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剔好一碟雪白的鱼肉,连碟子放在潇箬面前,又拿过一个空碗开始给红枣扒皮。潇箬的嗓子眼细,红枣皮不好咽。
咬着筷子,潇箬心中骂了句“榆木脑袋”。
你不说是吧,我来说。
放下筷子,潇箬端正坐好,朝着一脸期盼的岑老头道:“老爷子,你也知道我和阿荀的事,我们俩没有意外的话,迟早是会成亲的,只是……”
说着她扭头看向潇荀,把皮球提给他。
瞬间饭桌上所有的视线全部汇集到潇荀身上。
潇荀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想娶潇箬。
从四年前开始,他就经常梦到潇箬穿着嫁衣冲他笑,现在闭着眼睛,他都能想起那身凤冠霞帔在潇箬身上的模样:墨绿的绸缎上金丝线绣成的祥云纹路布满领口袖口,鲜艳的红色里衣衬托着她白皙的脸庞,有时她会手持一把遮面羽扇,只露出一双秋水似的双眸,定定地看着他……
可是现在的自己配娶潇箬吗?
他拿什么娶这么一个温柔善良、聪慧能干的仙女呢?
学牛郎藏起她的羽衣,强行把她拉入污浊的凡间?还是依仗潇箬对自己的心意,安心地由潇箬来撑起一片天?
“潇荀,你到底什么意思?!”见潇荀沉默,岑老头沉不住气了,重重把小酒杯墩在桌子上,力道之大使杯中的酒液洒出来,濡湿了一小块桌面。
平时就这一杯的限定小酒,漏了一滴他都要心疼半天,此时实在太生气,无心顾及洒漏的酒水。
潇箬和潇荀虽然都和他一起生活了四年,但是人心总是偏的,两人之间他更偏爱疼惜的是潇箬这个丫头。
一想到潇箬辛苦炮药,一介女流要在商会里周旋赚钱,老头子总是忍不住心疼这个聪慧能干的姑娘,他经常想如果自己有孙女,一定也是潇箬这番模样。
而潇荀于他,更接近于孙女婿的存在。
如今孙女婿疑似渣男,在孙女说出迟早会成亲这样的话以后,竟然沉默不语!
潇荀这小子是几个意思?他平日里对潇箬百般殷情,处处体贴,对别人不假辞色的样子都是装的?难不成他还有花花肠子,想要吊着潇箬,最后红袖另娶???
想到这个可能性,岑老头恨不得抄起酒瓶子直接往面前比他高两个头的青年头上砸去,压根不管自己这把老骨头打不打得过人家。
看老爷子都激动地要动手了,潇箬朝潇荀翻了个白眼,赶忙安慰起老人家:“您别生气,你听阿荀慢慢跟您说……”
她其实和潇荀很久之前就谈过这件事,当时她忙于商会及炮药的事情,潇袅和潇昭又还小,就跟潇荀商议原来说的三年孝期满就成亲这件事,得往后推一推。
当时潇荀望着月亮,眼神赤忱,说:“箬箬,我从没有设想过没有你的未来,你于我就是这轮明月。”
他的目光从月空中移到潇箬的脸上,厚实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我还不够强大,我还没有资格攀月折桂,但是你一定要知道,我的夜空中月亮只有你一个,你是我认定的月亮。”
这几年来,潇荀走的镖越来越多,从天险纵横的黑水到沟壑遍布的潼关,到处都是他沉默却可靠的背影。
那些危险性高的镖很多老镖师都不愿意走,而他却都是主动请缨,因为越是危险,镖银就越丰厚。
要不是有次走镖回来,潇箬发现他身上半肩宽的撕裂伤,逼问出他走镖的路线,她还以为每次潇荀走的都是危险系数小的镖线。
那次潇箬没有责怪潇荀,只是红着眼睛默默给他上药。
潇荀手足无措地哄了很久,那张素来镇定且开朗的俏脸上也没有露出笑容。
之后潇荀自己主动减少了危险性的镖线,不再为了镖银什么样的镖都肯接。
为此江平还曾经问他是不是哪趟镖受了暗伤,潇荀一声不吭直接和江平对练了三天,才打消他莫须有的猜测。
同理,安全性高的镖谁都能走,镖银也很少,看自己每次往潇家银箱里添的银钱数量,潇荀越发觉得自己离月亮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哼,我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花来!”岑老头在潇箬和郑冬阳的劝慰下,终于放弃和潇荀干一架的打算,只是依旧气哼哼地瞪着他。
说出花来?潇荀平日的话少得可怜,也就和潇家人能稍微多说几句,想让他说出花来,不亚于石头缝里挤水。
没办法将自己心中想的那些话讲给岑老头他们听,看着面前的五双眼睛,他顿了顿,郑重说道:“我潇荀,今生如若娶妻,只娶潇箬一人。”
声音浑厚铿锵,所有人都能从中听出他的坚定。
直白有力的话语让岑老头一时呆愣,不知该从何反应。
郑冬阳拍了拍岑老头的肩膀道:“岑兄,我看阿荀对箬箬也是一片真心,孩子们的事情就让孩子们自己去安排,咱们老头子就别操这份心了!”
