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徐司业从我这儿端了去的,还因此得了陛下赏赐,才有的这家店。”乔琬玩笑道。
李祭酒轻哼,这臭小子,竟不知从那么早就开始瞒着他了!
若他知道实则更早,早在去年春日,乔琬就在国子监后门摆摊,他成日里从前门进出因此错过不知道多少回,心里定然又要郁闷上一阵子。
送走李家阿叔,乔琬坐在后院屋子里出神。
这边院子比老店的要大许多,比她从前租住的加起来都更大。不过,比起乔府来说肯定还是不够看的。
小院中有桃李梨树,鸡鸭鹅群,几片菜畦。也有比对着官邸的景观做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虽没有雕梁画栋,玉阶金狮,但已足够闲适。
成日沉溺这样的日子,是容易叫人放松警惕的。
她又翻出柳二郎带给她那封信来。
这封信她已看过多次了,每当夜里又做那满门抄斩的噩梦时候,就会翻出细细读一遍。
黄郸么?
她复又面不改色将信纸小心折起,塞回柜中。
从领口掏出一根红绳来,上头串着的正是此柜钥匙,她每日都随身戴着。
这柜中,除了一封信笺,一叠银票,一支银钗,再无他物。
若有哪日遭难要逃,旁的都能毫不犹豫舍下,只要不弄丢这柜子里面东西,就不怕。
银票是她专门将金锭银锭换了一些,方便逃亡时随身带着。银钗是当年乔夫人自杀后,她趁官兵不注意偷偷拔下来的,只想着哪一天大仇得报,也有东西好为父母立个衣冠冢。
信中则是当年一些细节,也明明白白告诉她,黄郸此人便是她要找之人。
第61章 软糯蹄花汤
虽然已立了秋,艳阳却依旧高照,快半年没下雨的日头极晃眼,阿余坐在水井旁洗昨夜泡好的豆子,晒得脖子有些疼。
乔琬在煲蹄花汤。
昨日阿余咳嗽了几声,乔琬便知道她和自己一样,吃多了辣的,喉咙有些发燥。
这时候来上一碗炖得酥烂滑糯的蹄花汤,将一些个芸豆、海带丝放进去同煮,润润喉润润肺,再舒心不过了。
阿余不理解小娘子为何买了奴仆还要自己动手去吃那灶间的苦,每回搞得满头是汗,身上像从井里刚捞出来,还得冲个凉才能吃。
不过,一想到小娘子上回炖的红烧蹄膀,皮子软糯黏牙,瘦肉精而不柴,又烂又香又好吃,外头压根吃不着这味道,她就忍不住流口水,将手下豆子哗啦啦洗得更卖力了。
邱娘子也来请教过乔琬这红烧蹄膀的做法,其实是很简单的法子,只是旁人不乐意这么麻烦。
蹄膀下锅炖之前,先过一遍油,炸至表皮皱起,这样在炖的时候方能吸收更多的汤汁入味。
然后下冰糖、大料、黄酒、酱油、盐巴,小火慢炖上半个时辰,原本紧实难嚼的蹄膀便服服帖帖、软糯多汁了。
这红烧蹄膀是浓油赤酱炖成,今日要做蹄花汤却一点也不油腻,浓白如素,表面只飘着星点油花,蹄花炖地酥烂,几乎化进汤里。
做法也不难。
他们三四个人,阿岁饭量大,便取蹄膀三四只,先焯水去了浮油和肉腥味,后入锅,倒半锅清水,一定要足够多,开始炖汤后就不好往里面再加水了,否则出来汤的颜色不够白。
葱姜料酒,再加一些白胡椒粉,大火滚煮,让汤一直保持沸腾状态,这样能滚出最好看的奶白色,这时候将洗好的芸豆和海带放进去,小火慢煨一下午。
出锅前,再快速拌两个凉菜,一碟木耳胡瓜,一碟手撕鸡,里面拌上昨天新炸花生米。调味只要一点盐、一点酱油和醋,一点辣椒蒜末,泼上热油,快速翻拌均匀。
软烂脱骨猪蹄,绵甜粉糯芸豆,另调一碗红油蘸料吃肉,一勺油泼辣子、一勺醋、一点酱油还有少许盐和糖,配上芜荽蒜末混匀。筷子轻轻一碰,颤巍巍的皮肉立刻分开,将炖得酥烂的肉滚上红艳辣油,再单独喝那清鲜的汤,入口即化,汤水鲜香。
冬天的时候就加些山药或是萝卜这么喝,也很合适。
阿余洗过澡后清清爽爽地坐在饭桌前,吃得眯起眼:小娘子果然是小娘子,这功夫没白费!
