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画完时,就听见他房中传来一声尖叫。我便拿着画走到他房门口叫他,他没反应,我就推门进去。
因一扇门有些难推,我就推另一扇门进去。进去之后我用油灯照见裴聪的脚,正准备要继续查看时,我身后的两扇门都关了。然后我的腿上和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就立刻不省人事了。
这以后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就连裴松已死我也不知道,是我醒来后你们告诉我他死了我才知道的...”
“等等等等,”苟县令脑子一团毛线:“你是说你进去那间房间里,还有人敲了你的头和腿——也就是说,当时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
大堂上又是寂静无声。
打破寂静的是那个叫宋德的生员。他嗷嗷嚎叫道:“不可能!马子骏肯定在说谎!昨夜我清清楚楚看到马子骏是一个人进了裴聪的屋子,而且他进去后我也跟了过去。小生可以发誓,从我看到马子骏进屋到我走到房门口为止,这期间没有任何人从房间里出来。再加上我推门的时候门是反锁的,如果按马子骏的说法房中还有他人,那我破门而入时理应看到第三个人,但事实上除了马子骏和裴聪二人,房间里根本就没第三个人!”
马子骏怒道:“那难道我是自己把我自己打晕在犯案现场,等着你们来抓我是吗?”
宋德咆哮道:“你做什么动静干我何事,我只说我看到的,昨夜房中就只有你和裴聪。裴聪排除自杀,那杀他的人就只有你,就如此简单!”
子骏也发怒嘶吼:“你冤枉我,我没有杀他!!”
“行了肃静肃静!”苟县令把惊堂木拍得邦邦响,又问雷捕头:“你验查过程中,可发现什么能藏身的物什?”
雷捕头道:“属下细细搜过一遍。永字阁中的家什,只有箱子橱柜可以藏身,但橱柜里东西多,人塞不进去。箱子又矮,除了小孩没有人能藏在里面不被发现。
再加上现场并没留下什么第三人在场痕迹,因此属下断言,当夜房中确实只有马子骏和裴聪二人。”
苟县令“嗯”一声,又对马子骏咆哮道:“马子骏,现在证据确凿,我劝你早早诚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子骏跪直身子,眼睛囧囧发亮地说道:“知县大人,我说的字字属实,我没有杀裴聪,杀他的另有其人!”
“荒唐!”苟县令的惊堂木快要断了:“屋子里只有你和裴聪两人,他死了,不是你杀的还有谁?难道是神仙降下来将他杀死?你刁顽蛮横,满口谎话。来人,将马子骏拶一百下,当场执行!”
旁边的厅子应一声,立刻拿着拶具过来套在马子骏手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拶起来。
拶是一种宋代公堂上非常流行的刑罚,也就是夹手指。这种刑罚看起来并没那么可怕,也不大见血,但实际上非常痛苦。
更何况子骏平时是娇生惯养之人,皮肉没吃过什么苦。如今乍受此苦,只觉得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才受了十下左右就满头大汗,但他死死咬住嘴唇,就是不发出一点声音。
苟县令一边看他受刑一边喝道:“马子骏,我劝你知道好歹。早些供认便少受些苦!”
子骏疼得跪都跪不稳,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没...我没...杀...杀人...”
苟县令气得暴跳如雷,恶狠狠道:“给我拶他!狠狠地拶!拶到他老实招供为止!”
拶了大约六七十下后,苟知县看马子骏一副大汗淋漓,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样子,便让吏员暂停拶刑。
这时主簿已经写好供状递给苟县令。苟县令把供状扔在马子骏面前喝道:“想少受些苦就快点画押签字,否则还有其他苦吃。”
马子骏的手指已废,只能用手掌夹起供状,只见上面写道:
俱供状人马逊,年方一十九岁,系越州会稽郡人。因随同伴师长至邬家村行医,偶遇明州州学士子裴聪,相约于夜晚子时于裴聪房中比试画技。后二人因名次优劣争执,马逊因一时激愤将裴聪杀害,自己也因体力不济于现场晕倒。罪状候宣,希盼怜取缘情,从轻发落!
