品行,元仪华是全部具有,薛留良在她跟前溃不成军,只能任其摆布。
但倘若元璧之事被扯出来,一切都不同了。正所谓攻守易转,一夕之间所有事情都变了味道。
元璧不但是连环杀人凶手,还欲图将杀人的罪过栽赃在薛留良身上。
是元家先负薛家,元后纵然尊为皇后,也短了声气。
更何况别人会想,元仪华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为何薛府的侍卫竟会替元璧栽赃薛留良?是不是元仪华为护元氏一族名声,因此牺牲了自己的夫君?
那许多事情便值得细品一番了。
于是别人便会觉得元仪华是假贤惠。
不是有那么个段子,叫人尽可夫。什么男人都能做丈夫,父亲却独独只有一个。
别人会想元仪华会不会为了维护元家名声,因此掺和了这件事?
谢冰柔慢慢握紧了手提的灯笼,她想薛留良看似倒霉,可在这场污蔑之中,薛留良实则得到了梦寐以求之物。
这难道是巧合吗?
这时的薛留良正领了旨,从牢中出来。他狱中虽得照拂,不过到底不比家里,于是自然是有些狼狈的。
可纵然有些狼狈,薛留良精神头却很好。
他一双眸子在闪闪发光,显得十分之开心。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露这般开心神情了!也许是从他娶了元仪华开始?
那些逃开的意气风发似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使得薛留良面上流淌着快活神情!
第047章 047
梧侯当然会来亲自接自己儿子, 另外卫玄亦是赶来。
卫玄来此还是奉诏安抚,毕竟薛留良受人冤枉,领了天大的委屈。更何况明眼人亦是能看得出,皇后为护元家名声, 是想要牺牲薛留良的。
薛留良倒是福大命大, 牺牲未遂。
卫侯方才杀了人, 衣襟上还沾染了几点血污。但薛留良一见卫玄,也两眼放光。他匆匆前去, 重重弯腰作揖:“多谢小卫侯为我奔波,不畏权贵, 还我清白。”
薛留良嗓音很亢奋, 说话也很激动, 薛重光当然也看出自己儿子不对。
薛留良什么时候跟卫玄这么熟了?
卫玄也快快将薛留良扶起,说了些宽慰的话,又讲天子圣明, 必不舍得功臣之后蒙冤受屈。
那话让薛重光听得颇为刺耳。
薛留良转身,他方才已向父亲行过礼,如今又再次行礼。
“阿父多日为我奔波,为儿辛苦,我有些言语, 想私下跟阿父说一说。”
薛重光却望向了卫玄, 想着这个私下大约也是包括卫玄在场的。
卫玄温和笑了笑。
短短几日,薛留良确实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一改往日之庸碌, 也不再提那些妻妾争风, 更没有提这几日入狱之委屈, 而是开始讲起了大局。
“开国之初,虽有许多艰难, 可机会也是更多。阿父立下大功,被封列侯,也使我薛氏有无上之荣光。所谓时势造英雄,阿父正是如此英雄,又遇着如此时势。”
“而今天下太平,马放南山,正是一派和乐安宁之景。儿子自然也盼大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过祁姓之王封遍天下,有的占据富庶之地,又得盐铁之利,这些诸侯国中立国相,设九卿,自任官员,愈发骄纵妄为,实为我大胤隐患。”
薛留良又话锋一转:“但这亦是大胤最后一个拢得军功,攒取功劳得机会。如今太子年轻,锐意进取,决意不容这些。”
薛留良低声:“儿子想要争取这样的机会。”
他嗓音虽低,可声音却有无限渴求。一个人如若被压抑太久,自认怀才不遇,便会有这样的急切。
可薛重光目光绕过了薛留良,却落在了卫玄身上。
薛重光蓦然淡淡一笑:“良儿忽而有这样的见识,是小卫侯的一番教导吧?”
卫玄确实有蛊惑人心之能,他不知晓给薛留良说了什么,说得薛留良是亢奋无比,急急盼着立功。
一把火在薛留良心里面点起来,让薛留良居然开始追逐梦想。
薛重光都没想到过自己儿子身上还有这样的热情。
卫玄倒是显得很谦逊:“薛兄本就有一腔抱负,只是被消磨了志气罢了。”
薛重光提点自己儿子小心被卫玄蛊惑,薛留良固然听明白了,却是觉得自己没有错。
他之前听过父亲分析,因为父亲是楚臣,所以暗暗受到一些排挤,使得天子不够放心。
但那都是旧日里的事情了,年老的陛下可能还有几分对楚人的忌惮,可是年轻的太子早就不在意这些个陈年往事。
既然太子在招兵买马,父亲为什么还要继续那个漫长的计划呢?
眼前不就有个机会可以抓住?
更何况卫玄说得也没有错,投资太子固然是有风险,但投资一个皇后,难道就十分妥帖?更何况父亲之所以投资皇后,也是因为皇后生出了个太子。
这些话薛留良不说,他相信自己父亲也能想明白,更能想通透这是个大好机会。
薛重光容色却很深沉,他并不像自己儿子那般激动,而是若有所思。
薛重光:“良儿这桩案子,也是劳烦小卫侯费心了。”
薛留良唇瓣动动,似有些话想要说一说。
关于这件事,薛留良对卫玄是心存感激的。
之前有人将死人东西放入薛留良房中,闹得薛留良浑浑噩噩,惊惧不已,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杀了人。
直到卫玄寻上他,对方解开了这个谜,又让他知晓吴川便是内奸,更让他亲眼窥见吴川私自潜入栽赃陷害。
那时薛留良怒不可遏,本想跳出来揭破此事。
可是卫玄却是阻止了他。
卫玄嗓音深沉而和煦:“薛兄现在说出去,又有什么意思?”
阻止了元璧的栽赃陷害,那么这件事情很大可能就不了了之。除非梧侯府那么头铁,当真去跟皇后娘娘撕破脸,非要指出元璧是杀人凶手。
既然如此,何不让元璧栽赃陷害成功呢?
只有成功了,梧侯府才能占据道德制高点,便是元后亦是心中有愧,绝不能多说什么。
别人才会感慨元璧真是狠心,就连姻亲也能陷害,世人皆知是元氏负了薛氏。
这其中自然是会有一些风险,更不知卫玄能不能信得过。
然而薛留良牙一咬,还是答允了这件事。
他再受不得家中那个女人,宁可搏一搏。
薛留良嗓音很低,很沉:“父亲想来也看清楚了,难道元后当真不知元家大郎便是杀人凶手?可是儿子入狱时,未曾见元后有一言半语。是否皇后娘娘觉得,与其元家名声受损,不如儿子入狱?”
薛重光没有说话。
也许薛留良说得没有错,也许人性便是如此。
“儿子听说之前那谢济怀颇受恩宠,声势滔滔,吹成什么样儿。怎么一夕之间,谢济怀便能有这样声势?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得事?恕我直言,只怕是有人刻意造势,想要这桩案子尘埃落定,定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