因是自家吃,乔琬也欲叫她们体会大口吃肉的快意,于是猪蹄都没怎么剁,只剁了两半,夹到碗里有阿年脸那么大。
阿岁的节食减肥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便破功了,如今吃起猪蹄来也是毫无心理负担。
阿余冷笑:“若你先前主人与你面对面,恐怕都认不出来。”
阿岁低头扒肉,当听不见。
针对今年的旱灾,除了放归宫女、设棚施粥外,皇帝又宣布要亲去帝陵祭祀,就在月末。帝陵修建在西郊,天子出京,阵仗自然大,街上的巡卫最近都多了起来,据说城门处的放行也严了许多。
听说陛下要祭祀求雨后,阿余从原本的担忧到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可算要下雨了。”
阿岁不解她为何这么相信祭祀就能求来雨水:“万一老天爷没听见咱们陛下的祈祷...”
“怎么可能,”阿余反驳,“陛下是天子,老天爷的儿子,儿子跟爹说话,爹能听不见么?”
阿年虽说不出什么歪理来,但也相信皇帝:“每回旱灾、水灾,只要陛下出面祭祀,不出一月就显灵了。”
阿岁嘟囔:“那陛下怎么早不祭祀,眼下粮价都疯涨成什么样了......”
乔琬看这几个傻孩子有点犯愁,斟酌一下,到底没说宫里钦天监的职责。
这时候祭祀,多半是钦天监已经算出来了雨期,皇帝出来做做样子,□□民心罢了。
天真啊。
同样在为身边都是傻狍子而犯愁的还有冷脸平安。
看乔琬复又端起盘子往厨房走去,平安看一眼不自觉的几个,大步跟了进去:“我来吧。”
他接过碗,撒些茶枯粉,弯下腰在一旁的大肚水缸里舀出盆水来洗碗。
乔琬靠在门边看他动作沉稳细致,打量起他来。
平安个子瘦高,长相清秀,只是总拧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模样。
乔琬忽然起了好奇:“平安,你之前是主人做什么的?”
平安手下动作一停,很快又恢复常态,平声道:“没有,小娘子是第一个买我的人。”
乔琬觉得奇怪,看他干活利索样子,分明不像......这么说大概有些冒犯,说出来像旁人天生适合做奴仆的一样。
平安大抵是猜出了她疑惑,淡定道:“小娘子见我时,我刚被卖给那奴隶商人第二日。不过也没什么分别,从前没被卖时,我也是要做这些活的。”
“你爹娘或许也有难处。”乔琬安慰他,或许是觉得这安慰不痛不痒,她又补充道,“日后,阿岁他们就是你的亲人依靠,我也一样。”
平安难得笑了笑:“我爹娘早死了,从小我住在舅舅家,后来家里遭了灾,逃难路上他们嫌我累赘,便丢了我,又被一老鳏夫捡去,收作义子,后来他染上赌,便把我卖了。”
......
乔琬听得直皱眉,这身世,比她还坎坷了,又是寄人篱下,又是逃荒的,赌博的养父,破碎的他......难怪平安整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了。
皇帝设坛祭天后,过不几日,八月廿八,果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自京郊开始蔓延,最厚最大的那片云飘来了国子监的上方,很不幸还是场雷暴雨,将人拦在屋里,原本定好的日程只能改日。
却没有人抱怨这雨来得不是时候,所有人都在为这场及时雨而高兴,当然除了那些趁难疯炒粮价的黑心粮商。
而不久后,朝廷打南方调来的赈灾粮也到了,由府衙统一发放,每人凭户籍可领两袋米、五袋白面回去,黑心粮商们此前囤的货烂在手里不说,后来还受到了监市的惩罚,附近州县的商会全部清洗了一遍。
这场雨不仅是百姓的及时雨,也是朝廷的及时雨,皇帝为此拔去不少吃空饷的蛀虫,里面就有郑家的几个子弟。
一时间,郑家的处境大不如前,连带着家主郑和远都接连被弹劾,他陈情陈得麻木,皇帝倒未见生气神色,只是关心他道:“郑卿进来似乎累得很,不如在家休沐几日吧,手上的事情放一放,最近都不必来上朝了。”
却不知陛下是真的和善,还是有意架空他的权力......族中最近也是人人自危。
郑和远有心找黄郸密谈,他二人是连襟,亦是多年老友。
黄郸却接连几天都被召进宫面圣,他连谈心的人都找不到。
他如今进不了宫,不能得知这小厮口中所言真假,在又一次被拒之门外后,心里终究存了个疑影。
难道......陛下真有意治罪郑家,于是收拢黄郸,要他帮着欺瞒算计自己?
