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次他换上一个老父亲般的慈祥笑容,对子骏哄道:“马公子,你可否再把那日和裴聪比赛的前因后果说一遍?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出来,本县一定为你做主。”
子骏抬起头来。但他并没有看苟县令,而是朝马羌的方向看去。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子骏看到他爹眼中清清楚楚的恨铁不成钢之意。
他心中一痛,开口说道:“我...”
才说了一个字,他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倒在地上。
“子骏!”霖铃奔过来抱住他,大喊他的名字。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奔过来围住子骏,有的掐他的人中,有的替他止血,还有的就是大喊“马衙内”,场面一片混乱。
柳慈连忙从人群中挤过来替子骏检查,查完对马羌说:“子骏流血过多昏倒了。”
苟县令立刻大叫:“马衙内昏倒了!快点去请大夫!”
柳慈冷冷道:“我就是大夫。”
苟县令尴尬异常。雷捕头和几个捕快连忙过来把子骏抬到后院,七手八脚地帮他包扎伤口上药。
因为子骏烧还没完全退,柳慈又替他开方配药,一群人忙得像热地蚰蜒,连喘口气功夫也没有。
苟县令见大家都在忙活子骏,拿他当空气,忍不住提议道:“既然马衙内身子不适,不如择日再升厅,如今还是为衙内调理身子要紧。”
霖铃看他想糊弄过去,气得大喊道:“姓苟的你就想这么混过去?子骏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你!马相公石大人,我要捡举苟方草菅人命胡作非为,用屈打成招逼子骏认罪!”
苟县令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对马羌哀求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问令郎什么,令郎什么都不肯说,我只能稍加逼迫...”
“滚!”霖铃恨不得一脚把他踢翻:“你是稍加逼迫?你是把子骏往死里打,他熬不过刑就只好在状纸上画押。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你个畜生王八蛋!猪狗不如的混蛋!”
苟县令满头大汗,连连对马羌和石棠叩头道:“我实不知子骏是令郎,求两位相公明鉴,求两位相公明鉴。”
马羌气得要上来踢人。石棠制止他,只淡淡问马羌:“如此说来,只要不是马相公的儿子,苟知县就可以心安理得随便用刑了?”
苟县令哑口无言,只好一个劲叩头赔罪。
这时旁边的严主簿忽然走上来说:“两位相公明鉴,苟知县虽然用了些刑罚,但是也是在我大宋律法范围之内。因我等都不知衙内的身份,只将他当作普通疑犯看待,而寻常疑犯常有刁滑之举,不用些刑罚难以让他们吐露真言,因此便不小心伤到了衙内,乃是无心之举。”
霖铃听了他的话不由朝严主簿打量好几眼。这个严主簿平时不声不响的没什么存在感。现在看来,他甚至比苟县令还要难对付。
也难怪。苟县令虽然粗暴恶毒,但智商不高。这样的人背后必然有一个狗头军师之类的人物出谋划策。
目前来看,这个人就是严主簿无疑了。
霖铃心里冷笑一声,指着严主簿说:“严主簿,你这话说得就过分了。你说苟县令对子骏的做法是在大宋律法范围之内。难道大宋允许胡乱断案,屈打成招,冤枉好人吗?你们给自己安的罪名草率至极,完全没有逻辑,这也叫律法范围之内吗?”
严主簿一时语塞。石棠打量霖铃几眼,问道:“足下是何人?”
霖铃连忙躬身行礼道:“我姓李,是子骏的教习。”
马羌目光也射过来了。他问霖铃:“你说苟知县胡乱断案,有何证据?”
霖铃早就憋好一肚子告状的话,听到他问便说道:“其一,他们给子骏画押的供状狗屁不通,前言不搭后语。说子骏和裴聪吵架,一言不合子骏就杀了他。这合情理吗?谁会吵两句就杀人?这明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马羌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石棠则一脸沉思状,说道:“还有呢?”
“还有他们用的办案人员素质极差,完全不能胜任断案工作。比如他们的仵作翁参,老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被村里人称作翁半瞎,请问这样的人如何能验尸!”
翁参一听就急了,颤颤巍巍地走过来道:“老朽虽老,但还能干活。古人云:廉颇老矣,尚能...”
“废话少说!”霖铃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问你,你敢接受我的考测吗?”
翁参哆哆嗦嗦地问:“什...什么考测..”
