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乔小懒懒【完结】
时间:2024-07-05 14:43:25

  听了胡应嘉这番话,徐阶知是稳了,心中不免得意,挥手赶下清稚:“你先下去罢,老夫还有正事要和两位大人商议。”
  清稚不满地撇嘴,复隐在隔窗之后,试图听听他们的正事究竟是甚么。
  果不其然,张居正所问的正是近来最值得关注的问题:何时与鞑靼开市。
  “目今已至深秋,冬至看着即将来临,鞑靼又到了粮食短缺的时日。”他注视徐阶沉思的面容,“往年都是拿江南地区储藏的十万石粮米与他们互市,只是今年江南大旱,浙江又和倭寇打了好几场仗,大户们都借此为由不愿缴纳赋税,恐怕交不齐十万之数。”
  徐阶自今年夏季得知江南大旱时便已有忧思,果不其然出了这等状况,闭了闭目,他有心问问胡应嘉,便征询其意见:“克柔可有良策?”
  胡应嘉道:“应嘉愚见,可先以市价购买江南大户的粮米,若是不够,先交上七万石,允诺说余下三万石宽限一月,期间征调北直隶的储粮,应付过这一阵到明年便好了。”
  张居正回道:“胡大人是有所不知,国库若是能拿得出购买七万石粮米的钱,张某今日也不必来叨扰阁老,更别说和鞑靼提宽限的字眼,他们本就遇了严冬粮食难以充饥,惹急了眼边关告急,事体愈发重大。”
  “国库竟如此空虚么?”
  “内修宫室,外抗倭寇,国库如何充盈。”
  “那便向大户们借,有朝廷作保,想他们应是愿意。”
  张居正视线与他交错,温声道:“如今朝廷的信用还不及城北钱庄。”
  胡应嘉有些不服:“严党欺上瞒下,搅得地方上乌烟瘴气,并非圣上之过,想那些大户们都是知道的。”
  “地方官上任的文书都是拿户部的章盖的,何来与圣上无关?何况百姓眼里,一方长官便是他们的天,圣上在京城里想了甚么做了甚么决断他们管不着,亦不愿管。”
  顾清稚在堂上看着想笑,她可是难得见张居正话语如此犀利,清朗眉目下竟含了两分针锋相对的微哂。
  徐阶也觉今日这学生有些异于往常,仿佛存了心要和胡应嘉辩论似的,刚想出面说两句,又看胡应嘉拱手道:“胡某浅薄,不识朝中内情,还请张学士赐教。”
  “赐教不敢当。”张居正视向他,“只是张某听闻朝廷虽是海禁未开,福建等地已有部分商人出海经商,或可从中获利。”
  “太岳之意是……从税上做文章?”徐阶眸色顿沉。
  “张某料及圣上并不愿放开海禁,但非常时期便有非常之事,可选取适当地区解除海禁以促外贸发达,将原本由地方政府所征收的市舶税转由朝廷派去的市舶使专员负责,如此避免层层盘剥,朝廷也能收拢回大部分,如此朝廷或可有些余钱前去购买粮米凑齐十万石之数,鞑靼一时也无理由南下侵扰。”
  徐阶拊掌:“好想法,徐某令户部侍郎写个条子送内阁议去,那人正巧是我嘉靖二十七年的学生。”
  事已议完,胡应嘉自觉应该告辞。
  张居正也随他一道拜别,耳后徐阶唤他:“太岳留步。”
  徐阶步出门外,对着胡应嘉道:“你即将启程,老夫也不便多留你。还望你这次去能践行最初科举做官的志向,只是记住明哲保身,不要把自己牵扯进不必要的局中。”
  胡应嘉谦谨屈身:“晚辈记下了,一日不敢忘老师的忠告,晚辈就此告辞,日后进京述职,必定再来登门拜访。”
  徐阶颔首,令徐阿四送送他,复而信步走回正厅。
  “老夫且问你,若你为朝廷选贤任能,会给应嘉做什么官?”徐阶掀袍坐回原位,手搁着桌案,灰沉沉的瞳孔凝视着张居正,像是在出一道考题。
  张居正答:“克柔为人正直,可为言官。”
  徐阶一笑:“看来下回得推举你进吏部了。”
  “太正直,太理想化,也不好。”他喟叹,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大明多的是哪都不粘的老油条,但一腔热血的愣头青也不少,就看想走哪条路了。”
  语罢,老人侧首望向长身玉立的年轻人,昏暗瞳孔中映出后者青绿色的影子:“太岳会做如何选?”
