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继续编。”徐阶似乎都不欲走了,面带哂笑,抱臂审视她。
“去找老师了,您知道的,这医书都没看完……”
徐阶打断:“李大夫早上才来找过你。”
这下真没招了,顾清稚倚住外墙,脑海里快速唤醒其他靠谱理由。
“你张先生家的饭食是不是比咱们家做得好吃?”他睨她。
她一愣:“外祖父知道?”
徐阶“嗐”了声,眼中笑意闪过:“人家张太岳早和我说了,不然你当我昏了头由着你每日跑人家府里去?”
“原来一直只有我被蒙在鼓里。”顾清稚撇嘴,故作生气, “你们两个早就串通好了。”
徐阶摆手:“这可不叫串通, 是人家怕玷了你姑娘家的名声, 特意提前来和我报备,太岳倒是一颗好心有事不瞒着我, 你个亲外孙女还绞尽脑汁地想着要瞒你外祖父。”
顾清稚深感自己道行太浅, 有一种被两只狐狸联起手来欺骗于股掌之感。
见她面上显出如此挫败神色,徐阶软了语气, 将此事带过:“既然你老师找你扑了个空,你快过去寻他罢,莫教人空等。”
她应了,随即问道:“外祖父不是退隐在家么,这是出门要去哪?”
“谁说老夫要退隐了?”徐阶横他,随后大步离去,甩下一句,“为君分忧,替民谋利,本就是老夫分内之事。”
“您可真是道德标杆!”顾清稚背后喊了一声,也不知轿子里的外公那双耳朵听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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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徐阁老也是不容易。”李时珍拈须感叹。
清稚刚坐下斟盏茶喝,奈何水温过烫,一面轻吹着,问道:“老师何出此言?”
“听闻你近日白天皆不在家,才不知你外祖父的辛苦。”
李时珍罕见地夸了权贵,令清稚不禁心生好奇:“究竟是什么事?”
“徐阁老未同你说?”
顾清稚摇首。
“你可知徐阁老这十日里给你挡了多少来求亲的媒婆!”李时珍一谈到此类八卦,像是来了劲,胡须随着唇角的半咧而抖动,“至少来了二十余人,都要来探你外祖父的意思,他竟能一概拒之,说你就要回松江老家去,不欲和京中高官结亲。”
清稚惊呆,半晌才说出话来:“……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李时珍本想着瞧她的反应,不料她的关注点竟是在这,笑着摇头:“阁老也就是替你托个说辞,你还当真了。”
清稚却垂下脑袋:“他可能真是这个意思。”
李时珍便也不提,道:“那些事往后再说,为师一大早就寻你,也只是为了一件。”
“何事?”
“自然是诊病。”
“哪家的?”
“达官显贵家的闺女。”
顾tຊ清稚面露疑色:“那还能找上我?”
“就这么对自个儿没信心?”李时珍调侃,“你怎么说也是我和谈老夫人两个一道教出来的。”
“学生的意思是她家既然有权势,找个太医更符合常理,找上我才是稀罕事。”
“所以那女子兄长求到了我门上。”
“那老师为何不出马?”
李时珍笑:“因为为师觉着你能胜任,便荐了你去。”
清稚仍持怀疑态度,睁着眼问:“那她家还能同意?”
“自然是同意了,不仅如此,为师还打了包票,若你治不好,他们只管来砸我门匾便是,为师也绝不吭声半句。”
顾清稚闻言,震得瞳孔骤缩,面色发白:“那学生是否要提前备好银钱为您换个新的?”
李时珍蹙眉斜她:“你别这会儿谦虚上了,待为师一说她病状,你又恨不得飞她那里去。”
“甚么病状?”