霖铃大步走到桌边,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一个“黑”字,走到离翁参三米远处,举起纸问道:“这是什么字!”
翁参眯着眼睛费劲吧啦地看了半天,道:“这是...”
“我告诉你,这是白字!”
“啊对对,”翁参手舞足蹈地说:“老朽正想说,是个白字。”
苟县令在旁边如跪针毡,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霖铃又拿了张纸,在纸上用毛笔画了个墨圈圈。站到原来的位置问翁参:“这个是什么字呢?l
翁参嗯啊半天说不出话,急得连连挠头皮。
马羌看得快气疯了,一拍桌子大喝一声:“荒唐!!!”
苟县令吓得趴倒在地,声音颤抖着说道:“两位相公明鉴,翁仵作眼睛是远视,凑近了还是看得清的。他年轻时验过上千具尸体,对此行极有经验...”
他还想说下去,石棠忽然手一挥打断他道:“苟知县不必再解释,此案必须重新验尸,姜堰!”
“在!”一个年轻军官走上来行礼。
“你选几匹快马,带人去附近村县调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过来复验。且注意,必须要向当地县官确认,只要经验老到,体魄良好之人,切不可再找老弱糊弄之辈。三日内必须到达。”
“是!”姜叉手施礼,带着几个军校外出准备。
等几个人走了,他对马羌道:“汉卿,你先莫急,等复验仵作到了,再做理会。”
马羌其实已经急得要死,但石棠发话,他也只能应声遵守。
霖铃看马羌一脸焦虑之色,她自己心里也焦急异常,便对石棠道:“石大人,小生唐突提个建议。现在虽不是夏日,但尸体依然不宜久放,因为皮肉一天一变,待三日过后,许多伤痕旧迹也看不清了。”
石棠看看她,道:“那足下有何建议?”
霖铃想到子骏这些天来受的折磨,牙一咬说道:“小生不才,愿意先验一次尸体,将尸体情况记录在册。待仵作到后,再行复检!”
第100章 验尸
石棠眉头微微一皱,说道:“你懂验尸么?”
霖铃别说懂,连一具尸体都没亲眼见过。但现在是紧要关头,她咬着牙说道:“小生虽没验过尸,但平日也看过一些相关笔记和典籍,颇知粗略。”
石棠有些犹疑不决,因为他看霖铃年纪很小,不是很信任他。但如今只要能救人,任何办法都只能试一试。
他对霖铃道:“既如此,让此处的捕快陪你前去。如有差池,也好互相作证。”
他目光朝捕快班子里扫了几眼,忽然对雷枫招招手道:“你过来。”
雷捕头连忙上前行礼,声音洪亮道:“小人雷枫见过石相公马相公。”
石棠“嗯”一声,吩咐道:“你先陪李教习去存尸处验尸,如须去罪案现场查看,你也一并陪同。”
“是!”雷捕头高声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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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审结束后,众人又回到后院。子骏已经清醒了,只是人很虚弱。
因为他现在罪名未清,不能直接释放。苟县令就给他换了一个单独的牢房,条件什么的比原来要好很多,还派两个军士专门服侍他。
现在马子骏对苟县令而言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依他的意思,干脆就把子骏当庭释放。
但是严主簿不同意,他说如果现在放了马子骏,那就是摆明了拿律法当儿戏。
不管怎么说,马子骏杀人的证据是铁证如山的,不管他后台多硬,只要他们咬准了这一点,将来真的闹起来他们也有自辩的理由。
苟县令现在已经六神无主,严主簿的话他听听也有道理,但是想想又不对,问严主簿道:“那万一马子骏真的杀了人,难道我们就按律行事将他伏法?”
严主簿道:“真到那时,我们再将他判得轻些,卖马相公一个人情。让他无话可说。”
苟县令想了想,又焦虑道:“可是那姓李的教习硬要说马逊是无罪的。万一他真是无罪的...”
“不可能,”严主簿严肃打断:“只要有反锁室内这一项,马子骏无论如何就脱不了干系,除非他们真的找到那第三个在场的人。这村里这么多户人家,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如何能找到?更何况若真有凶手当夜能逃出,怕是早就逃出这村子许久了,他们再找也是枉费功夫。”
苟县令听他这么说,心里才稍稍安定些。
“就这么办吧,”他重重叹口气道。
人家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是活马当成死马断案,只求此事早日平息,让他这知县安安稳稳地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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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回到清河书院时,只见一群学生和顾烛山都在讲堂里。常安躺在一张木塌上,江陵正在给他施针灸。
一见霖铃进来,常安立刻挣扎着直起身说:“郎主如何了?”
