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才能心性远胜魏宇严这个次子,本又是按照继承者来栽培的。若非我加以告发,山都侯今日就不会卷入这些事情里来。”
“所以他对我并无责罚,因为我所为之事皆是顺他心意。他当然乐见其成,欢喜看到。我做什么事,他都清清楚楚。”
说到了这儿,韩芸的身躯也禁不住轻轻一颤,禁不住左右张望。
仿佛四周有什么眼睛在盯着她。
谢冰柔虽明知不怎么科学,也被韩芸渲染的气氛所感染,加上十来年一直催生的梦境,心里竟微微一寒,仿佛卫玄真是什么妖物。
毕竟当年妖星燃于楚地,一直有荧惑守心这个传闻。
但谢冰柔面上却半点不露。
触及谢冰柔面上神色,韩芸似也冷静下来,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韩芸目光在谢冰柔面上逡巡,仿佛有些自我怀疑,蓦然又皱了一下眉头。
然后韩芸喃喃说道:“他瞧谁都一个样,哪怕是对太子亦是如此。可我不会瞧错的,小卫侯唯独看一个人的眼神有不同。谢娘子,他看你的眼神很是特别啊。”
谢冰柔也皱了一下眉,觉得韩芸许是太过于神经质了。
念及卫玄冷静果决,谢冰柔可不敢有此妄测。
韩娘子的一生花了太多的心思在男女之情上,大约才会如此之想。
然后韩芸面颊上也泛起了一缕恶意,她总是会对人产生恶意,无论是谢冰柔,还是昭华公主,都曾让韩芸恨过。
现在韩芸的恶意却是冲着卫玄:“小卫侯那样冷淡,总是看不起别人样子。谢娘子,难道你便不觉得他那副样子十分之可厌?他无情无心,我真想要看到他喜欢什么东西,偏偏得不到的样子。谢娘子,不如你试试如何?”
韩芸越说,眼里越热。
她甚至主动握住了谢冰柔的手:“不如你试试让他喜欢你,然后再弃了他。”
谢冰柔飞快的抽出手,然后站起来退后一步。
她觉得韩芸果真是疯魔了。
而且很幼稚。
韩芸既聪明,又幼稚。她恨上了卫玄,想要报复卫玄想法也是一些情爱纠葛。既然都是设想,为何不去想让卫玄权势全无,一无所有?
谢冰柔虽不算太有洁癖,此刻也禁不住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擦手掌。
韩芸头发散在脸边,身躯犹自颤动。
然后谢冰柔缓缓说道:“韩娘子,别说小卫侯无心情爱,哪怕真的感情上有什么求而不得,我也不觉得对他而言是什么了不得的惩罚。情爱之事,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的。”
“而且你既聪明,又能干,虽然我不大喜欢你那些不大光彩手段,为什么总想着扶出一个男人?倘若你处处是为自己打算,也不至于因为魏宇严弃你,便一无所有。”
韩芸蓦然嗤笑一声,然后伸手捂着脸孔发笑。
直到谢冰柔离开时,韩芸还一直在笑。
那些笑声润入风中,听着竟有几分令人绝望。
韩芸要死了,她如败落残花,已经油尽灯枯。无论她怎么样聪明,又怎么样恶毒,她留在这个世界时间已经不多。
过了两日,谢冰柔在宫里便听到韩芸逝去消息。
旁人提及时,也不免多有几分惋惜,说她是个痴情女娘,却被夫君所负,终究是熬不过去。
至于真相究竟为何,大约也不会传出去。
谢冰柔自然也将这些秘密藏在心里,她口可严了,也不会胡言乱语。
谢冰柔仍教阿瑶写字,不过她心里对卫玄一些温情幻想也是荡然无存。
小卫侯也许会有温柔的一面,可终究亦是冷酷且深沉的。
也许她一直很惧怕卫玄,所以内心便会有一种渴望,渴望自己惧怕的那个人会有温柔一面。
恐惧也会滋生向往。
谢冰柔这样想着,心中又不觉告诫了又再告诫,那就是一定不要做卫玄敌人。