  张居正注视徐阶面容,沉静答道:“哪条路是大明所愿,学生便往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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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客人都走了,一时厅堂空荡荡的,夫人张氏唤仆人来打扫收拾,趁着这间隙问向徐阶:“老爷觉着刚才那胡郎君如何?”
  徐阶沉思不答。
  “老爷?”
  徐阶仍是一声不吭。
  张氏不悦,手掌一翻,拿绿松石扳指往桌上重重一敲:“我问你话呢。”
  “噢。”徐阶终于重回现实,看了眼老妻,笑道,“你问的甚么?”
  张氏不满,身子正了正:“我问你觉得那胡郎君如何?”
  “老夫差一点儿就定下了他。”徐阶敛去笑容,摇首,“只可惜太岳来了,让老夫看明白了不合适。”
  “那他便是与咱家七娘无缘了。”
  “怎么瞧着你也不太满意?”
  张氏道:“这年轻人太想当然,还是过于单纯,这对做官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咱家七娘心思只怕比他还重,到时候还要她来管着夫君莫要稀里糊涂掺和进杂七杂八的事里,犯不着让咱家闺女受这样的苦。”
  徐阶没发话,盯着前头的庭院陷入思索,又听张氏问:“我看啊,那张先生就挺不错,前几回他来咱们府上时我便注意到了,他呀,是你学生里头最聪明的,又会人情世故,我越瞧越满意。”
  徐阶这回活络过来了,回她:“老夫最得意的弟子,那自然是不错。”
  “那为何不许给张先生?”
  徐阶白她一眼:“那也得人家张太岳瞧得上这丫头!你看她哪点能让太岳……”
  张氏恼了tຊ:“你这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咱家姑娘哪里不好,你倒先替人家考虑上了。”
  徐阶扶额,听完了站起身来,也不理她,径自走出门去。
  这回轮到张氏翻了个白眼,唤一直躲在隔扇背后的清稚出来,皱眉朝她抱怨:“你瞧瞧这老头儿,倔得跟什么似的。”
  清稚陪笑:“外祖父不是一直如此?我早习惯了。”
  张氏牵过她的手放在怀里捂,心疼道:“瞧这小手才站了一会儿就冰成这样,我让人给你拿暖炉去。”
  取了暖炉塞清稚手里,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全是关切:“我和你外祖父都觉得那个年轻人与你不合适,咱们下回换一个,这事儿先不急,啊?”
  清稚暗想她可从没对这事上过心,从头至尾不都是二老在操这闲心,但终究不好直白地讲,也嗯嗯啊啊敷衍她:“听外祖母的便是了,我也无甚所谓,再说宫里传召也忙,本就没什么空想那些嫁啊娶的。”
  “那可不行。”张氏急了,指了庭院外布置着的红绸锦缎,“陆家大娘马上就要嫁进咱家里来,你和她一直交情好,但你就未曾想过这姑娘也就比你大个一岁,你还这么满不在乎,像什么话?”
  “她什么时候过门?”
