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口的地上跪着裘四。他身上的绑绳松了,但是戴了一口大伽。子骏倒是没跪。
事到如今,苟县令明白大势已去。马子骏的清白看来是板上钉钉的了,所以也就默认不拿他当嫌犯看待了。
等人到齐后苟县令宣布升厅。一顿仪式撸过后,苟县令问雷枫:“雷捕头,你方才说抓到了嫌犯,究竟是怎么回事?”
雷枫立刻把当时抓捕裘四的过程说了一遍,又把搜到的证物——包括半张画纸和裘四床下那些物品都递了上去。
苟县令眯着眼睛检查一件件证物时,雷枫又禀告道:“属下还在裘四房中找到几块尸体残骸,应是裘四杀完人后藏在家中的。属下已经都交给窦仵作核验了。”
窦仵作也禀告道:“上覆知县大人,属下已经核验过那些尸块,确是裘四娘子倪三娘的身体。”
此话一出,堂里堂外都炸了锅。当地很多小混混都和倪三娘有过眉来眼去之风流事,有的直到今天还偷偷暗恋倪三娘。
所以现在他们听说倪三娘被他老公杀了,还被切成了一块块人肉放在泔水桶里,顿时一个个嗷嗷嚎叫,恨不得把裘四这厮大卸八块。
苟县令也是无语至极。他平时经常去裘四的馎饦铺上吃面,可以说是他的忠实粉丝。甚至他有时看裘四赚钱辛苦,他老婆对他又总是冷言冷语的,偶尔也会善心大发扔给他几个铜板。
但现在一想到这个平时看上去那么人畜无害的一个人,私下里竟然是个虐杀女人的变态,苟县令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地泛恶心。
他强忍着不适拍打惊堂木,问霖铃说道:“你为什么会盯上裘四?前后因果,细细报与本县知道!”
第108章 沉默的真相
霖铃就把自己一路寻找线索的过程细细说了一遍,从刚开始想到反推法得出杀人者是小孩的结论,到后来受到启发拼出半张美人图,再后来结合面粉推断出倪三嫂和裘四,最后顺藤摸瓜抓到真正的凶手。
霖铃分析时,裘四一直冷冰冰地斜眼看她,眼神中尽是不屑。
霖铃现在看见裘四心里也有点寒森森的,因为和一个杀人犯打交道必须万分警惕,不然就和倪三嫂一个下场!
说完这一切,霖铃对苟县令说道:“所以当日的情形已经很清楚了。裘四发现老婆和裴聪勾搭,因此怀恨在心。他那日在家先杀了老婆,再赶到越王庙进入裴聪的房中,用擀面杖敲击他后脑勺杀死了他。
裴聪刚死,裘四就听到子骏在外面敲门。裘四情急之下想出了一个计策:他把一扇门锁住,自己则躲在另一扇门后面。待子骏进来后,他再悄悄在他背后把门锁上。
因为裘四的身材很矮,再加上是贴在门背后,从外人看来就好像是子骏在背后关门,谁也不会想到门背后还躲着一个人。
当然他关门的动作不可能不引起子骏的警觉。但是子骏刚有察觉时,裘四就用擀面杖敲击他的腿部,让他摔到地上,再骑到他身上打晕他。”
王燮听了也在堂外叫道:“不错!此人惯会用此伎俩,方才对我也是如此!”
苟县令干咳一声,严厉道:“肃静!”
霖铃又接着说:“我不知道苟知县有没有发现,裴聪和子骏膝盖处都有伤痕。我一开始觉得奇怪,感觉这是个巧合。但如今看来,这就是裘四最常用的杀人办法。因为他个子矮,没办法攻击他人的上身,就先攻击别人的下盘。等别人跌倒在地时再杀了对方。”
霖铃说到这里顿了顿。众人都像听评书一样听得起劲,此刻突然没得听了还觉得不习惯。
马羌忍不住催促道:“你继续说。”
霖铃继续说道:“裘四打晕子骏后不久,宋德就到门口开始敲门。裘四没有办法,急中生智想出一招。
他躲进那个木箱把盖子合上。等宋德闯进来发现裴聪已死,吓得逃出去通知其他人。裘四就在宋德奔出屋子后也悄悄爬出来,然后趁着夜色逃出越王庙,神不知鬼不觉。等宋德和他同学们再次回来时,他们以为房间里没变化,其实真正的凶手早就逃走了!”