子骏看着这张漏洞百出的供状,身上和心里泛起一阵阵苦涩。
堂上的苟县令喝道:“马逊,现在证据确凿,你想抵赖也没有用。早日交待画押,也给你省了些苦头。来啊,把笔墨给他。”
旁边吏员把笔和画押的印泥放到他手边。子骏颤颤巍巍地拿起笔,将落未落之时,只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阵呼喊,都是叫他不要画押的声音。
他忍不住回过头,看见堂外一张张焦急关切的脸庞,都在劝他不要屈服。
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霖铃,看上去焦急如焚的样子,眼睛里含着泪,不停对自己摇头。
子骏心一酸,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霖铃此时真是心如刀绞。看到心爱的学生被折磨成这样,她是说不出的痛心,说不出的愤怒。
这一刻她才感觉到自己原来的时代有多好,起码法律不会那么儿戏。
而在古代,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就在掌权者的翻云覆雨之间,连子骏这样的官二代都不能例外。
这时,她听到江陵在耳边焦急说道:“先生,子骏不能画押。一旦案件留底,他就不再有科举的资格。”
“什么?!”霖铃大惊失色,连忙对堂上大叫:“子骏,子骏你不能画押!画押了你就不能去科考了!子骏!子骏!!!”
子骏听到霖铃呼喊,拿笔的手不由一颤。
他平日对科举一直不太上心,甚至总是表达一些“好男儿不一定要靠应举实现”之类的话,也因为这个没少挨老爹的责骂。
但是到这一刻,当他真的要失去科考的机会时,他心中还是感到无比的悲凉。因为他知道这条自己父兄都走过的路,从今日起将彻彻底底地为他断绝了。
在他犹豫之时,堂上的苟县令却急了。本来他审案完毕已经可以回去吃早饭了,现在眼看又要陷入困难。
他忍不住一拍惊堂木道:“哪里来的刁民扰乱本县办案,来人,帮我把这群人赶出去!”
一声令下,厅子们纷纷提起棍棒朝霖铃等人身上打下来,一面喝散他们。常安挡在霖铃面前和这些官兵对峙,一时间场面鸡飞狗跳。
子骏见霖铃等人要被打,心中一急,对苟县令大声说:“不要打他们!”
苟县令喉咙口发出嘿嘿两声:“你要你的同伴不被打,便快点签下供状早日结案,省得别人因你受苦。”
子骏仰起脸,心里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
自己就算考中科举,便是与这种人为伍共事,又有什么意思?
罢了。
他闭起眼睛,在供状上落下了“马逊”二字。
第96章 社牛本牛
清河书院讲堂。
霖铃拧着眉头坐在椅子上。在她面前,常安像只动物园里的老虎一样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嘴里喃喃重复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常安!”霖铃忍无可忍大叫一声:“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走得我眼睛都花了!”
常安跑过来急道:“先生,你有没有想到办法?”
因为霖铃经常想出一些鬼马的点子,在书院里赢得了一个“小诸葛”的名号,学生们有什么困难也经常找她。
但这次面对这么棘手情况,她却是一点办法都想不出,只能和常安一样干着急。
不过她跟自己较劲,越想不出就越要想,快要把自己逼疯了。
这时有只小黄狗跑到门边,对着霖铃几个人叫了两声。霖铃正在心烦,对小黄狗跺脚大骂:“死狗叫个什么叫,滚开!!”
她本来挺喜欢狗的。但谁让那个苟县令也姓“狗”?她这是“恨苟及狗。”
看他这副焦虑的样子,江陵站起来道:“先生,我倒有一个法子,只是不知道...”
“快说!!”
江陵道:“根据我朝的律令,初审结束后,到第三日还有一次复审宣判,到时如果子骏再次认罪,就会当庭宣判。”
“那如果不认罪呢?”霖铃急切问道。
“如果不认罪,罪犯就必须交出新的证据由县官甄别检验。若是县官发现案情有新的线索,许会改宣重审也不一定。”
霖铃眼睛一亮,欣喜道:“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两天时间翻案?”