  “瞧你这记性,怕不是都丢在你那些医书上了。”张氏嗔她,“定的下个月初六,咱家这么大的喜事你也不知道。而且他们陆家不仅她一个出嫁,二姐儿陆娴也被下了聘,怕是不日也要出府了。”
  清稚吓了一跳:“这么快?她要嫁谁,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
  张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方道:“便是你退了婚的那个……严二郎。”
第14章
  “那二娘可愿意?”清稚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张氏见她脸上丝毫不显尴尬,安心道:“那自然是愿意的,下聘礼之日我也去看了热闹,那丫头为人不声不响的,见了严二郎面上的笑藏也藏不住。”
  清稚回想那日瞧见陆娴给严绍庭递帕子,严二郎看得眼睛发直,想两人并不算全无交集,或许确实有情愫也未可知。
  “他们心里情愿就好。”顾清稚感叹,自觉没道理插手此事,“只要二娘喜欢,这比什么都强。”
  “正是这么说呢。”张氏随口回道,门外却有客至。
  “怪道今日听见鹊叫,客人一个接一个地来,原来是谈老夫人也来光临。”张氏甩下手中搁着的暖炉,起身相迎。
  谈允贤笑道:“夫人今日还接待了贵客?”
  张氏一瞟:“给这丫头相看人选呢。”
  “成没成?”
  “不成。”
  谈允贤仿佛放心了似的,勾过给她端茶的清稚的肩:“姑娘还小呢,急甚么。”
  见她面庞消瘦了几分,蹙眉:“这是怎么回事?半月不见竟成了这副模样,李先生这般严格么?”
  顾清稚头一点,额靠着她怀:“背不过就要默,默不好就要抄,这日子哪里是人过的?马上我又要回去了,老师就宽限了一天休息,下次回来还不知要瘦到哪去。”
  “他也是难得,能对你的学业这般上心。磨砺磨砺也好,从医就讲究个严谨,现在多学些,以后出的错就少,这也是为了你好。”
  张氏见状,笑道:“这丫头对老夫人比对我还亲,一来就缠着您,也太不像话。”
  谈允贤搂着顾清稚的背,眉眼带笑:“哪敢,你们是祖孙之情,我与她是师徒的情分,这次来也是找她去一户人家看病。”
  怀里清稚答:“我去不了,李先生不让我出门。”
  “老身已经说好了,这你无需挂心,给那户人家的姑娘好好诊病,老身要你学到医术之外更深刻的道理。”
  清稚继续蹭在她穿着棉布内衬的怀中:“那姑娘可有什么来头?若是穷人,我是愿意去瞧的。”
  “非是穷人。”她感到头顶落了一道深重目光,一字一句,全然浸入耳朵里,“却比穷人愈艰难。”
  顾清稚不免疑惑,身子一退离了她怀,双眸望向她:“那究竟是什么人家?”
  “老身且问你,方今世上除开穷人,谁最苦?”
  顾清稚正色:“女子,尤其为贫苦女子最甚。”
  谈允贤继续视她:“故此老身才要你去为她瞧病。”
  她攥紧清稚素手,深刻纹路与光洁玉白的手背相贴,传来阵阵粗砺质感,双手摩挲之间,清稚听得老夫人轻语:“我们既入了女医这一行,便须异于寻常男大夫,携一双体察人情之慧眼,睁开双目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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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南边坊内,有一家做布匹生意的富户,本是卖蚕丝起家,几代人累积,如今也做成了不错的气象。
  主人家姓王名良,四五十的年纪,二十岁上时娶了门当户对的粮庄老板女儿为妻,生一儿两女,日子在城南过得也是首屈一指。
  其妻颇有贤名,经营得一手好生意不说,为人也不妒不忌,王良后来纳了三房小妾也未曾有过薄待,反而侍奉婆婆愈发勤勉,教育孩子有方,街坊邻居无不夸一句王家得妻如此,实在是几辈子的福分。
  “是来看病的大夫吧?”丫鬟开门,见背着药箱的顾清稚颔首,便伸手请她进来。
  她大略望了望,气派的室内陈设了不少奇珍异玩,中间一道屏风画的是徐渭的泼墨葡萄,足见这户人家的底子殷实,还有些文化味道。
  “你们需要看诊的是哪位?”顾清稚问她。
  小丫头一面走,头也不回:“是老爷的小夫人。”
  “年方几何了?”
