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又转向居谦数落:“你看你兄长公务如此繁忙,还要操心你的学业,你还不快收起游乐的心思,把头脑用在科举仕途上才是正经!”
第18章
本朝心学自王阳明开创时起,便一直在民间兴盛。
朝廷对此也并未实施打压,武英殿大学士徐阶更是受心学影响甚深,不遗余力予以推广,今日便是请了王阳明弟子聂豹、程文德等人在灵济宫讲学,以开民智。
由于心学传播甚众,不少士大夫、太学生甚至是识两个字的平民百姓都要来听讲,还有的只是来讨个热闹,非得来瞻仰瞻仰王先生弟子的风采。
西四牌楼的闹市向来喧嚣,今日更是人声鼎沸,面馆里早坐满了客人,一圈圈绕着面条刚出锅的热气。
张居谦向小二叫了碗猪肝牛肉面放葱,转头却发觉店里的位置哪还有空的,一点缝隙也找不着。
小二见他为难,忙端了张小桌搁门外,又给他拿了个小凳子:“这位哥儿,您就坐外头罢,也省得里面闷。”
张居谦点头,随遇而安地坐了,待面到了,便低头专心用他的午膳。
今日的猪肝格外香了些,他正埋头之际,忽地面汤里头被人掷了块烧饼。
惊异抬头,却是顾清稚和她表弟徐元颢经过,两个人正立在他桌前颇有兴致地看着他吃一碗面。
“……七娘?”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忙要行个礼却被按住,听得顾清稚笑道:“烧饼浸在汤里才好吃,送你一块。”
徐元颢亦嘻嘻地笑:“我付的钱。”
张居谦本还吃得正香,闻言烧饼离了牙,做势道:“我才不稀罕吃你的东西。”
徐元颢眼一挑:“怎的?功课不如我就这般眼热?”
张居谦哼一声,掏出袖中藏着的字帖,展开来呈给顾清稚过目:“七娘你看看,是不是比元灏写得好?”
徐元颢笑道:“还要献丑?技不如人,脸皮还如此之——”
瞥了一眼,余下的那个字倏地吞回肚子里。
他大吃一惊,双目难以置信地端详着一起读书的小伙伴:“……何时偷练了?”
不独他一个如此惊叹,顾清稚也看得瞳孔发圆,姐弟两个无不目光震惊,坐他身侧齐齐地打量他。
然而徐元颢不信:“这决然不是你写的,你写不出来。”
张居谦脸一红,嘴硬道:“不是我写的还会是谁?你看这个墨才刚干透,谁有这个闲工夫帮我写?”
“似乎也是。”徐元颢忖度了会儿,分析道,“你身边人就你哥哥读书最多,但他终日忙得很,以他的性子也懒得为这点小事儿替你代笔。”
他这分析似乎颇有道理,却把张居谦听得心底冷汗直出,再加上顾清稚一双眼似笑非笑地视着手中字帖,他甚至怀疑她早发现了端倪。
忙撇开话题:“今儿个来听心学,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徐元颢抬眼看日影:“早呢,多少也得半个时辰后开始,我祖父还没从宫里回来,主持的没来,怎么开场?”
他又瞟了眼张居谦:“你兄长来不来?”
后者摇头:“我瞧着不好说,刚又被王世贞先生叫过去,说什么品评做诗的。”
“还真是风雅人,难怪张先生和王大人关系好,原是有着共同话题,两个都会做诗。要我们两个憋半天都做不出,玩蹴鞠倒能凑一起比一比。”
“你这倒是说的实话。”张居谦承认,偏偏还要摆他一道,“所以我着实不知道你来听心学开讲的意义为何。”
徐元颢瞪他:“我是听不懂,你又能懂了?”
“我也不懂。”顾清稚听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嘴,终是忍不住,“我只知一句心学至理,知行合一,秉着这一条就够了。”
“我也只懂这一句。”徐元颢讪讪,甩了甩腕,清理了掌间烧饼余留的碎屑,“那可是阳明先生的毕生绝学,又有多少人能参透?我一看那些书就困,哪里及得上评话有趣?”
张居谦难得点头以表附和,转头复问顾清稚:“顾七娘觉得阳明先生是什么样的人?都是活在这世间的人,独他就能思索出这么深奥的道理。”
“圣人。”她不假思索地答,“本朝开国来的第一位圣人。”
张居谦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那顾七娘能不能说说,您觉得本朝还有谁能称圣人?”
“于谦于少保。”顾清稚继续不假思索回答。
“果然是英雄所见略tຊ同。”张居谦手中的箸往桌上一敲,表明其赞成之心,又豪情壮志地发表心中所愿,“我也想当这样的人。但王守仁先生的思想文章我是断然想不出的,那我就要建立一番如于少保一般守卫大明的功业,我也要学他扶大厦于将倾的本事。”
“小声些。”顾清稚拧了把他的手臂,低语提醒他,一双眼眸小心扫过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方放下心来。
徐元颢两眼一翻:“你刚才说什么大明将倾的,我可是都听见了,候着吧,今儿锦衣卫就要上你家门去逮你。”
张居谦自知失言,然话已经出口无法收回,自嘲道:“往后不说便是。还好哥哥不在,否则起码得面壁思过三天。”
顾清稚对他的尴尬不以为意,反而扬唇笑道:“张先生只会罚你考上明年乡试,落第了再面个十天也不晚。”
经她一提醒,张居谦不得不想起上回秀才未中的事迹,面色一白,忙转了话题:“这事休提,我张家有个长兄撑门面就够了。那我们何时过去?”
