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侍卫毕竟是些个男子,也不好混居一道。离乔晚雪别院两里处,便修了一处安园,用于送亲侍卫居住。平日里侍卫们在别院处巡逻看护,夜来却去安园歇息,并不在别院留宿。
如今天色尚早,安园内人并不多。
章爵却在那里。
祁宁在这里言语,心里却想着章爵的死,从没有人敢这般辱他。
这时节,他忽又想,那谢女尚此刻竟没在乔晚雪跟前照拂?
谁都看的出章爵跟谢冰柔有首尾,说不定还混作一处,也许便死了。
然而此刻安园里战斗却已到了尾声。
几十名死士潜入之际,园内早有埋伏,二百名亲随护卫竟集结近半,埋伏于章爵居所附近。
一场刺杀却是自投罗网,刺客们亦悉数被擒。
大局已定,章爵也正在裹伤。他麻利包扎自己肩头伤口,见着谢冰柔推门进来,便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将衣衫给拉起来。
他方才杀了人,身上一股子血腥味儿,便说道:“你快别过来,我要换衣服了。”
谢冰柔只得站住,又转过身。
想了想,谢冰柔又咬了一下唇瓣:“今日谁让你来的,我没让你将祁宁气成那样子。”
章爵杀伐之事也经历多了,也不怎么在意,也不以为然:“不是你求我,让我暗暗护着你。”
那日谢冰柔对章爵有事相求,章爵还开玩笑说让自己亲谢冰柔一下,便什么都肯答应。
那时谢冰柔所求,便是这件事。
不过章爵只是嘴上说一说,如今这少年郎倒有些害羞起来。谢冰柔虽背对着他,他却不好意思,迅速扔了血衣,换了一套干净衣衫。
谢冰柔轻轻说道:“小卫侯也问过我,可是元后刻意安排,我才领下这个差事。可这个差事,本来就是我自己主动求来的。”
而谢冰柔也已跟章爵说起过来龙去脉。
当年川中之地,发生一件血淋淋案子,有一男子被人斩杀,又被割去头颅与四肢,再被扔去闹市之中。
那麻袋血水渗出,有人大起胆子打开,却被吓得魂飞魄散,那桩案子也是闹得沸沸扬扬。
与谢冰柔相熟的秦家兄妹也掺和进这桩案子。
可因为涉入太深,先是秦羽冲被凶手所杀,被人砍去执剑的右臂,血淋淋的扔在了闹市。
后来官府也寻到了秦羽冲的尸首,这个朝廷的武将四肢皆被斩断,再被斩去了头颅。五娘子强忍痛楚和内心煎熬,替秦羽冲验了尸。
从出血和皮肉收缩程度来看,秦羽冲是活着时被人斩断四肢的。
其妹秦蓉已经决意离开川中之地,去别处修养,可有一日谢冰柔却瞧见一截白皙的手臂被放在树梢,和秦羽冲一样被剁去了三根手指。
那是秦娘子的手臂,秦蓉已经要离开川中修养,去抚平丧兄之痛了。可凶手却是并不肯放过她,更不愿意饶了她。
秦蓉虽不会武技,可仍然被剁去三指,因为凶徒是想要别人知晓,秦蓉是为了秦羽冲的多管闲事而被报复的。
因为这桩案子,林皎整整两年不敢靠近尸体。
她只能靠阿韶替她验尸,也因有阿韶的陪伴,她也熬过了那些个岁月。直到阿韶死了,她才重新振作。
但这个结一直在谢冰柔心里,是一件谢冰柔必定要完成的使命。
那年谢冰柔验过尸,虽没人认识第一个无名的死者,不过从其手掌、牙齿、脚步磨损痕迹,林皎判断了他的饮食习惯和出行方式,对方必然是出身富贵人家,却不知晓是哪家贵族公子。
其后衙门库房失火,档案付之一炬,也绝非普通贼寇能作得到。
那时姜三娘明哲保身,不敢细查,谢冰柔也不敢勉强。
库房虽已烧毁,可谢冰柔却早将那桩案子卷宗誊写一份。她替第一个年轻死者验过尸,画下那男子画像。
川中虽无人认得,谢冰柔却将这幅死者的小像随身携带。哪怕那时她已经不验尸,可也心里惦念。
之后谢冰柔被送回谢氏,到了胤都,她也带着那个陌生死者的小像。
京城的达官显贵很多,人也来自各地。
此刻这桩案子已经过去两年了,谢冰柔机缘巧合,终于偶然得知了真情。
有人识出了画中人,那人出自淄川国,原是淄川有名的才子,名叫宋睿。
当年宋睿好色而慕少艾,不免多看了世子的爱婢玉娘两眼,于是便被按入水缸中教训,之后再不敢留在淄川之地。
他来到了京城谋前程,时隔两年,于是便认出了那画中人。
两年前死的那个无名尸首便是武王府的二公子祁襄。
川中没人认得他,可宋睿一眼就认出来。
谢冰柔当然知晓那些个狗血故事,于是这桩案子最大的嫌疑人便是武王世子祁宁。
那时谢冰柔尚是宫中女官,祁宁远来千里之遥,更何况两年光景已过,再难觅什么证据。
再后来老武王自尽,祁宁承爵,这个最有可能的杀人凶手仿佛也要一飞冲天,遥不可及。
但谢冰柔反倒觉得是个机会,所以她自请入淄川,不是为了攒资历,而是为了探寻真相。
祁宁在京中素有贤名,但越接近淄川国,谢冰柔亦愈能从旁人言语里窥探出真相。
淄川百姓生活十分艰难困苦,但这些声音却传不到京城,京城里皆说祁宁为人有贤德,可堪大用。
有人使了金银,如此在京中造势。