他素来豁达,在他看来潇箬和潇荀都是有主见的好孩子,该做什么完全不需要旁人来干涉。
岑老头被老兄弟一番劝解,心中急躁出来的火气也灭了。他抬头看向潇箬,只见白皙俏丽的脸蛋上悄悄飞起一抹粉红,水汪汪的杏眼微微弯着,朝自己微微点头。
“哎,罢了罢了!”他重新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拿起小酒杯珍惜地嘬了口杯底残余的液体。“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我老头子管不了。”
随后他浑浊半眯的双眼一掀眼皮,盯着对面潇荀,一字一句说道:“若是哪天你辜负了箬箬……哼!”
话不用说完,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他岑药师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至此潇家饭桌上才重新恢复和乐融融的场面,潇荀依旧为潇箬处理着不好吞咽的食材,潇袅依旧尝试怎么才能温婉地吃肉,潇昭和郑冬阳谈论着历年乡试的题目,岑老头心满意足地呷着潇箬给他额外添上的小酒。
只有天上的月亮透过窗棂,将柔柔月光洒在两对羞红的耳朵上。
第一百零五章 评选
钦州乡试报考共计三万两千五百二十七人,按照当朝规定千择其一录取,这场乡试只能过考三十二人。
除去漏考的、未完成的、字迹不清的、卷面破损的以外,有效考卷将近三万份。
乡试按照惯例有主考二人,同考四人,提调一人,其他官员六至十八人,除了主考由朝廷指定,其他皆由总督、巡抚调取进士、举人出身之现任州官充当,各州人数不一。
钦州的阅卷组由翰林院侍读学士项善仪作为主考官,待制阎方清为副考官,其他组员十人,皆为他州官员。
衡建堂内,项善仪和阎方清分坐两边,案桌上一摞摞都是同考官官举荐上来的朱卷。
“提议按亩征税而不是按家中人口征税……恩,这份卷子答得有理有据,十分漂亮。”阎方清将自己看到满意的答卷递给项善仪,说道:“难得有人站在农户的角度,提出人多不一定地多的观点。”
接过卷子,项善仪一目十行,看完后摇摇头说:“人丁赋税和耕法方面确实答得好,可生财之道与计量却言之无物,看来这个考生多半佃户出身,目光还是不够长远。”
将卷子放回到已阅那堆,这张卷子就算落榜。
“哎,项兄未免过于严苛,离放榜只剩下不到五日,我们看了三分之二的卷子,能让项兄说上尚可的不过一十五张,这样下去可能都挑不出足额的合格者。”
这话只敢在肚子里说,谁叫侍读学士从四品,待制从五品,官大一级压死人。
阎方清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拿起下一份卷子继续看起来。
哗啦啦的翻阅声成为衡建堂内唯一的声响,突然项善仪一拍桌子,放声大笑道:“好!好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阎方清一激灵,差点扯破手里正在看的朱卷。
满身冷汗的他放下卷子,拍拍普通乱跳的小心肝说道:“哎呀,项兄,老弟我还不想因公殉职呢!”
“抱歉抱歉!是我失仪,惊着阎兄了。”项善仪笑眯眯地说道。
向来严肃的方脸上难得露出如此何和煦表情,看得阎方清颇为讶异。
“项兄如此高兴,难道是觅得良才?”阎方清忍不住撑起半个身子,伸长脖子去看他手中的卷子。
项善仪索性把卷子摊在桌案上,让同僚同观。
“你看这份答卷,人丁赋税、生财之道、耕法和计量都答得十分稳妥。他建议朝廷每隔五年进行一次人口普查,从统计的人口出发,既能按照不同地区的人口结构调整相应地区的赋税标准,也能清楚地知道人口流动的方向和原因。”
“他还提出,不同地区人们生活方式的不同,当地财政增长方式也会不同,不能一概而论要求每个州府都按照同样的模式去发展经济,要因地制宜。”
“最关键的是最后关于中州水患的策论,别人多着墨于称赞朝廷从调运相邻州府存粮救济灾民,颂扬圣上仁慈怜爱百姓。”
“而他则提出中州水患的原因是当地缺少大型的河流和湖泊,每年骤然暴雨就很容易形成水灾,而久不下雨则会发生旱灾,每次都靠相邻州府的救济并非长远之策。”
“他建议在中州百姓聚集的城镇附近修建大型水库。水库即能蓄洪,又能滞洪,在平日还能提供农业灌溉的便利,一次性能解决水患旱灾两大问题,也就不需要每年都要向其他州府求助,增加相邻州府的财政压力。”
阎方清边听边看,也忍不住心中欣喜,这个学子能纵横全局,将事件的各个细枝末节联系起来,以小见大,由表及里,针对问题提出切实的解决方案,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看同僚盯着卷子的眼神越来越亮,项善仪知道这份漂亮的答卷也征服了他。
“哎呀呀,多久没看到这样的卷子了。”阎方清忍不住手捧起卷子,像捧着珍惜的宝贝一般。
“那这份可是解元?”虽然还没看完所有的卷子,阎方清已忍不住想定下这次钦州乡试的第一名,因为他相信接下来不会有比这份更好的答卷,想必项兄也有相同的想法。
出乎他意料的是,项善仪收敛起笑容,慢慢摇了摇头。
顿时他就着急起来,这可是难得的人才,此人不能成为解元,不就是明珠蒙尘?
