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道:“张某与姑娘毕竟有交情,想起姑娘在此间受苦倒也不难。”
清稚抿唇,避开这个话题,视线往他身侧扫去,却未见到张居谦的身影。
“张先生的弟弟呢?今日怎么一直没见着他,往日他不是最爱凑热闹的吗?”
“舍弟顽劣,顾姑娘见笑了。他本是念着要来的,只是前日里外头玩了一日吹了风,那夜便发头疼脑热,今日还未痊愈,故此不能前来。”
清稚不禁急道:“先生为何不早说!发热这事可大可小,令弟若是染上伤寒该如何是好?”
“姑娘放心,张某已请了大夫来看,养几日便好了。”
“张先生休要糊弄我,令弟身子骨向来不甚强健,我看他若不好好将养,怕是短时间里难好。如若先生信得过我,不如让我登门去给令弟瞧瞧。”
张居正忙阻:“舍弟微恙如何能劳烦姑娘?姑娘平日已是脱不开身,怎敢为此事让您挂心。”
“张先生又跟我客气!”顾清稚见他还要说些推辞之语,不待他开口,弯下眼眉先发制人,“你这是不拿我当自家人,我将居谦视为亲弟,他如今有了疾,天大的热闹也不来看了,我怎会不着急?再者,姐姐替弟弟挂心不是最正常不过么?”
他倏而哑口无言。
“太岳怎生躲在这和人小娘子说话!”几个同僚过来寻他,见两人似是争执什么,无不嘴角挂上笑容,乱哄哄来扯他回去。
本想再打趣两句,奈何张居正素日端方,便闭了口,只匆匆拽他离开,一面邀请他道:“太岳快与我等去前面饮宴,那厢摆了多少好酒,万不可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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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后,严云瑶向清稚辞别。
清稚四下打量,发现她并未跟着长辈随行,好奇问她:“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云瑶点头:“我家里都没来人,我爹本是不允我来的,但我想着要和你当面说些话,硬磨了好些天才得过来。”
清稚动容:“如此真是难为你了。”
两人步出大门外时,她道:“不若我送你回府?咱们路上也好说说话。”
云瑶闻言,拉住她手,黑亮眼睛凝视友人的眸子:“也好,咱们两个话还没说够,能说一会儿是一会儿。”
“你这话说得可不好听。”清稚笑道。
不想云瑶垂目:“我一直憋着不敢和你说……我就要回老家去了,怕是咱俩以后都很难见上面了。”
清稚心头顿时蒙上伤感,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不舍。不过再想云瑶离开这京城也好,远离官场争斗,受到的牵连也少。
云瑶见她神色,安慰道:“不过咱们还是可以写信,你想着我的时候便给我寄一封,可莫忘了。”
“好,一定。”清稚反扣住其手。
“七娘,你待人最是真诚,我怕是以后很难交到你这般好的朋友了。”云瑶视着她,忍不住说出肺腑言语,令清稚忽而心头酸涩。
“小姐,到了。”两人正说着话,不想严府已近在眼前。
云瑶忍住眼底情绪,与她告辞:“七娘,莫忘了我。”
顾清稚不便下车让严府的人瞧见,于是就在车上和她分别,视线还紧盯着她:“你也得记着我。”
她目送云瑶远去,眸光浮至大门处时,却见那边跪了个男子。
她以为是严家小厮犯了过失罚跪,但细看时,那男子穿戴不凡,衣衫纹路绝非小厮所能穿着,分明是个有地位的青年官僚。
他一面跪着,一面喊着求饶,声音之凄厉,教路人无不心生同情。
但马车一直停在这也不妥,她唤车夫道:“麻烦大伯将车停在僻静处,我一会儿再走。”tຊ
车夫依言,寻了一处树荫栓马,果见不少行人路过,无不发现了这一幕,皆在议论纷纷。
“可怜也是个才子,却要受这等折辱,还要当着大伙儿的面跪在这儿,严阁老这分明是想将王家逼上绝路。”
“照我说,就是他顶撞得罪了人严阁老,方招来今日祸事。人家严阁老才懒得把手段施往一个年轻人,直接拿他爹开刀,这下一石二鸟,杀一个老爹解决两个,王世贞再傲又如何,还不是得放下身段跪在人家门口求严阁老放他爹一条活路。”
“唉,这王家也真是可怜,我闻得这王世贞长子几个月前才得了病丧了命,现下小儿也发了痘疹,能不能活着都难说,这紧要关头他王家却又遭了这般大祸!”