他满腹心事地坐上马车。
当马车转过街口,绕到黄府后门,正巧风吹起帘子,从车窗瞥见外面景色。
一年轻娘子身边的丫鬟正与门房交谈:“劳您通传一声,是黄尚书叫我们送锅子来的。”
“我看看。”门房懒懒地掀开食盒检查了眼,见里面确实是吃食,这才放她们进去。
郑和远心猛地一坠,阴沉着脸回到家中。
郑夫人迎了上来:“老爷,可见着人了?”
“哼!”郑和远摔了她递来的茶盏,怒道,“你的好妹妹,好妹夫!以后就当没这门亲戚!”
“这......”郑夫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边,乔琬接到黄尚书府的外送也很意外,思索之后,她应了下来,并决定自己亲自去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虽如今她做不了什么动作,但送上门来的机会,能多了解对手一点,也是好的。
郑和远其实是误会黄郸了,他是真被召进宫了,也不做什么,这几日就光陪着皇帝下棋赏画,简直比贵妃伴驾的时间还多!
今日是与皇帝闲话家常时,皇帝忽然提到上回宫宴上哪火锅,并笑问看他那日没怎么动筷,可是不服气了?
黄郸赔笑,又以托词含糊过去,皇帝便让他叫家里夫人也尝尝。
“臣,臣休沐日便带拙荆去这火锅店尝尝。”黄郸应付笑道。
一边也被召进宫伴驾徐司业却提起:“倒也无需等到休沐日,这火锅店有外送的。”
皇帝的贴身内侍笑道:“黄尚书这几日不能在家中陪夫人用膳,何不今日便点个外送锅子以作赔礼?您这般体贴,夫人一定高兴。”
三人夹击,黄郸虽不解陛下此举何意,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他不会操作,徐璟很乐意代劳:“阿昌随黄大人的仆侍前去吧,一定要将黄大人的心意带到。”
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至于皇帝为何这般清楚郑和远的行程,便要从他以祭天之名,安排人手时,暗中安插了几个内探在民间,专盯着几家府邸开始说起。
两人都被皇帝摆了一道,还蒙在鼓里。
第62章 乔妘心思
宫城门外,认亲和哭泣声此起彼伏,御道两侧都是抱头痛哭的百姓。
夹杂在这些声音里,还有不少感念当今天子仁德,哀民生之多艰,便接连减免了秋税、以身作则缩减宫中份例的。
放宫女的诏令前月就贴出来了,但凡家中当年有女儿入宫的、住得近些的,都来接了。虽没张贴名字,但多数抱着侥幸心理——万一这放出来的就有自家亲戚呢?
乔琬看见有不少刚被放出宫的宫女头发已经花白了,看来是入宫日久,上一回没轮到她们,这一回再轮不上也太说不过去了。
这些人少说也有十几年没和家人见面了,可不哭得动容么?
动情之下,又连声赞扬皇帝善举。
更多的则是还在苦等的,等的时候一边羡慕地看着身边亲人相认场景,幻想着一会儿自己是否会哭的这样惨。
乔琬也不例外。
她在人群中踮脚张望宫门方向,可眼前一望无际的人龙,乌泱泱一片,又有禁军在边拦着不许她们这些亲属上前,什么也看不清。
眼见着已经有不少的宫女被放出宫了,她担心和乔妘错过了。
这时候没有联系方式,要在偌大汴京找一个人可不容易。
好在徐璟将阿昌留给了她,又提前安排好了碰头地点,就在这大树下,故乔琬虽着急,也不敢随处走动,怕错过了。
阿昌看出乔琬躁动,已经是第十一回 安抚她了:“五娘子别急,我们爷说了,他已经托那小黄门告诉过四娘子了,您就在这儿等着就行,四娘子出来后知道该往哪走。”
阿余也很有信心,跟着安慰:“小娘子放心,咱们这棵树最大最显眼,四娘子一定找得到!”
乔琬也知道急是无用的,核验的流程极慢,她不过是有些近乡情怯罢了。
其他被放出宫的宫女忙着认亲时,乔妘紧紧攥着手里包袱,贪婪地呼吸着外头新鲜空气.....她终于出来了。
不知怎得,明明是同样的一片天,在宫墙里,她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在这外面,却连风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