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知她姓甚么,故此避而不谈。
男子?便拱手:“吴某见过二位娘子。”
李秋芬曲身行礼,顾清稚却已面露喜色,然而无人知这喜从何来。
“您就是吴先生?”她眸中荣幸不加掩饰,“小女最喜欢孙悟空了!”
此言一出,几人无不大吃一惊。
“姑娘知道吴某的拙作?”吴承恩难以置信,心内顿时升腾一股热流。
顾清稚点头赛击鼓:“何止,小女小时候就爱看唐僧师徒取经,一到暑假就全是这些。”
“暑假?”吴承恩不解。
她立时反应过来,讪笑着改口道:“啊,即为因暑热不用读书干活之时,小女便开始看您的大作了。”
看她这热情模样,倒真不像是假话。
吴承恩不禁叹息:“可惜吴某因俗务缠身,至今也只撰了部《西游记》初稿,若要待全部完成,还不知要至何夕。”
李春芳道:“吴兄不必苦恼,你若是囊中羞涩,愚弟此处还有些银两并容身之处,吴兄寓居京城之日,只管宿在敝府著完此作便是了,何必拘束。”
吴承恩年过五十仍未中举,只在家乡淮安以教书为业,不得不为生计而奔波,如今有老友慷慨解囊愿意资助,他虽是心有惭愧,但无奈急需庇护方得完成一生心血之作。
因此他压下自尊,俯身谢道:“愚兄糊涂度了半生,至今一事无成,唯有此书值得挂怀于心。贤弟仁慈,愿意提供住处借以栖身,吴某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奢求他物?”
李春芳将其搀起:“兄台说的这是哪里话,愚弟不才,却也知兄台的《西游记》若是著成,必为不世出之杰作,愚弟愿为你助上一臂之力,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了。”
“吴某不敢,拙著怎敢妄称杰作。”
话音才落,却听顾清稚女声清亮:“吴先生的《西游记》若不是杰作,那当今还有哪部敢居于您之前?小女看您笔下的孙悟空,说是古往今来第一话本人物也是当得的。”
吴承恩心中弦曲波动,不禁细问:“姑娘何以如此夸奖?”
“小女最欣赏大圣虽无所不能却仍心存善念,力能翻江倒海,但又悯恤弱小,前有万般凶险亦能不改心智,此正所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此句甚妙!”李春芳抢先赞道,“看来姑娘算得上是吴兄一个小知己了。”
顾清稚笑道:“知己不敢当,小女只是吴先生的书迷罢了。”
“姑娘此言,正合吴某心意。”吴承恩感慨抚须,任暮色落于掌间,“吴某不会辜负姑娘期望,必尽我所能塑好孙大圣形神,方称得上姑娘之评。”
李秋芬自始至终立于一旁,不发一言,然一双黑眸中似乎有月光掠过,像是对他们的谈话极有兴趣。
待辞别两位男子后,顾清稚侧首望入她眼:“娘子看来对《西游记》有所耳闻。”
李秋芬和婉道:“曾读过吴先生的初稿,对里头的奇妙风土人情印象颇深,是和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
“娘子是想瞧瞧外面的世界么?”顾清稚忽而问她。
“寡居之人,如何配走出去。”她落寞。
闻言,顾清稚注视她茫然双目:“小女知道娘子的病该如何治了,娘子稍待,小女明日便为您开一道真正的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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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
“何事?”徐阶早已习惯了外孙女大晚上来找自己,准是有求于他,于是半阖双眼躺着乌木藤椅,等着她开口。
只是从前必要端茶捶腿好言好语全套服务,然而今日他候了半晌,也不见半碗水呈上来。
“嗯?”诧异睁眼,却见顾清稚不声不响地静立。
他不免疑惑:“究竟有何事?”
她的嘴唇颤了颤,却并无半字吐出。
徐阶急了,蹙眉道:“你说便是了,老夫不怪你。”
又候了半晌。
“……我能不能见一眼母亲。”顾清稚嗫嚅着说,“就一眼,看完我就回去,我……想她了。”
向来活泼好动的性子,此刻却如遭霜降,垂首不敢望他的面容。
徐阶硬了心肠,斥道:“旁的都好说,独这件不行。”
复摆手:“你快回去睡吧,莫再在此搅扰。”
她应了声,回转身出了门。
屋内传来徐阶和张氏的言语:“你可真是狠得下心……”
她驻足。
“狠不下心又如何?这丫头和她娘见了,必是要哭着不肯走的,到时候给他娘夫家看了又不知闹出多少风波。倒不如绝了她这念头,不见总比见了愈加难受好。”
又是张氏的声音:“唉,不知做的甚么孽……当年你不忍心咱们女儿年轻守寡,放她出去嫁人,为此事不知惹了松江多少流言蜚语……可惜了这丫头受了罪,连个亲生母亲的面也见不了一眼。”
“那老夫又能如何?你真当老夫是那般铁石心肠之人?怎么唯独就你疼咱们丫头,我就不疼?”