“不错,”江陵道:“不过要翻此案难度太大,目前证据对子骏很不利,我们在邬家村又无太多相识替我们奔走。最重要的是,苟县令又是如此昏庸懒惰,媚上藐下之人,如果没有人逼着他,他定然不会费心认真彻查此案。”
霖铃一想不错,看公堂上苟县令对那个骆敬巴结的丑态,估计是知道骆敬身份后想借他和骆敬老爹结交一番。
江陵叹口气说:“如今之计,只有派人走一遭把马相公请来,让他压住苟县令,不然此事难成。”
“不错!”霖铃叫道:“用魔法打败魔法!”
大家:用什么打败什么?
霖铃把手一挥:“不管那么多了。常安,辛苦你走一趟把子骏的爹请来。就跟他说十万火急,如果他不来子骏就有生命危险。我们只有两天时间,你挑一匹快马赶回去,一定要赶在后日升厅之前回来。这件事非常重要!路上就辛苦你一些,等回来再好好休息!”
常安立刻跳起来:“我现在就走!”
霖铃拦住他道:“你先等等。韩夕,你懂马,去马铺里挑一匹脚力好的马过来。王燮,你给常安准备盘缠和干粮。快去快回!”
两人听到命令立刻行动。不多时,一切都准备好了。常安背着一个包裹,到门口刚要走,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霖铃扭头一看,只见雷捕头带着十几个捕快从外面走进来。他一看见常安就喝道:“贼厮想跑!来啊,将他给我拿下送去衙门!”
霖铃大吃一惊,赶紧拦在常安面前对雷捕头陪笑道:“雷捕头,这是为何?”
“为何?!”雷枫神气活现地叉腰道:“他打了我便算了?苟知县命我将他捉拿,和他那杀人的郎主一起蹲大牢去。”说着就要冲上来抓人。
霖铃急得要死。这雷捕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要是常安被抓,谁能去给马羌通风报信?
她连忙陪笑道:“雷捕头,此事是他年纪小为人冲动,一不小心犯了错,你念在他一颗忠心,饶了他这一次吧。”
“饶了他?我凭什么饶了他?”雷捕头暴跳如雷:”你这厮快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抓。”
常安也急到不行,这么多人他不好硬闯,但时间又不等人。
情急之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雷捕头砰砰磕头道:“雷大哥,是我不晓事,有眼无珠冒犯了你,我给你磕头赔罪!如今我有急事要走,两日后我必然回来向你投案,到时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求你今日先放我一马,来日我必粉身碎骨报答!”
雷捕头一下子愣住了,呆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反应。
王燮连忙上前道:“捕头大哥,常安他老娘突然得了重病,性命就在这几天了。所以他急着回去见他娘最后一面,求你高抬贵手给他个行孝的机会。我们这几个人都可以做保,如果他到时回不来,你就抓我们去投案。”
雷枫见常安一直磕头不停,再加上自己家里也有老母亲,忍不住有点心软。
但这里这么多双下属的眼睛看着,只能硬起心肠说道:“嗐!谁家没有老母,公是公私是私,如果我开了这个口子,岂不是人人都要效仿?”
王燮碰了个钉子僵在原地。常安见雷捕头一直不肯松口,一急之下竟然哭了出来。
就在这时,顾烛山突然走了进来。
他一见雷枫等人就惊道:“雷捕头你怎么来了?”
雷枫一回头看见是顾烛山便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去招呼:“顾山长。”
霖铃一看这啥情况,赶紧问道:“顾兄,你认识雷捕头?”
顾烛山笑道:“雷捕头家的两位公子都在小院念书。”他一偏头看见跪在地上哭泣的常安,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霖铃一看,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赶紧说道:“常安前日去越王庙遇见雷捕头,因不识雷捕头的金面,和他打了几下。雷捕头今日前来抓常安去投案,常安却因家中有急事必须外出两天,所以求雷捕头网开一面,暂缓抓捕。”
雷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带他去知县面前露个脸,训斥两声便好了。”
顾烛山一听,便对雷枫缓言道:“雷捕头,你看此事能否买在下一个面子?反正端叔等人一时也走不了,如果两三日后常安不回来,我和端叔亲自登门投案,到时也不怕让雷捕头为难,如何?”
雷枫现在有点下不来台。其实苟知县根本没让他来抓常安,是他自己咽不下这口气非要折腾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