阎方清惜才,心中一着急,也顾不上官级差距,话中带上了情绪:“项兄莫不是早就对解元一位有了人选?”
项善仪与阎方清同属翰林院任职,知道他是个直脾气,并不责怪他语出不逊,只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答卷,放在桌案上珍重地抚平。
“阎兄可知每个州府的解元,到了盈州会试前夕,会去哪里吗?”
阎方清是个不爱交际的人,每日只在翰林院与家中两点一线,盈州举办的各种文人宴会,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自然对项善仪说的这事一无所知。
他心中仍有芥蒂,语气却缓和了很多,说道:“不知,我素来不爱这些场所。”
项善仪点点头,说道:“曼烟楼,九州的解元都会在会试前夕被邀请到曼烟楼参加赏花大会。”
不待阎方清开口,他接着说道:“曼烟楼幕后老板正是冀元范,当朝国舅的门客之一。”
瞬间阎方清哑口无言,他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当朝国舅爷的大名。
当朝国舅爷隋应泰,是皇后唯一的亲兄长,和他妹妹一样,生的一副好皮相。
鼻梁高挺,眉眼纤长,薄唇一勾能引得盈州万千少女心生荡漾。偏偏这样一个富贵皇亲还未娶正室,惹得朝堂中不少人都心有期待,想把自家女儿嫁给这个年轻国舅。
当今圣上年事渐高,皇嗣稀少,只七皇子一个龙子。为了开枝散叶,先皇后病故后又册封隋氏幼女为后,只因官宦女子中,隋氏一脉最能生育,家中子嗣众多。
新皇后一门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想方设法拉拢群臣中的守旧派,常常进言皇后所出才是正统。
和国舅隋应泰走得最近的人,就是当朝宰相乔生元。
有人说隋应泰已经是乔生元内定的女婿,也有人说他俩只是忘年交。
盈州中传言纷纷,什么样的猜测都有,但有一个事实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那就是隋应泰通过乔生元这层关系,在朝堂上安插了不少自己的势力。
翰林院中皆为文人学子出身,熟读史书,深知外戚涉政的危害,无奈他们只有详正文书、选育人才的职能,并不能与当朝宰相、国舅这样既有财力又有权利的人物相抗衡。
阎方清叹了口气,说道:“选拔贤能本就是我们翰林院的职责,若是害怕人才被外戚所用,而故意避开,岂不是我们渎职?”
项善仪手指轻叩桌面,慢悠悠说道:“谁说我们要避用人才?这样难遇的奇才……就定为这次的经魁吧。”
第一百零六章 放榜
九月初三,寅日辰时,钦州贡院龙虎墙前围满了人。
今日是乡试放榜日,潇家集体草草吃了早饭就来到贡院西墙,就为了赶上放榜的那一刻。
没想到等他们到了贡院,这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就算在潇荀有力臂膀的开路下,几人仍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榜前。
未到吉时,占好位置的人就互相聊天打发时间。
左边的那个说自家儿子已经是第五次参加乡试,经验丰富,这次感觉良好,定能榜上有名。
紧挨着的人就吐槽她:“要是有经验就能高中,又怎么会有这么多考到须发皆白的老秀才。”
被吐槽的那个不乐意,觉得这人是在咒自己儿子名落孙山,气地当场就骂起来,要不是现场有官吏维持秩序,她都要伸手挠那人的脑瓜子了。
这边吵闹热闹,另一边的中年人则是双手合十,两眼紧闭,絮絮叨叨嘴巴里念叨着“文曲星保佑!太上老君保佑!王母娘娘保佑……”,几乎把漫天神佛叨扰了个遍,祈求自己这次能中选。
和他相似的人不在少数,好些文人打扮的人也是神叨叨的模样,满头是汗一脸虔诚地求神拜佛。
潇箬一脸黑线感觉这帮人都不怎么正常,她双手捧着潇昭的脸蛋,把他的脸固定到正对自己的角度,直视他黑亮的双眸,郑重地说:“昭昭,咱们就算这次不中也没关系的,别给自己压力知道吗?”
她可不想自己可爱的弟弟变成这些神经不正常的人的模样。
潇昭任由长姐的双手挤压自己两颊肉,一张脸像金鱼一样嘴巴嘟起,想点头应好,却最后只发出一声“啵”。
萌得潇箬心肝乱颤,只想把可爱弟弟搂怀里狠狠搓揉一把。
好在她理智还在,知道这是贡院龙虎榜前,努力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双手,保全了潇昭在众人心中“小三元”的形象。
吉时已到,书吏按照填写好的草榜从第六名开将考生姓名、籍贯誊写到龙虎榜上。
第六名季在田钦州中岳人氏
第七名耿会图钦州崇让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