还是就是一定要拒绝南氏的公子。
春日已去,夏日已临,风里热意亦是一日胜过一日。
谢冰柔嗅着有什么味儿,是夏天要下雨的味道。
夏日的雨水来得匆匆,也不多时,瓢泼大雨便纷纷落下来,砸在地上听着稀里哗啦。
谢冰柔瞧着大雨如注,如雨帘一样落下,心里也似微微一动。
女人感觉是敏锐的,更何况谢冰柔还是个观察很细致的女娘。于是她便觉得,这场风波似并未停歇。
谢冰柔嗅着雨水那股味儿,心里补充,也许一切才刚刚开始。
就好似谢冰柔所猜测那样,京里很快刮起了一场大风。
春猎之会上闹出这样丑事,使得留在京城京城勋贵面上无光。
这时便由卫玄谏议,太子赞同,恳请陛下将京中无实职之列侯请回侯国封地。又或者纵有官职,但通过调职等手段,也可一一迁走。
那些列侯功臣们居于胤都,便自然会结成党羽 ,彼此举荐,占据帝国权力中心。
但卫玄这般建议,便使得在京之功臣勋贵不得不迁出胤都,散落各处,如一盘散沙,再不能发力。
此议在朝中引起了渲染巨波,但储君似早有准备,彼此争执大半月,最后终于执行。
而侯国与诸王之地不同,既不能任免官员,也不能干涉官府,更远离京城权力中心,权势便大不如前。
谢冰柔也大开眼界,隐隐觉得自己许是见证了大胤的历史。
只不过卫玄是大胤历史的创造者,而自己也不过是旁观者。
谢冰柔这样旁观时,也隐隐有些心惊。
她算不上明哲保身的推崇者,可也不敢想象卫玄会得罪多少人。
难怪之前魏宇严想要刺杀他,卫玄如此,也不知晓动了多少人利益,结下多少仇家。
若之前卫玄只是风头太盛惹来旁人嫉妒,那如今是实打实如挖人祖坟,喝人血肉,不知晓多少人念着卫玄名字恨得咬牙切齿。
谢冰柔便想起自己那个梦。
那梦虽只窥得一些未来片段,但也说明卫玄确实命硬。
至少这样的卫玄,是并没有倒在他所引来的狂风暴雨之中的。
这日谢冰柔休沐,她行至街道之上,便见着景家离开京城的队伍。
路人围观者众,也不免暗暗议论,只说景家怕是完了。
景老侯爷身死,景家本无其他人才。本来靠着景氏人脉,景家大郎承爵之后,还能再谋高职。可如今景家要迁回封地,这么些年经营的人脉关系顿时被击个粉碎。
谢冰柔心忖,卫玄也有封地,可他得了官职,便能留在京城。便算没有官职,如有陛下宠信,也可得留在京城特许。
可无论是封官还是特许,都要靠陛下恩赐,那便更彰显了皇权。
恐怕不仅仅是太子喜欢他,陛下也会暗暗很喜欢他。
谢冰柔又想,景老爷子倒是死得恰到好处,真的有那么凑巧?
谢冰柔心里升起了一缕模糊念头,却让自己生生压了下去。
这时候马车之上跳下一道女娘身影,竟然是景娇。
马车停下,车帘便撩起来,跳下丫鬟婆子将景娇扯住。景娇则哭着嗓子,跟车里说话。
“阿母,我不要离开京城。难道祖父没了,我们家便要离开京城,去那些穷乡僻壤过日子。”
短短月余,景娇整个人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面色苍白,年轻的面颊也有几分憔悴。
其实景家便算迁去封地,日子也是十分富足,当然不能跟在京城相比。
第076章 076
景娇显然也不能接受这样变化, 眼眶不觉发红,脸上也写满不甘愿。
车内的妇人柔声软语,劝说了景娇几句,景娇似也安顺了些, 垂着头不说话。
景氏的命运如此, 也不是景娇可以抵抗的。
一个女娘的命运, 在家族风雨飘摇的命运跟前,根本没有丝毫的分量。
可当婢子要扶着景娇上马车时, 景娇也不知晓哪根筋有不对,蓦然又跳起来。
“我不要, 我本是要参加东宫擢选, 说不定可以做太子妃。便算做不了太子妃, 也可做个良娣。阿母,为什么一下子什么都变了?为何祖父会死?”