语罢,夫妇两个不禁相对而叹,正当这时,见外孙女折返回来站在门口,轻道:“我往后再不提此事了……二老莫要为难。”
第27章
“姑娘有法子根治舍妹?”李春芳视着顾清稚, 讶然道。
她展颜:“望李侍郎姑且相信小女。”
“请说。”
“李娘子之病,药石难解。”她温声,“唯独只可放娘子出了家门, 不拘去哪,一月即可还侍郎一个活生生的令妹。”
李春芳眉间却起了愠色,虽未发作,然嗓音中含了薄怒:“姑娘这是何意?舍妹身负诰命寡居, 若是嫁予他人,朝廷必将夺其封号, 教李某与其故夫家颜面何在?”
清稚也不恼, 仍是语气和缓:“侍郎误会小女了。侍郎难道不知,天地至大,多的是比男女情爱广阔之事么?令妹所梦寐以求的并非所谓改嫁,她终日忧郁难抒,您作为其唯一亲兄怎能瞧不出半分端倪?”
“还请姑娘指教。”李春芳拱手。
“李娘子要的,不过是乘一小船南下,兴尽晚回舟,江海寄余生。”
他骤然变色:“姑娘此言差矣,李某乃江南人氏,那地方风气颇为开放, 常有青楼倡女结伴出游, 引得众人侧目。舍妹虽算不上名门闺秀, 亦是正派人家长大,岂能效仿青楼女子, 行那不知廉耻之事?”
“那小女敢问侍郎, 您是要令妹的性命,还是更在意所谓青楼女子的举止?难不成青楼女子非人乎?”
李春芳冷面:“李某之妹岂能为人指摘。”
“tຊ是小女错看了侍郎, 以为侍郎出身状元,眼界胆识必超凡人,不料也是个以如此粗浅理由轻易抛掷亲妹性命的。请恕小女无能为力,就此告辞。”顾清稚亦作色,略行了个礼,随即拂袖转身。
“姑娘且慢。”李春芳虽是唤她,顾清稚仍不为所动,继续向门口行去。
不料,李秋芬已出现在身前,阻住她的去路。
“请姑娘留步。”
顾清稚方依言,停了脚步,视着她走向其兄,弯腰行礼。
“姑娘为秋芬开的正是足以救命之良方。”她伏身,螓首将近低至地面,“求兄长成全,放小妹一条生路。”
李春芳慌忙将她扶起,挽住她腕,目光尽是恳切:“为兄知你苦楚,你莫要如此。”
李秋芬不愿起身:“还请兄长允了小妹。小妹知兄长必会反对,故从不敢提起此事,亏得这位姑娘一语道尽小妹心思,小妹方觉这人生亦非全无意趣,有了几分存活之念。”
“你若是行这般礼,便是教我为难了。”
李秋芬执意:“兄长非得置小妹于死地么?”
“你这是说的甚么话。”
“小妹并不怕为人指摘,兄长若对此有惧,我哪里能拗得过您,一切依了您便是了。当初亦是依了您的意思嫁予那刘家,如今有了这结果,小妹体谅您为我思虑之深,从不敢心生怨怼。”
李春芳本因此事便对亲妹心中有愧,李秋芬不提,他也是寝食难安,现下她第一次提起,更是勾起他心底隐痛,望见窗外枯枝,一时触景伤情道:“你自幼便随在我身后长大,你我昔日玩耍亲近之时犹在眼前,我怎会不为你做思量……我知你心里一直为此事怪我,但我不放你出去学那轻浮做派,何尝不是为了你的名节。”
“此并非轻浮做派,为何士大夫放舟四海即为名士风流,女子便不可?求兄长开阔心胸,难道您身居高位,思想竟还不如小妹开明么?”李秋芬敛目再拜,“若是兄长不依,那便是小妹冒犯了。”
“我依你……你快起来,我怎能忍心见你如此。见你终日郁郁,为兄心里何尝又好受?”李春芳闭了闭目,长叹一声,又来牵住她臂。
“当真么?”