唯一能听到祁宁的不好,也不过是祁宁未婚妻子与旁人私奔,因此落了脸面。可这大约也不过是刻意露出些不痛不痒的破绽。
老武王为人贪婪,对治下百姓盘剥极狠。有人告去青州,青州郡尉陈芳与之发生冲突。后来老武王自裁,京中上下却是将他形容得十分可怜。
至于祁宁,风闻气量素来狭小,人前装模做样,实则却是睚眦必报。
所以谢冰柔设了这么个局,她本就有意激怒祁宁。
她忍不住说道:“不是原本说好,由我惹他生气,你暗暗保护,你倒是跳出来。”
章爵跳出来抢人头拉仇恨,祁宁都恼上了谢冰柔了,却生生被章爵夺走注意力。
谢冰柔都忍不住吐槽,在拉仇恨这方面,章爵很有些天赋。
章爵却不以为意,他已换好衣服了,伸手握着谢冰柔肩膀,使她转身望着自己。
“有什么要紧,我护着你时还不是有一番厮杀,而且自保时还要留意你安危,岂不是更束手束脚。”
第094章 094
章爵说得轻描淡写, 今日是死了人的,送亲侍卫也有所折损。可也许见得多了,章爵也是无所畏惧。
谢冰柔瞧他那样儿便有些生气,一个人自恃运气便横冲直撞, 老天爷也不会总保佑他。
今日祁宁是被气疯了, 一日也等不得, 是要今日受辱便今日打脸,也是不肯迟一迟的。
谢冰柔忽而有些难受, 是自己把章爵搅进这些事里来。
当初在川中之地,姜三郎也默默不管了。姜夔于心有愧, 所以今日飞云苑特意依从自己安排, 诱祁宁动怒。
姜家也只敢偷偷打辅助, 再进一步,也不敢了。
谢冰柔倒觉得姜家能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大家存身于世,各自有各自的不容易, 只要心里存了一丝公道,已经很好很好了。
她现在盯着章爵:“你瞧着也不聪明,自然不知晓招惹了什么,我懒得跟你说,和你也说不通。”
谢冰柔面颊也泛起了淡淡的嗔意, 若换做平时, 她一直温和宽容,绝不会这么嗔怒。好似她在章爵跟前, 便放肆一些。
章爵反而哈哈笑了一声:“谢冰柔, 你才能京城有多久?我出身世家, 来皇宫日子不比你长,知晓的水不比你深?我有什么不懂?你还小我两岁, 不要装出一副深沉模样。”
“再者人生匆匆几十载,若不能尽情痛快,畏首畏尾。如此痴活许多岁数,那也没什么意思。”
谢冰柔满心不高兴,她想起章爵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说相士替他算过命,说他是个短命鬼。
可她心尖儿却不觉微微一颤,生出些说不出的滋味。
女孩子总是矛盾的,姜三郎从前对她很好,隐隐有些情意。那时姜夔权衡利弊,明哲保身,谢冰柔一直也是理解的,也从来没有觉得姜夔有错。
可她也再没可能喜欢姜三郎。
现在她觉得章爵有些鲁莽,也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很轻易,她也觉得很不对。可盯着这个鲁莽少年,谢冰柔却觉得自己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
人心就是这样的奇怪。
她面颊蓦然升起了一片红晕。
章爵瞧见谢冰柔面颊上羞意,也忽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别过头,随口找些话说:“其实这些话是小卫侯所说,但我听来,也觉得有些道理,从此很多事情也没去纠结,只顺着自己心意行事。”
但谢冰柔只笑了一下,眼里仍只有章爵。
她想章爵虽然看着凶巴巴,但实则却是个忠直之人。
谢冰柔凑前些,踮起脚尖,亲了章爵面颊一下。
虽只如蜻蜓点水,章爵面颊却刷的红了,他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谢冰柔双手暗暗攥紧了裙摆,捏得死死的,似要攥出几分汗水。
她轻轻说道:“你不是说了,要我亲你一下,胆小鬼。”
章爵伸出手臂,重重搂了一下,然后才松开。
他意乱情迷,此生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这样腥风血雨的日子里,却有个姑娘来到自己身边,又是这样的干净温柔。
那女娘来到自己身边,什么都是很好。
章爵忽而想将自己一切尽数告知眼前女娘。不过这时却传来叩门声,这些被俘死士已有人松了口。
章爵这才清醒几分,心知如今是要紧关头,原不是自己意乱情迷的时候。
这些死士被俘后,谢冰柔就使其分别看押,逐个击破。
朝廷赐婚,卫玄又被任为青州郡守,本便大势将危。若这些死士不肯开口,她便将人打包送去青州。
卫玄手下握有麒府,据闻私底下用刑花样儿也不少。
但若有人肯率先招供,那便有些功劳,说不得会免些罪过。只不过若迟了些,那投诚也并没有什么价值了。
谢冰柔还点名主题,两年前祁宁可曾擅离封地,前去川中之地?
