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必假惺惺,在这里演戏?”
“我记得那日自己给崔芷验尸回来,你拉着我的手,除了对我百般安慰,还跟我提供重要线索。你说到自己衣袖被谢济怀扯了去,不但如此,你还跟我提及了一桩往事。你说谢济怀平日里温文尔雅,可有一次一个仆人得罪了他,却险些被他打死。”
“你是知晓谢济怀脾气的,你知晓谢济怀脾气上头时,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更何况,你还知晓谢济怀是个欺软怕硬之人。”
家暴的男人喝醉酒后会打老婆,却不会打上司。
“你既有意教唆我跟谢济怀发生冲突,那日栽赃谢济怀夺你耳坠,为何不在我面前哭诉?因为我是谢家的五娘子,看着也厉害,谢济怀只敢言语尖酸,并不敢当真对我如何。如果我去跟他计较,他不会对我如何,可阿韶却不同了。”
“因为阿韶是个下人,对于谢济怀那样的人,一个婢仆能激发他最大的恶意。”
“你可能不能算无遗策,当真算到阿韶会死,但你内心是盼望出现这样的结果,一个让谢济怀彻底毁灭,乃至于无可挽回的结果。你就是想要谢济怀不能翻身,因为哪怕谢济怀坏了前程,不过是让他更加变本加厉骚扰你罢了。”
“我敢笃定,你心里心心念念期待的,就是谢济怀盛怒之下杀死阿韶。就算不死,最好也是落个残废。”
“沈婉兰,我不觉得你会后悔,你只会觉得这一切很顺利。”
沈婉兰面上的泪水并没有全然干透,可她面上的神色已经渐渐冷了下来,她面孔也平添了几许幽幽之意。
没错,她没有后悔,也没有不安,而是欢喜得发抖,一切比她设想都好。
可那时候欢喜里却犹有一缕不安,那缕不安倒并不是因为惋惜阿韶的死,而是担心阿韶当真是被那个连环杀手所杀死。
可沈婉兰心里轻轻捋了一遍,又觉得绝无此等可能。
哪里会会那么巧?更何况她虽不了解那位连环杀手,却是了解谢济怀。
那时她窥见了谢济怀的反应,看破了谢济怀的心虚,笃定谢济怀必定是做了不可饶恕之事。
别人她不管,可杀了阿韶的凶手一定是谢济怀!
她把这一切算得很好,哪怕五娘子没想象中顶用,可那时候谢令华这个大兄不是也已经回来了?
有谢令华在,倘若谢冰柔无能,自己也可以向谢令华告密。
不过五娘子并未让她失望,谢冰柔很快振作起来,甚至巴结上小卫侯。那日雨水纷纷,谢冰柔一身泥水回来,于是沈婉兰将谢冰柔拉自己院子里说体己话,甚至百般引导,让谢冰柔注意力落在了谢济怀身上。
这一切,本来是很顺利的呀!
谢冰柔是双刃剑,她太过于聪慧,于是这个女郎查到了谢济怀,然后也勘破自己诡计。
她软语求饶,可谢冰柔却当真像是一块寒冰了,竟不为所动。
谢冰柔一双眸子沉润而锋锐,看透了她灵魂深处的污秽与黑暗,似已将她整个人看个通透。
沈婉兰如芒刺在背,她自然是狼狈不堪,她当然极不喜欢这样感觉。从谢冰柔第一天回府时开始,她便知晓这位谢五娘子是个厉害角色。
她其实并不喜欢谢冰柔,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与谢冰柔为敌。
她喃喃说道:“五娘子,我从来没想过与你为敌的。”
她知自己这样的言语十分荒诞,尤其是如今谢冰柔将她之伪装撕个粉碎。
但是这样言语居然并非虚妄,难得有几分的真心实意。
就像沈婉兰跟阿萱说的那样,那些没好处的相争,原本也没什么必要。
她瞧着谢冰柔,说出些让谢冰柔觉得十分可笑的话:“阿韶不过是个婢子,我没到你居然这般在意她。”
沈婉兰一咬后槽牙,她面颊还有发润的泪水,可如今却很狼狈:“不是么?”
“阿韶只不过是一个婢子,却压了你的风头,还越过你得了昭华公主称赞。你嘴里很宽容大度,可你心里难道一点儿不介意?我这么做,岂不是暗暗顺你心意,让你出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充满了虚伪、自私、攀比以及嫉妒。
她自然觉得谢冰柔也没什么可例外。
沈婉兰鼻子吸了一口气:“我那时不知道你会这么在意她。”
她以为谢冰柔嘴上说得漂亮,可心里却会幸灾乐祸。如若能借此扳倒谢济怀,她跟谢冰柔两人皆是一石二鸟。
房间里静了静,谢冰柔蓦然攥紧了手掌。
沈婉兰这么以为,可她凭什么这样以为?