清稚起身欲走:“你们去罢,我还得回去给李先生背书去。本就听不懂心学,免得去那边犯困了丢人现眼。”
“你还没背完?上回不就已经罚抄了十遍么?”徐元颢脱口而出。
“小孩子懂甚么,你又知道了?”顾清稚自觉表弟这般直言不讳,让她在张居谦眼前失了颜面,不禁斥他。
徐元颢不识脸色,仍在说:“我念书再怎么不济,也没遇到过罚抄十遍的盛况,你那……”
“哎哟!”他猛地呼了声,顾清稚脸上带笑,桌子底下却狠踩了表弟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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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徐元颢才听了两刻钟便已是哈欠连连,眼皮子合拢了直打架。
徐阶在一旁见他的头一会儿抬起,一会儿又磕到案上,手指一屈,狠狠扣了一记他脑门,就差把手上捧着的王阳明《传习录》砸他面上。
“哎哟——”徐小郎君在这半梦半醒之间被拍了这一下,猛地发出一声惊呼,引得前后的视线投了过来。
徐阶复怒视他一眼,刚欲要骂,却见一风度卓然的男子穿过人群走过来,如天边一鹤,停了在他面前,躬身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他略略望了一眼,见徐阶身边只坐了个徐元颢和自家弟弟,并无那人身影,复又视向徐阶。
徐阶一见来人,原本的怒色瞬间缓和,换了副面容:“昨日劳烦太岳了。老妻与少子从未遇过大风大浪,若是没了太岳来劝,恐怕敝府必得大乱,老夫治家无方,着实让太岳见笑。”
他示意张居正在自己身旁空位坐下,后者谢过,撩袍坐在那圈椅之上,一面辞道:“老师何必如此说,为您分忧解难本就是学生之责。再者学生一人如何稳住局面,还是借了夫人和公子之力才得如此。”
徐阶颔首,也不多言,只叹了口气:“那三个年轻人……当真是忠肝义胆,日月昭昭。上表弹劾的前一日来我府上,自愿担当这死谏之任,那一片冰心教老夫都落了泪。”
“大明有这等纯臣,可见风骨不灭,这恰也是读书人的一腔热气,撑着大明山河永固。幸而陆炳陆大人也是个明事理的,暗中出力让他们保住性命,虽是丢了官流放,日后也可再行起复。”
“还好陆指挥使那条线事先搭上,看来事先筹谋总有用处。”徐阶叹道,“不过经了这一事,老夫算是瞧明白了,严阁老还是耐不住要对老夫动手,或恐下一步就将对付老夫其余门生,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必要将朝堂搅个天翻地覆。但我们势小,也只能信守一个忍字,继续弯着腰给他做小伏低,严党就算摆个鸿门宴老夫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赴。”
“但学生认为圣上已对严阁老生了怀疑,此举便并非无用。严嵩用了数十年才在朝堂中结成盘根错节的势力,若要倒他,也绝非一日两日之功,只要三位大人的弹劾入到圣上的耳里,就不愁没有十成胜算的那一日。”
徐阶悠远目光望向他眸:“你所言何尝不是老夫所想,只是苦了太岳还要与他周旋。”
“学生想到一句话。”
徐阶视他:“说来听听。”
张居正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徐阶不禁拊掌:“应景。”
“说到诗,老夫倒想起一人,老夫观其文章,应是当世文才第一。”他目光肃然,令张居正亦看向他:“老师可是想到了王世贞?”
徐阶沉沉颔首,眼眸半阖,攥住灰白长须:“正是。”
他道:“假以时日,此人必为当世文坛领风骚者,诗酒风流,寄情山水,倒是做尽天下才子表率,若是老夫年轻个三十岁,当与他交游唱和,此必是一桩乐事。”
“只是可惜——”徐阶话锋一转,续道,“他这脾性不适合做官,又想在朝堂上立得声名挣下功业,却不看看当朝是谁执得权柄,那严嵩严世蕃岂能容得这般屡屡顶撞威严的书生留着碍眼?呵,文人都想当苏轼,小苏学士又岂是那般容易效仿的?”
张居正应他:“学生与他交游甚好,也曾劝过他收敛脾性,可惜他不愿听从。”
徐阶摇头:“老夫为其性命着想,你遇到时机便多多相劝,莫要让这难得的才子稀里糊涂送了命,日后文坛能执牛耳者唯有此人,老夫不忍见其因真性情而获罪。”
“范文正公有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学生看他颇为信奉这条,只恐他未必愿意收起那副执拗傲骨,我也只能尽力一试。”
“还有,你让他少写些风月故事。”徐阶虽是不苟言笑,但话语间流露了两分哂意。
张居正躬身,掩饰眸中微笑:“知道了。”
“甚么风月故事?”徐元颢一听便来了劲,本来瞌睡的眼睁大着看向二人。
徐阶怒击其脑门:“别的不听,净爱胡闹!”