“他还好,柳老正在给他医治,”霖铃问道:“你怎么了?”
江陵说:“他方才累得晕倒了,所以不能去县衙。”
霖铃心中感叹。都说患难见真情,子骏身边这群朋友在关键时刻是真的给力。
“常安,这次真是辛苦你了,”霖铃感激地说:“你多休息休息,别把身子累坏了。”
这时雷捕头走了进来。常安一看见他就要下榻,雷捕头连忙按住他说:“常安兄弟好好修养,你我的事以后再说。”
常安见雷捕头忽然态度大变,一时也愣住了。
雷捕头转头对霖铃说:“李先生,我们走吧。”
霖铃点点头。她目光在几个学生身上转一圈,又说:“明远,你先随我一起去验尸吧。”
她带江陵去是有理由的。江陵为人比较心细,而且很坚强。再说她也需要带个人壮壮胆,毕竟这是她第一次验尸。
江陵愣了一下,但随即立刻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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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跟着雷捕头走到县衙后面的一间小班房门外,门帘是一张草席,门口挂着张木牌儿,写着闲人莫入四字。
霖铃清楚,这就是古代的停尸房了。
雷捕头率先走了进去,后面跟着江陵。霖铃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劲几遍,也撩衣摆进屋。
她一进去就看见屋子里有一张长塌,塌上躺着大约十几具尸体,每尊尸体上都盖着席子。有的席子盖的不严实,隐隐约约露出死人的五官。
她心里看得打鼓,小腿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屋里的角落里还有个厅子,正靠着墙打盹。雷枫走过去把他摇醒,那人一见雷枫立刻跳起来行礼:“雷大哥!”
雷枫“嗯”一声问他:“哪个是裴聪?”
他指指其中一具尸体说:“是那个。”
雷捕头直接走过去准备掀茅草。霖铃连忙说:“慢着!”
雷捕头不解地看她。霖铃艰难地说:“把他搬到外面去验吧。”
让她在这间屋子里待半个一个时辰,简直要了她的命。
雷捕头也看出她有点胆怯,就对那个厅子说:“你和我一起搬。”
他们两一人抬裴聪的头,一人抬裴聪的脚,小心翼翼地把裴聪抬到屋子外面。雷捕头一伸手,把裴聪尸体上的茅草揭下来,霖铃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具赤身裸体的尸体。
经过这么些天,裴大公子的尸体已经开始有些变质,皮肉变得浮肿,颜色也变得有些深。
霖铃看着裴聪的尸体,忽然觉得他很像一块超市里过了保质期的肉排,偏偏自己还必须仔仔细细地品味一番这块臭肉。
这感觉真是,过分酸爽。
霖铃屏住呼吸,按捺着心口重如鼓擂的心跳声,开始蹲下来给裴聪验尸。
她前世是个悬疑剧的爱好者,什么少包啊,大宋提刑官啊之类的电视剧都看了很多遍。这些电视剧里也有验尸的镜头,她从来都没觉得有什么,甚至大多数时候还看得津津有味的。
但是现在一具尸体真刀真枪地摆在她面前,离她的鼻子眼睛只有几厘米,她还是紧张得要死,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没办法,为了子骏的清白,只能拼一下了!!
幸好裴聪的尸体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坏,看起来还不大恶心。霖铃从他的头发开始验起,再到五官,脖子,前胸,下肢。
她现在幻想中把自己当成了《大宋提刑官》那个主角,无时无刻不在心理提醒自己:要专业,要专业,为了子骏,要专业...
验到裴聪的膝盖部位时,她发现有一条略微发红的痕迹,两个膝盖都有。
她再摸摸那个部位的骨头,发现膝盖骨有一处是碎的。
霖铃连忙把这个细节让江陵记下来。
在验这个地方时,霖铃忽然想起,那天子骏第一次接受审讯的时候,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
为什么这两个人的腿部都受了伤?这是意外?还是代表了什么?
霖铃一边思索一边往下检查。她验尸验得特别细,鼻子都快碰到裴聪的皮肤。而且每个部位,包括脚趾缝等地方也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