清稚安静听着,将过往行人的言论全部纳入耳中,王世贞她自然是认得,徐阶在家时常叹此人脾气太傲,偏要和严嵩作对,教他可惜。
不想今日却遭逢此祸,顾清稚不禁亦惋惜,她对有才的向来抱有敬佩,这些人既有上天赏饭吃,还能在看了浩如烟海的古籍后得心应手地遣词造句,著出那么多诗文来,在经历了那么多佶屈聱牙的古书后,她对这帮才子愈加另眼相看了。
尤其是听到最后一句“痘疹”时,她深感小儿有难不得不救,若是袖手旁观一条小生命就此逝去未免太过冷血,心中猛然泛起一阵紧迫。
“王世贞大人的家在何处?”她探身询问车夫。
车夫显然未想到她会作此问,面色一惊,犹豫道:“这……老奴却是也不太认识,不过可以打听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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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至王宅,顾清稚并未贸然前往。
一者,她身为一个未婚姑娘,人家未必愿意让她来看诊,再者,情况还未探明,如此贸然登门也是不妥。
略候片刻,她想着先看看有无他人至,半晌,果见一辆马车驰至,在王宅门口停驻,而后,一外披玄色斗篷的便服男人从车中下来。
“张先生!”他忽听得耳畔响起一熟悉女声,似乎刻意放低了音量,骤然心间一震。
他往四下视去,看到少女掀帘探出小半个脑袋。
虽仅仅足以捕捉到一双杏目,他亦能一眼辨认。
第23章
“姑娘怎会在此?”张居正快步走来, 压低了声音。
顾清稚缩回身子,在车里望着他:“我听说王郎中的幼子得了痘疹。”
她一语对方便知她的意图,已是不必再多言。
他略一思忖, 提议道:“姑娘身份特殊,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如此,那容张某将王公子送去敝府, 您来敝府看诊,如何?”
顾清稚知道他办事向来稳重, 忙点了头:“张先生思虑周全,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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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家中还躺着个病号,一见顾清稚来了,张居谦拽着榻侧挣扎着要起来,一面哼哼唧唧地说浑身疼。
清稚按住他,拿手背往他额间一试,蹙眉道:“怎生这么烫,没人照顾你么?”
张居谦委屈道:“兄长一大早就出门,终日在外面不知道在办什么事,哪里还管得到我。”
顾清稚不吃他这一套,横他一眼:“你不是有乳娘么?”
“谢妈妈都六十了, 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不甚灵便, 怎么能照顾好我?那些仆役也都是雇来的, 一点也不知冷知热,我在这昏睡两天了谁能管到我?”居谦撇着嘴控诉, 憋了两日的心思终于能逮着人一吐为快, 顾清稚听着他抱怨罢,细想也确实, 他家兄长整日忙于公务,一瞧就知不是爱着家的人。
只是可怜了这幼弟,着了凉只能一个人裹着被子把自己捂热,她不禁叹气:“这能怪谁?你自己贪玩,还不爱穿厚衣服。这快入冬的天了,哪禁得起你还披薄衣四处晃荡?”
“你听我兄长胡说!”居谦一听急了,圆睁大眼,辩称,“他是不是跟七娘你说我爱乱跑才感染了风寒?”
“你总不能说深夜念书念的吧?”
“还真是!怎么,七娘不信?”
顾清稚露出怀疑眼神。
居谦接过她凝视,似乎颇为坦荡,一摊手:“我就说你不信,我兄长看起来太正人君子,他只要一开口你们就会信。但这回,真是我坐在书斋里头念了大半夜的书,至了寅时才睡,那风呼呼地吹我脸上,不着凉才奇怪了。”
“张先生逼迫你的?”
居谦唇角一抽,不得不承认她着实问到了本质,应道:“还真被七娘说准了,兄长让我明年一定要考上秀才,否则就要赶我回江陵去。”
“江陵不是挺好?”
居谦道:“老家是很好,但我还是想跟着长兄。”
顾清稚蹙眉:“你都被他迫得整出病了,还想跟着他?你还享受上了?”