张居谦拧了元颢一把,小声咬耳朵:“就是《金瓶梅词话》,有人说是王先生写的。”
“那不是兰陵笑笑生所著吗?”
“所以他们才说这是王世贞先生托的名,他素来恼恨严家,里头的西门庆暗指严世蕃,编派的就是严家的不是。”
“哪里有的买?”徐元颢恍然大悟,拉住友人就追着问。
脑门上又挨一拍。
徐阶笑骂:“不正经的东西,回家罚抄十遍《论语集注》去。”
第19章
徐阶归家之时,天色已暮。
顾清稚第一个迎上去,接过外祖父的大氅递给女侍,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您终于是回来了,外孙女盼了您整整一日,昨天是一夜都未睡好。”
徐阶横她一眼:“怎的,巴不得老夫回不来管不了你?”
“天可怜见,您怎么就知道把我往坏了想,没人比外孙女更盼着您安然无恙地回来。”她待徐阶坐稳正位,为他既是端茶又倒水的,比从前殷勤更甚。
张氏在一旁看着,不禁好笑道:“这丫头今日孝顺过了头,若能一直能这样便好了。”
“外祖母这话可不公道了,我有哪一日不孝顺了?”顾清稚不服气。
“说吧,你有什么事。”徐阶早看出她意图,接过她捧来的毛领子围在脖子上,淡淡视她。
顾清稚忙否认:“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来跟您说说话还不行么?”
徐阶摆出一副看透的神情,这时听得张氏言语:“昨日我眼皮子一直在跳,心里便知有事。闹了这么大动静,我也是一夜都在担心你们爷儿两个的安危,还好你们都没事,要不然我这条命也不活了。”
“说的哪里话。”徐阶责她,“就算我有了什么不测,徐家得有人撑着不是?往后日子还长着,严阁老这次没得逞,下回指不定哪一日寻得机会参我一本,这颗头也就悬在脖子上,你真当是就此安全了?到时候还指着你站出来主持大局,要不然咱们徐家就是真的倒了。”
张氏一听,眼睛不由得沁出微红,喉头也有些涩,一时竟说不出话。
“好不容易回来了,外祖父何必又要说这些丧气话。”顾清稚见气氛不对,连忙调和道,“您吉人自有天相,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不是都过来了?您有气运加身,不知是您奈何不了严阁老,还是他奈何不得您呢。”
“又说胡话!嘴里没个正经。”徐阶瞪她,指了指见底的茶壶,“去——把茶倒满。”
顾清稚乖乖去倒,耳旁传来徐阶和张氏的低语:“这段时日我不去上朝,跟圣上递了称病的条子,在家里好好将养。若是严家有人来探望,你态度要更恭谨些,莫要让他们瞧出苗头。”
张氏点头:“也好。避避风头,免得严阁老一直盯着你,咱们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
“咱家三郎下月的婚事筹备好了?”
“早就八九不离十了,只等那陆家大娘过门,我办事夫君放tຊ心便是了。”
屋里窗未关,一阵风吹进来,张氏不禁紧了紧身上棉袍,徐阶伸手给她束好衣领,边说:“我何曾不放心你?就是前头这段时日苦了你了,全靠你一人维持操劳,这下我赋闲在家总算是得了空,也能来帮把手。”
“哎呀——”顾清稚刚好端着茶壶走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脸上立时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
张氏即刻缩回身子,不自然地咳了声,随口揪了个话题:“我和你外祖父正说着松江老家的田呢,那边来了不少从浙江过来的,要依附你外祖父做佃户。”
清稚杏目一亮,放下茶壶就跑到徐阶身侧,弯下腰曲起膝盖,甜甜一笑:“说到松江,外孙女有件事求您。”
徐阶一偏身子,拍了拍座椅扶手,灰眸扬起望天,也不知是对谁讲话:“我说什么?我就说你准是有求于我。”
顾清稚继续保持笑容:“知我莫如您,那您愿不愿意听我说?”
徐阶哼一声:“说罢。”
清稚凑过来给他揉了揉肩,一面温声软语:“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她家里很穷,在京城这什么都虚高的地方混不下去了,想去别处讨口饭吃。外孙女想着您在松江有不少佃户家里是织布的,她正好会一手好缝纫手艺,在那边必定是能靠此过日子的。”
徐阶白她:“你又是从哪里来的朋友?”
“本来是我的一个病人。”
“那你这是去哪户人家出诊就要结个朋友?看来这满京城都要成了你故交了,到时候看谁还不认识你顾七娘?”
“老爷——”张氏见顾清稚面色不好,忙开口帮外孙女说话,“你何必跟一个小丫头计较?我听着那姑娘也怪可怜的,做件好事也是积德,举手之劳何必要问来问去的?”
徐阶蹙眉,本来半眯的双眼一睁,瞪她们两个:“老夫这是谨慎!你们倒是善心大发,若是帮了甚么不该帮之人,惹出祸事来谁替徐家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