谢冰柔眼底泛起了潮润的泪意,黑润的眸子里蓦然透出了一缕微凉的讥讽:“婢子的性命无足轻重,那别人说你门客之女,你心里其实也认定他们说的是对的。”
沈婉兰却竭力为自己分辨:“五娘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并没有想你难受。你饶了我这一次,婉兰今后必定是会对你言听计从,忠心不二。”
她本来跪坐在几侧,如今却匍匐跪于地上,这样子抬头看着谢冰柔。
沈婉兰眼里满是祈求之色,她甚至还提及当年事。
“十年前,川中生乱,那年我才七岁,我也只是个孩子。阿父甚少回来,我一年见不着他几次。他是个有抱负之人,眼里哪里有什么内宅妇人?我虽是他女儿,可他从没有细细看过我。他唯一一次细细的看我,是因我那年七岁,和你一样的年纪。”
“父亲要我代你去死,我也什么都不能说,因为这是应该的。后来我命好,不但活下来,还送来谢氏,成为谢府之上一个娇客。就像我和你说过那样,我这样以命相博,我并不觉得委屈,反倒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可满府的下人都嫉妒疯了,每个人都在议论我是门客之女,说我出身卑贱,痴心妄想。我挣扎着无非想要活出个体面,我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可是谢济怀却偏对我纠缠不休。”
“难怪我活该如此?难道我便活该如此!”
沈婉兰泪雨雨下,她倾述自己的处境,虽是为了卖惨,可这些泪水里终于也多了些真心实意的味道。
“你该知晓我处境如何的艰难,你也该知晓谢济怀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对我动手动脚,渐失尊重。他觉得我不肯依顺他,是作践他的尊严。我瞧着他看我眼神,就知晓他绝不会放过我。”
“你也该知晓,嫁给谢济怀那样心胸狭隘的人,是一生一世皆不会幸福的。我只是想要摆脱他,我也没法子。冰柔,我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沈婉兰嗓音里夹杂惊惶与酸楚,嗓音里亦平添了颤抖。
谢冰柔认真的看着她:“所以你决意牺牲阿韶,成全你自己?”
那嗓音不算疾言厉色,可沈婉兰却听出了谢冰柔嗓音里冰冷之意。
她忽而明白,至始至终,谢冰柔皆没打算饶了她。
任是自己如何软语哀求,谢冰柔皆不会心软。
自己在五娘子眼里,大约只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想到了这里,沈婉兰那张沾染泪水的凄楚面颊不觉开始发僵。她容色透出了一缕幽润冷意,冷冷说道:“大言不惭,换做是你,落入水中,有一块救命木头,你会推开吗?”
沈婉兰心里渐渐浮起了一缕怒气,她不再伏于地上痛哭,而是重新端正的坐起来。
谢冰柔瞧着她变脸,竟也没多吃惊。
也许这样的沈婉兰,才是真正的沈婉兰。
谢家的养女心硬如铁,为了自己的利益,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也什么都可以牺牲。
两人目光对视,沈婉兰认真说道:“我不过是为了求生,并没有什么错处。”
谢冰柔:“我还是不明白,大夫人素重规矩,谢济怀对她也有几分敬畏。若谢济怀滋扰于你,你为何不向她求助?”
沈婉兰则答:“我怎么能跟你一样?五娘子,你受了委屈,哭至大夫人跟前,大夫人会让谢令华圆你心愿。可我算什么东西,我不过是谢家一个养女?”
“不错,大夫人为人是不错。我虽是养女,可无论是日常用度,还是学习教养,大夫人都没有缺了我去。可我毕竟不姓谢,大夫人待我宽厚,无非是为了谢家名声。”
“大夫人恪守规矩,可是她在意的不是规矩,而是谢氏的体面。我若坏了谢氏体面,岂不是大夫人的仇人?她怎么会站在我这一边?”
“我告诉她了又怎么样?那日梧侯府我不过穿得好看些,她便皱眉觉得我心思深。她是谢家妇,心里自然更向着谢氏血脉。我去告发谢济怀,她肯信吗?会不会觉得其实是我心思深胡乱勾引男人。就算她信了我的委屈,只怕她会急急打发我随便挑个人嫁出去,免得谢氏生出什么丑事。”
“我怎能将自己命运放在她的手掌心?我怎能跟谢家姑娘真正一样?”
“就连你妹妹,也是瞧我不起!”
“这个世界就是有尊卑之分的,阿韶就是个婢子,就像我作为门客之女会被人嘲笑那样,她作为婢子本就是轻贱之物。”
“阿韶本就该死啊!杀死她的是这座城,是这里的门第阶级,冷言冷语以及麻木不仁。你和阿韶才是这座城的外来者!你去学什么验尸,再和一个奴婢成为朋友。但你的规矩不是这里的规矩。我只不过是在你的规矩里得罪了你。”
“你应该留在益州,好好呆在姜家,在那里你岂不是更快活自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你本不该来。”
“这世界对我本就不公道!”