谁要先行抢答,那便有些功劳。
旁人闻言,也只会觉得朝廷如今开始罗织淄川王的罪状,乃至惊疑不定。
如此谢冰柔也是努力画饼,囚徒困境,博弈论等等都拉满。
如今也没多一会儿,便已有人抵受不住,决意先跪一跪。
也不多时,一名男子被拉过来,他去了面纱,面色却是有些惶恐。
“小人李青,见过谢女尚。”
能当死士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人,谢冰柔多少也知晓一点儿权贵豢养死士手段,肯定是会将家眷捏在手里的。
只是干杀人勾当的凶徒多半凉薄,心里肯定是自己更重要,也会有人并不那么将家人放在心上。眼前李青显然也是这样的人!
谢冰柔自然不喜这样的人品,可如今需得从别人口里套出真相,她面上也不露出厌恶。
谢冰柔也不忙着搭理他,慢慢饮下一口茶水,方才缓缓说道:“其实小武王两年前入川,朝廷早就知晓的,也没什么好瞒的。可要证据确凿,总还需要问一问。”
她这么一说,李青也忍不住冷汗津津。当年祁宁擅离封地入川,本便是一桩极隐蔽的事。未曾想这么一桩事,朝廷居然早就知晓。
其实谢冰柔也不过是猜到的。
那时祁宁身为王府世子,又栽培心腹,又豢养死士,其实自也可派遣旁人动手。
可杀手虽可杀了祁襄,却绝不敢擅自做主如此虐杀。
更何况还有死去的秦氏兄妹,若为遮掩凶事,便是灭口也需隐蔽,哪里能闹得这样大张旗鼓。
若非祁宁亲自,绝不能闹得这般满城风雨。
李青喃喃说道:“是,是!”
这些年祁宁花了许多手段遮掩,光只在京中宣扬,便使出许多银钱。可原来朝廷竟是一清二楚,甚至当年祁宁私离封地,也是知晓的
这时祁宁还在跟乔晚雪说那当年旧事。
他说到自己前未婚妻,乔晚雪从前甚至怀疑祁宁将纪妩除之,可现在祁宁却吐露另外一番说辞。
“当初定亲,是父王意思。我等本是朝廷顺臣,也无意联姻,寻个世家贵女也不过是平白惹猜疑。我等虽是皇亲贵胄,也不过是如履薄冰,什么都要小心谨慎,生恐受了猜忌。”
“纪妩家中行商贾之事,也宠女儿,她是盼我宠她。可惜,我大约是不懂得怎样宠女子。”
祁宁苦笑了下,便有些不解风情的男人笨拙。
“我从小便是当作继承人一样栽培,我心里念着是责任,是要照拂好这淄川之地,要光耀家族门楣。我承认自己不够有趣,也从不会那些温柔小意。我不是什么会宠女人的男人,所想的妻子是想她相夫教子,温婉柔顺,替我生儿育女,打理后院。”
“她自柔情似水,依仗夫君,我一双拳头也给她支起一片天!”
“宠什么的我真是不懂,我大约真是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她亦并不喜欢我提什么责任,只想恣意快活,一点约束都没有。”
“这淄川王妃的头衔也自有一些责任在,她不喜欢我提。大概嫁给我的女娘,终究是要受些辛苦,我必然是要委屈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