“当真。”
李秋芬方直身,但因俯得过久,一时竟因晕眩而险些坠地。
顾清稚忙上前,与李春芳一道扶住她,却见她雪白面庞上终有了两分血色,嘴唇微启:“谢过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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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为舍妹解了心头烦忧,李某愿实现当日承诺,以百两黄金相赠。”李春芳慨然道。
顾清稚淡笑:“小女家里不缺此物,侍郎莫要破费了。”
“君子一言不可反悔,李某做不来这般违背礼义之事,还望姑娘收下。”眼前少女一身朴素打扮,衣着皆为平民服制,如何能不缺这大笔财货,恐这推拒也只是出于客气罢了。
不想顾清稚似着实对黄金不以为意,目光从未瞥一眼,只笑道:“如侍郎非要以礼相赠,那小女想要求一样与百两黄金价值相等之物。”
“姑娘请讲。”
“小女想要侍郎府里池中养着的一只白龟。”
李春芳双目睁大,怀疑耳朵出了差错,不免复问:“姑娘未在调笑?”
顾清稚点头:“小女只要这一样,侍郎可不许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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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已是夜幕初临,月色氤氲于道,略微斜向路边竹枝,拂过一片浓淡有致的清旷影子。
顾清稚捧着一只养了白龟的琉璃小缸,走到离家没多远之时,迎面忽而经过一台轿子,她不以为异,沿着道旁行前行。
倏地,轿子停了。
帘子被掀开,显出徐阶那副惊讶神情:“你怎在此?”
顾清稚先发制人:“那外公为何也在此?”
徐阶喉咙里“哼”了声,瞪她一眼:“你仔细看看这是哪条道?”
“还能是御道不成?外孙女就不配走?”
徐阶只觉夏虫不可语冰,摇摇头:“此乃从宫中回我徐府必经之路,老夫才下了值,不走这条路归家还能有意绕远了?”
“原是如此。”为防老爷子又过问自己刚做了甚么,她又抢道,“那外祖父今日下值还是晚了,看来今日宫中事情不少。”
“正是。”徐阶揉了揉眉心,似是疲劳至极,四下望了眼,确定无人后方道,“数年前进翰林院供职的那批进士也该迁的迁,升的升了,老夫为这事也伤透了脑筋,总不好厚此薄彼,尤其是严阁老的门生,若是慢待了惹人家怪罪,又多生了个弹劾的理儿。”
应是昨日晚上的事让他心存愧疚,今日竟一反常态,和外孙女多说了些朝堂上的话,以弥补祖孙之间缺失的感情。
顾清稚听了好奇:“那您是怎么端水的?”
“哪能全部端平呢?”徐阶叹气,“老夫总得多提拔几个自家学生不是?总不能让严党占了整个朝廷,清流总该有出头之日。”
“那看来您确实挺操心的,这次辅瞧着比首辅都难做。”顾清稚由衷夸道。
“可不是。老夫拔擢了一个叫邹应龙的做御史,此人敢于刚颜直谏,是个有赤胆忠心的,以后必堪大用。此外还有太岳,吏部升了他做国子监司业,这虽不是什么显官,最要紧的是做了裕王府的侍读。”
“那张先生不就是将来的帝师了?”顾清稚面上明显携了几分欢悦之色。
幸好夜晚晦暗,徐阶未能瞧清她的脸容,只呵斥她:“这话不可胡说!你记着,往后万不能于人前谈论储君之事,圣上最为忌讳,千万莫要惹祸上身。”
顾清稚乖巧应他:“您说得是。”
言罢,她提起手中琉璃缸,塞进轿子中:“既然张先生升了官,劳烦外祖父将这只白龟带给他,就说是我祝张先生仕途平步青云。”
徐阶皱眉看她:“你和太岳背地里还有甚么往来?”
顾清稚仰起脸笑得纯真:“所有的往来您都晓得,您宽心,外孙女这种事是决然不会瞒您的。”
她眼眸坦荡如天边月色,不掺半分杂质,教徐阶不禁失笑:“你要是真能如此,老夫就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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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芳本欲为了今日升迁之事探问徐阶,趁夜色拜访老师宅邸,不料还未至徐府,便发现了老师的轿子。
轿子外还站了个纤瘦的姑娘,正与轿子里头的徐阶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
“老夫前日里还和你外祖母说,京城里这段时日恐不太平,要把你送回松江老家去,只怕你不愿。”
姑娘似是一激灵,立即道:“我现在还不愿回。”
徐阶打量她:“这不是还没让你回去么?你急甚么?”
“我怕您会反悔。”
“什么时候轮到你做老夫的主了?反了天了。”
“您倔脾气又上来了,看来是您在内阁里受的气来冲着外孙女发了。”
“老夫哪里敢!当着老夫的面就这般吆五喝六的,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派你亲外公呢。”
李春芳越听这姑娘声音越熟悉,待趋近时,声音越发清晰了些,方如梦初醒,当即大惊失色立在原处——这不就是才从自家回去的那个小大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