说完了这些话,沈婉兰激动得身躯轻轻发抖,面颊亦浮起了不正常的殷红。
谢冰柔没有打断沈婉兰的倾述,待沈婉兰说完,谢冰柔方才认真看着她,然后幽幽说道:“这世界对你不公道,而你却杀死一个为你讨回公道的人。”
比起沈婉兰的狂风暴雨,谢冰柔的嗓音却是要平和许多。
“她没有嚼你舌根,没有轻视你的出身,没有嫉妒你的得势。在你被谢济怀欺辱时,作为一个婢子她也没有明哲保身,而是大胆为你去寻谢济怀。而那时候,她知晓谢济怀情绪暴躁,甚至撕了你一片衣袖。”
“沈婉兰,你的这些个算计成功,是因为阿韶是个很善良的人。她不但善良,而且很勇敢。她算不到自己会死,却猜到自己许是要吃些皮肉苦头。可是她仍然去了,因为她怜惜你的处境,想为你做些事情。可她绝不会想到,你其实在暗暗祈祷,盼着她死了才好。”
沈婉兰却说道:“她一个婢子,也配怜惜我这个主子?”
她已经瞧出谢冰柔决不会饶了自己了,故她嗓音里更流淌一缕刻意戳心恶意:“她当真是自以为是,不知好歹。五娘子,你怎么教出这么个不知尊卑的东西?”
谢冰柔听了,似轻轻短促叹息了一声:“沈婉兰,你真是令人失望。”
沈婉兰一贯温婉面颊却不由得透出了几许裂痕,可旋即她竟笑了笑。
谢冰柔初时不明白沈婉兰为何要笑,可也回过味儿来了,知晓沈婉兰心里记恨自己,故而刻意戳自己伤口。
沈婉兰觉得戳伤自己能得到快乐,此刻也全不掩藏自己的恶意。
她继续说道:“五娘子,我知你因为阿韶的死十分难受,可若要怨怪,最要怪的便是你自己。”
“若不是你为出风头,刻意在人前招摇,也不会惹来谢济怀借势,进而结仇,之后再因忿杀人。你若学我谨言慎行,小心做人,那便闹不到这个地步。你一个女娘,闹这些幺蛾子,结下这么些仇怨,最后却连累了你那个婢子。然后,你居然还怪罪到别人身上,竟不肯反省是自己的错。”
沈婉兰句句尖锐,可谓诛心。
“你瞧青缇与我为难,我怎不去算计你妹妹?那是因为她不似你这般招摇,自惹祸端,却诿过别人。谢冰柔,根本是你罪大恶极。”
谢冰柔柔声说道:“你瞧,又成了我的错了,你总是怪罪别人,你肯定觉得什么都是别人的不是,你跟谢济怀也是一个模样。沈姑娘,你何必那么嫌弃他?其实你跟谢济怀是同一样的人。”
“谢济怀殿前被拆穿时,也是哭诉自己怎样不如意,怎么样的艰难。人生在世,总是欲壑难填,总会觉得自己无论做了什么样的事,都是别人的错。可我不会惯着,阿韶死了,你也应该替她偿命,付出代价。”
沈婉兰这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她蓦然笑了笑:“你凭什么说我杀了阿韶。”
谢冰柔似怔了怔。
沈婉兰冷冷说道:“就凭这双耳环?你凭什么说这便是我在梧侯府佩的那一双?你是谢家姑子,收买阿萱一个婢子,又有何难?阿萱以奴告主,本属不义,官府可以不加以采纳。你言之凿凿,可杀人的确实是谢济怀,别的什么都是猜测。”
“所有一切,只不过是阿萱这个人证。我看告上公堂,先因她以下犯上打上十棍,她还能剩几口气。五娘子,你可知晓什么是上下之别?你以为阿萱敢担上犯主之罪人前指证?她怕是吓得立刻打退堂鼓。”
谢冰柔似感慨:“可是你刚刚已经承认了。”
第050章 050
沈婉兰手指头慢慢抹去了面颊上泪水:“可是口说无凭, 我私底下和谢五娘子说的话,算不得数。我若不认,你也不过是空口白牙污我清白。”
沈婉兰柔柔补充:“我可不想死。”
谢冰柔叹息:“那你就是不讲道理了。”
沈婉兰没有回答,可她眼里流转幽幽火光, 她就是不讲道理又如何?她不想死, 她柔弱身躯之中有滂湃的生命力以及汹涌的野心。
她的人生就是不择手段往上爬, 她怎么可以甘愿认输,然后引颈就戮?
不能的, 她沈婉兰绝不能就这么死了的。她年轻而美丽的生命怎么能折在这里!
谢冰柔也看到了沈婉兰眼里的火光,沈婉兰既可怕, 又艳丽。
然后谢冰柔对她说道:“我本想跟你讲讲道理, 可说到不讲道理, 你也不如我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