她说完这些,堂上鸦雀无声。苟县令已经快要崩溃了,一直朝严主簿的方向看。但严主簿也帮不了忙。
谁能猜到这年轻后生竟然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找出真凶,还说得头头是道?
连苟县令自己都觉得无话可说!
他发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对裘四拍着惊堂木喝道:“裘四,究竟是不是你做的,从实招来!”
裘四梗着脖子不说话。苟县令气得七窍生烟,事情弄到这个地步都怪这厮!他一气之下命令道:“来人啊,与我重重地拷问这厮。”
雷枫旁边的几个捕头走过去把裘四按在地上,不分青红皂白地打起来。
裘四毕竟是个练武的,打了四五十下还中气十足,嘴里不停骂霖铃和苟知县。苟县令一气之下,又给他加了五十板子。
到了一百多棍后,裘四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哼哼唧唧地人都软了。苟县令也怕把人给打死了,就叫下面人暂时住手。
苟县令对裘四道:“裘四,你莫再犟了。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从实招来,不然还有皮肉之苦。”
裘四小小的一团肉瘫在地上喘气。霖铃实在看不过去,对裘四说道:“裘四,你以为老婆背叛了你,你恨你老婆。其实是你自己高攀了人家,自讨苦吃!很多事本来不属于你的,你偏要勉强,到头来就是一场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懂?”
裘四本来已经奄奄一息,听完这番话忽然跳起来破口大骂道:“我偏要勉强?当日莫不是她死唧白赖求我说要嫁给我,教我出钱免得她被人卖去勾栏?我出了钱,日日好吃好喝地供应她,反过来却嫌我臭王八想吃天鹅肉?这几年若有一天她给我露半张笑脸儿,我便念了与她的夫妻情分,可她日日对我冷嘲热讽,嫌长恨短,说是隔壁的公狗也比我更懂做人汉子!我拼生尽死的换来便是日日嘲讽打骂,天天在外头被欺也罢了,还被自己婆娘看不起!既是她不拿我当汉子,我也不拿这□□当婆娘。今日之事都是她自找的!是她活该!她该死!该死!该死!”
说到第三个“该死”,裘四声音一颤,忽然伏在地上哀哀地哭起来。
他哭起来就像个大号丑娃娃一样,咧着嘴撕心裂肺地哭。霖铃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倪三娘会到处勾搭。
毕竟哪个女人,特别是美女会甘心守着这样一个男人?
哎...
这时苟县令让人下来给裘四画押,裘四半是自愿半是受迫地画了押。
苟县令拿到裘四的供状看了一遍,然后宣布道:“邬家村人士裘四因争风吃醋,犯下裴聪,倪三娘两件命案,自愿招供,着令收监,两日后宣判!马...”
他说到子骏舌头都打结了,只能硬着头皮宣布:“马逊,无罪释放!”
堂下观审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声,王燮韩玉等人直接冲到院子里,不顾一切地抱住子骏。雷枫也亲自过来向子骏慰问,说这些日子委屈了他。
霖铃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鼻子忍不住一阵阵地发酸。
她在心里感谢上苍。这一难虽然凶险,但好歹是有惊无险。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也不枉自己日夜不宁,茶饭不思地奔波这半个月。总算有个不错的结果。
不过在霖铃这拨人弹冠相庆时,有一个人却是如坐针毡。那就是苟县令。
马子骏他们越是欢呼,就越是打他的脸。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朝石棠和马羌的方向看。
只见两人都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马羌是一脸怒气,石棠还是面无表情。
苟县令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两人跟前深深一揖,用讨好的语气说道:“石相公,马相公,这桩案子是我判决不当,委屈了马衙内,求二位恕罪。”
他揖了半天,对面一点反应也没有。苟县令心里打鼓,微微抬头朝马羌看了一眼。
谁知他一抬头就撞见马羌利刃般的目光。
马羌父亲马儒是武将出身,他自己虽走的文官道,但也在边关大营浸淫了很多年,所以一双眼睛练得犀利非常,就像天上的雄鹰一样,朝人看一眼就令人胆寒。
此刻苟县令也被马羌的眼神吓到了,慌乱之下语无伦次地说:“下官实对令郎无冒犯之意,只是那裘四实在忒奸猾,下官这才着了他的道...下官...下官...”
他急得满头大汗,连话都说不清楚。解释半天,他终于听到马羌发问道:“苟知县,你刚才拷问裘四...”