景娇嗓音很大,她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滚滚落在了面颊之上。
她嗓音也是微微发哑。
人生的命运就是如此奇异,大半月前,她还华衣美服,在宫中做客。她还身份尊贵,轻视魏灵君没有教养。
车上的妇人本来性子极好, 还一直柔声相劝。可听到了此处, 那妇人嗓音立终于添了些嗔怒:“都到了什么时候,还说什么太子选妃。如今裴家女娘已是太子妃, 你还说什么痴话。”
许是车里妇人有了暗示, 那婆子也使了力气, 扯着景娇上了车。
景娇大约从来没有被阿母这样呵斥过,也不敢闹了, 只呜呜的哭。哪怕景娇已被扯入车里,那呜呜的哭声却仍传了过来。
也许她终究舍不得这繁华地,还有这许多少女绮梦以及期待。
马车渐行渐远,那哭声也渐渐低了,渐渐也听不见。
谢冰柔一直怔怔听着,面色也十分奇异。
她想起第一次见景娇,是在梧侯府上。谢家门第是低了些,景娇也不怎么看得上她,于是面上便有几分倨傲。
不过排挤讥讽什么的倒也没有,景娇只是不怎么搭理自己罢了。
那女娘在家十分受宠,总是有几分傲气,可方才的景娇却那么狼狈。
人生在世,荣华富贵仿佛也如过眼云烟。
她对景家自然谈不上什么同情,可也谈不上因此而欣悦。
本来应该浓烈的恩怨情仇,在卫玄搅乱的这浑水里,终究化作一缕轻烟,显得微不足道。
历史的车轮下,似乎什么都是渺小的。
谢冰柔也微微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一只手牵住了谢冰柔的手,惹得谢冰柔微微一惊。
待看清楚来客是谁时,谢冰柔倒是松弛下来。
她没有挣脱这只手,可又升起了另一种紧张。
那人是章爵,今日谢冰柔难得有闲,本来就是来见他的。
章爵牵着她走出了人群,就好像带着她抽离那些令人发闷的事,谢冰柔的步伐不免更快几分。
而章爵早就备好了马,于是跟谢冰柔各骑一匹马。
风就这样轻轻吹拂而过,谢冰柔与他出了城。
初夏虽然开始热起来,可上午十分还算清爽。
谢冰柔整日闷在了皇宫里,也比从前更喜欢开阔舒坦的郊外。
春风轻轻拂过,令人十分舒畅。
章爵忽而升起一个心思,他忍不住想,不若下次只带一匹马。但他看着谢冰柔自在的样子,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那日春猎之会上,他跟谢冰柔闹了些别扭。可后来自己送帖子约谢冰柔出来,谢冰柔也是肯应。那如此一来,好似也已经顺理成章和好了。
他看着谢冰柔望着春风微微发怔,却不知晓这一刻谢冰柔是在想沈婉兰。
沈婉兰已经死了些日子了,京城里也已经没有人再提她,就好似那女娘从未存在国一样。谢冰柔一开始的愤怒渐渐淡去,心尖儿却不觉拂起一缕说不出的滋味。
谢冰柔却忽而轻轻侧过头,对着章爵说:“章司马,其实我有杀死过一个人。”
章爵微微一愕,他听着谢冰柔说道:“曾经有个女孩子救过我,可惜她来到了京城,就变了很多,还害死了无辜之人。再后来,我便亲手送走了她。”
也许这就是谢冰柔之前对章爵露出不悦原因。
谢冰柔娓娓道来,可章爵听了,也不觉得如何。
章爵甚至想,若早知晓五娘子如此纠结,自己不动声色替她杀了沈婉兰就好。那女娘本就有取死之道,有什么奇怪?
但如今,章爵可不好直言。
谢冰柔那些话仿佛是铺垫,她忽而问:“章司马,你经常替人做杀人之事,对不对?”
如非这样,章爵不会将杀人说得那般随意的。
章爵心里不觉轻轻一跳。
他心念转动,想到自己杀死了景重。难道谢冰柔看出了什么端倪?
冰柔聪慧,又是个善于断狱之人。
章爵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事了,可他蓦然觉得自己手心似有淡淡的血腥味。也许是因为眼前女娘是个温柔且纯粹的人,所以越发衬出他手心血腥之浓重。
章爵口中却说道:“你在说什么?”
他其实是个善于狡辩,又很会掩饰自己的漂亮少年。
谢冰柔则说道:“难道不是?那日在梧侯府,我已听说你替卫侯诛杀什么逆贼。”
章爵心想原来竟是这件事?他面上却不动声色,语带双关说道:“你以为我出手诛杀的会是什么好人?”
他虽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但每个死在他手里的都是有取死之道的。
卫玄这般使唤于他,固然是心机深沉心狠手辣,可站在卫玄对面的,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权势之争,不就是如此?
谢冰柔:“可一个人如若习惯了用私刑,就会越来越觉得杀人也无所谓,也越来越不能约束自己。而且一个人给对方断罪,总是有很多理由。所以,私刑总是不好的。就像,我觉得我做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