“非也。”居谦眨了眨眼,“虽说我生病了哥哥不来照顾我,但我平日里玩他也不管我啊。”
顾清稚想说这分明是放养式教育,但又不得不同情他:“可你哥哥让你13岁就考上秀才,他以为人人都是他呢。”
“那是他前两日突然转了性,自从我练了那幅字,他看了不满意,就非得让我苦心学习,我哪里能想到他一会儿就能管这么多了?”
“然后张先生就给你代笔?”
“对啊。”居谦下意识答,话才出口就闭上嘴,尴尬地扯唇,“……看来七娘早就知道了。”
顾清稚拍他肩膀:“还有什么能瞒得过我?”
居谦刚想应答,门外就有人来喊:“公子回来了。”
张家乳娘谢氏本来在给居谦熬汤药,听了这话连忙拖着副老身子骨去迎,刚想说哥儿怎么现在才回,却见这张郎君手里抱了个周岁孩童走进来。
“这……这,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哪来的孩儿?”谢氏大吃一惊。
张居正随口道:“不是我的,谢妈妈放心。”
闻言,谢氏更是惊骇,脑海里无数不良后果涌出,越想越着急,慌忙劝道:“哥儿,这可不兴养别人的孩子!咱们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媳妇都没进门,怎么能莫名其妙多个不知身世的婴孩?你素来是个聪明的,今儿怎么糊涂了!”
张居正听她劝着,也不打断她,待老妇人终于苦口婆心劝说完毕方才失笑:“谢妈妈这是想哪儿去了?这不过是我一位友人的幼子,患了病我来给顾大夫看看。”
谢氏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看着他把孩童抱给小厮,示意后者将其放在榻上,拿软被盖好。
居谦抗议:“哥,这是我的被子。”
张居正不以为意:“你再拿一床。”
“你还让这孩子分我的榻。”
“那你睡另一屋。”
“凭什么我要让他?”
居谦连声质问,张居正冷眼视他,淡淡道:“话这么多,烧退了?”
居谦不甘心,拉一直保持中立的清稚说话:“七娘你瞧瞧,我哥哥就这般不讲理,眼里还有我这个弟弟么?”
“看来你烧确实是退了。”清稚睨他,“拿手炉焐热的脑袋也该冷了。”
“七娘如何知道?”张居谦大惊。
顾清稚冷笑:“你这是在质疑我的本事?若是连你这点小心思都瞧不出来,那我还行甚么医,在家歇着算了。一点小风寒装得跟命不久矣似的,也难为你能躺在床上两天都不动弹。”
她话音一落,居谦紧张地瞟着兄长反应,以为必得迎来一顿斥责,不料人家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张居正视向顾清稚,缓道:“此乃王郎中幼子,若有用得着张某之处,姑娘直接吩咐便了。”
顾清稚倾首,见这婴孩不过三岁模样,本是玉白一张小脸红疹密布,一摸额头亦烫得厉害,可怜小手不住地去挠,分明是发痒难忍。
因为太小,嘴里又说不出完整词句,只咿呀地哭闹。
“张先生,你可问过这孩童发痘疹几日了?”
张居正答:“其母言此子已发了五六日,因为世贞之父下狱论罪而耽搁了救治,故此拖到现在。”
“姑娘是没有法子么?”他见清稚眼眸陷入沉思,以为她是为难,不禁出言相问。
清稚回过神,忙道:“张大人放心,有顾某在,定保此子平安无恙。”
“张大人可有纸?”
闻言,张居正立即命人取了纸笔,清稚思索片刻,回忆此前先例,再三确认之后,方挥毫写下一张方子。
“炒人参黄,炒白术,茯苓、当归、芍药、川芎各五分,紫草、木通、防风各三分,糯米二百粒。”
顾清tຊ稚复取墨:“取一盏水,将这些药煎至半盏,徐徐服用,吃几日便可痊愈。”
“还有这痘毒亦需要外疗,轻粉、黄丹各五分,黄连末二钱,研匀后搽患处,这步也不可忘。”她又添上一句,日光映亮她半边面庞,愈发显得柔和专注,教居谦一时都看得呆了。
她细细检查一遍后方递给张居正过目:“先生瞧瞧,总没有错字吧?”
他接过,那挺秀字体映入眼目,令他不由得以赞赏语气道:“顾姑娘柳体写得甚好。”
“……张先生何以如此觉得?”
“此书足见顾姑娘魂骨。向来形易得,神却最难,而顾姑娘两者兼备,可见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