  “二十。”
  “这么年轻,得了甚么病?”
  “大娘子说,高云娘得的是妇人病,治不好便不要她了。”丫头引着她穿行过庭院,眼见着马上就到了,“云娘跟我一样都是家生子,也是她运气好,十六岁就被老爷看上纳了,可惜没那个福气,四年了肚子也不见大,前不久还染上了这个恶病,大夫看着治吧,大娘子说了,治不好也不会怪罪大夫。”
  顾清稚应是,随着丫头进入一间小屋子,里头搁了一张床一副案,床上躺了一个病美人,脸色蜡黄,神态恹恹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干裂,手边却也没有一口水喝。
  “快起来,给你找的大夫到了。”
  这云娘正在昏睡之中,无意识地“嗯”了声,缓缓睁开眼,见一个穿百褶如意月裙的年轻姑娘立在床前,眼里现出几分惊讶:“你是……”
  “方才不说了吗,这是给你找的大夫。”小丫头不耐烦道。
  顾清稚笑道:“你只管放心,你的病有我。”看她勉强撑起身子欲坐起来,连忙去扶:“小夫人躺着便可,一切我来。”
  见小丫头没有动弹之意,顾清稚去桌边倒了杯水想给云娘,只是摸着冰凉,她便问那小丫头:“可否给我拿壶热水来,麻烦姑娘。”
  小丫头看是她要,便应了声,回身去另一个屋里取。
  顾清稚本就心细,看到现在哪有不明白的,这云娘显然在王家受到苛待,一个病人没人服侍不说,连一壶热茶也不见,能撑到现在也算是奇迹。
  趁小丫头出去的功夫,她俯下身低声问:“你可是过得不好?”
  云娘扯了扯发白的唇角,语气无力:“云娘不敢说主人家的不是。”
  “大夫,你要的热水。”话音才落,小丫头就跨入门进来,递了一壶茶。
  清稚谢过,取下一只碗,倒了大半,柔柔地端给那云娘,细声细语道:“慢些喝,别呛着。”
  云娘讷讷:“真是麻烦您了。”
  她接过那只碗,近乎饥渴地仰头一饮而尽,末了,赧然地朝清稚笑笑:“大夫瞧我这副模样,着实没脸了。”
  小丫头呵了声,一双柳叶眼轻蔑地瞥她,云娘也没什么反应,看她的目光反而有些怯怯的。
  顾清稚没搭理那小丫头,对着云娘问:“你有什么症状,只管说来与我听便是。”
  “她呀,得的妇人病,不是和您说了么?”小丫头不屑地倚着背后的墙,“月事时有时无,上回三个月没来,害得老爷以为她有了白高兴了好一阵子,折腾了半天原来是得了病。”
  顾清稚只觉这丫头甚是聒噪,本想白她,但碍于这毕竟是人家府中,只能压下胸中不满,心平气和道:“月事不准是常有的,许多未嫁姑娘都会得,说不好你什么时候没怎么休息也会犯,话也不能说太早。”
  小丫头对大夫终是有两分忌惮,听了也不好回嘴,将不悦全藏进眼睛里。
  云娘嗫嚅着唇,像是有什么隐秘想吐露,又像是顾忌什么,眼眸转了许多回也不出声。
  清稚弯下腰,趋近她的面庞:“还有什么你详细与我说,不用担心失了面子,咱们都是姑娘家,你的难处我如何不懂,但首要的是把你身子治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她向云娘微笑,后者在她热切的注视下嘴唇动了动,垂下眸子,轻声吐出几个tຊ字:“我……我小解困难。”
  顾清稚复问:“可还有什么?”
  “那个……会出血。”
  她这会儿在宫里给好几个宫女看过病,怎会不知“那个”是什么,敛起原先笑意,面色肃然,又问:“姑娘下腹或者腰那里可会疼痛?”
  “会。”云娘点头,素手抚着小腹,“这里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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