“对对对!”苟县令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说:“这人实在罪大恶极!令郎受的苦都是因他而起...”
马羌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是问你,你方才逼裘四招供所用手段,就是当□□犬子招供所用的吗?”
苟县令一下子呆住了,嘴巴半张着,像个十足的痴呆。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完全吓得不敢说话,下意识把求助的目光转向马羌身边的石棠。
石棠用波澜不惊的目光看看他,微微一笑道:“苟知县,你把嘴巴闭上。”
苟县令连忙闭上嘴。石棠又用淡淡的语气道:“前日官家降旨,让我将县乡吏情民生进京告于他知。近日来贵县,倒觉得此案个绝佳的例子。”
苟县令开始发抖。
石棠语气依然缓和,如春风拂面一般:“我一定将苟知县一切所做所为,如何昏庸断案,贪赃枉法,屈打成招,滥用私刑之种种手段如实上覆,以达圣听!”
苟县令一下子瘫在地上。
第109章 暴躁老爹
子骏被释放后,由一堆人簇捧着去官廨休息。
马羌这次过来带了一堆家丁,包括上次和孙大舅一起来的常福。这些人一看子骏来了,立刻像蜜蜂绕着花儿一般绕着子骏。
有的替他打洗澡水,有的替他换衣服,有的伺候他喝茶,有的给他准备果食,说他前段时间在狱中没吃过像样的东西,这几天一定要补回来。
子骏被这群献殷勤的家伙弄得有点烦,忍不住问常福:“常安呢?”
“他刚才被李先生叫出去了。”
李先生...
现在一听到这三个字,子骏的胸中就会情不自禁涌起强烈的感情。
这些天先生为自己的奔波和付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越清楚他的心就越不能平静。
子骏从小到大接触过不少先生,从开蒙时的沈学究到后来的庞先生,再到后来的马户和霖铃。
说句良心话,子骏和这些先生的关系处得都不怎么样。子骏嫌他们太俗,它们嫌子骏太傲,双方都属于相看两厌的状态。
但这个霖铃却和所有子骏认识的先生都不一样。她像个少年一样爱憎分明,睚眦必报——
爱起来可以为学生大闹公堂,而恨起来就算撒泼打滚也要讨还个公道。
子骏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先生,而且他觉得以后也很难再遇到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看见霖铃和常安两人一起走进屋子。
霖铃和子骏一对视,彼此心中都一酸。
子骏眼圈一红,奔到霖铃面前颤声叫一声“先生”,然后就跪了下来。
霖铃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子骏从地上拉起来,一边摸他的额头说:“子骏你干什么!哎呀快起来!你是不是脑子被那个苟县令打坏了。”
子骏心里愧疚万分,低着头说:“先生,全是我任性害了你害了大家。如若那时我听你的话不去找裴聪比画,这等事也不会发生。全是我的错。”
霖铃又是感慨又是心疼,扶着子骏的手臂安慰他说:“子骏,这个不能怪你,谁也猜不到裘四竟然会去杀裴聪,说起来你也是受害者。”
子骏见霖铃竟然丝毫没有责怪自己,心里更加难受了。他又向霖铃深深一揖道:“这次学生的性命全靠先生所救,学生一定牢牢记在心里,日后再慢慢报答先生!”
霖铃见他满脸真诚,心里暖暖又热热的,把子骏扶起来笑说:“其实这次也不是靠我一个人,好多人都为你出力了呢。像你爹,石相公,王燮,明远。尤其是常安,他为了救你累得都晕过去了。要不是大家齐心协力,我也抓不住凶手。”
子骏听罢,朝身边的常安看了一眼。见他确实消瘦许多,子骏心里一酸,对常安温声道:“常安,这次辛苦你了。”
常安嘴唇一动,要说话却没说出口。子骏见他表情不对,赶紧说:“常安!”
常安却刹不住车了,背过身去呜呜地哭起来。子骏一看就急了,走过去哄求道:“常安,你别哭啊,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常安却越哭越厉害,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二郎,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马相公定要赶我走。我又没有爹娘,你让我去哪里安身呢?”
子骏见常安哭得这么伤心,内心一阵阵揪疼。
他平日沉浸在诗书的世界中,对旁人都不大关心。但经历这次劫难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世界的残酷,也意识到周围人对他的保护。
他突然发现,如果自己不是马羌的儿子,别人根本就不会在意他一点点。自己平时的傲气,实质都是建立在一个空中楼阁上,现在想来是多么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