“夜里失眠,白日里时常对着门窗外发怔,一坐便能坐个一整日,饭也不愿食,几月下来瘦成皮包骨,家里人都觉着这女子是丢了魂,找了法师来却也是收效甚微。”
“那这是心病。”她一听便知这病靠外力颇难痊愈,“她既是贵族女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应是有不少苦衷才至于此。”
“就是可惜了,这女子跟你差不了多少年纪,却已是守寡三四年,离了夫婿家跟着她唯一的哥哥在京城里过日子。她有个孺人的诰命,因此朝廷不许她改嫁,终日抑郁恍惚,为师一见她便知这病因全然不在身体上,奈何她兄长不信,硬要为师开个方子抓药煮汤才放心,还允诺若是治好,可予为师百两黄金,为师不愿独享这富贵,还不如荐你去尝试一二,将那一大袋子黄金拿回家去,徐阁老看了,这回可不是愈发舍不得让你出阁了。”
李时珍牵唇说罢,却瞧见清稚眉头紧锁,似是已经代入进那女子身子里,复问他:“是哪家的姑娘?”
“礼部右侍郎李春芳的亲妹,这人你可认得?当年可是状元及第,文名颇显。”
顾清稚一听这名字,眼眸一晃,记忆随之而出:“不认得,但我知道他是我外公的门生。”
还是张先生的同科进士。
“那你外祖父座下学生着实不少。”李时珍笑道,“如此说来,你可不能泄露你真名,否则这行医处处受掣肘,别还没见到那女子,就先被人请去当座上宾供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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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她所料,李家人一见清稚,打量她是个这般脸嫩的娇小姐,面上无不露出为难。
李春芳虽说与张居正出自同届科举,但比后者大了十岁有余,因此白净的脸容上生了许多道细纹,但瞧着慈眉善目,颇为亲和。
“姑娘既然是李大夫所荐,医术必定高明……”他望了清稚一眼,随即沉吟,“只是姑娘未免过于年轻了些。”
“而且姑娘怎么瞧着有些面熟,与李某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眯起眼,总觉得在某种场合瞥过她这张面庞,侧首陷入了回忆。
顾清稚连声否认:“大人定是认错了,小女一介草民,安能与大人相识?”
“罢了罢了,若是之前有一面之缘亦是好事。李某这便去唤小妹出来,麻烦大夫替小妹看看,若能治愈其病,某愿以百两黄金相送。”
他言语相当恳切,为人脾性也很是温和,只是这酬金再高,顾清稚也是决然不敢收的。
若是被外公得知他外孙女背地里拿走他学生半个家当,这还不得拎她衣领逼她过来上门退钱?
正嘀咕着,李家小姐已被带到。
官宦人家的女子大多自带一股娴静气韵,走起路来莲步轻移,隔一丈远即能闻见清香送入鼻尖。
只是她面色发青,眼下大片黑色痕迹连结,可怜形销骨立,一只手腕伸出来尚不知有无一根树枝粗。
“秋芬见过兄长。”李小姐轻启发白嘴唇,微弱地道了一句。
李春芳忙上前搀起她,一指不远处的顾清稚,关切地注视妹妹面色,道:“这位是给你寻来的大夫,可惜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若你不放心她为你诊治,那为兄予她几两银子遣走她便是了。”
李秋芬苦笑提唇,从喉咙中挤出艰难词句:“劳兄长为秋芬费心,小妹已是病入膏肓的人了,请多少大夫想也是好不了的,兄长何必如此将小妹挂在心上。”
她终日话少,能强撑着言罢已是难得,落入耳中的却又是这般绝望词句,李春芳不禁凄苦道:“为兄就你这么个妹妹,你如今情状皆是为兄识人不明,未能替你择一好夫婿,现下为兄补偿你尚且为时过晚,你万不可说那般言语。”
清稚走上前,向这小姐行了个平辈礼,细语道:“如若娘子不弃,容小女替您瞧瞧,也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
她声音柔缓,李秋芬抬眸视她,见那素白小脸上一双清透杏目,笑意盈盈,不觉心中一松,伸出枯瘦手腕,轻道:“劳烦姑娘了。”
两人坐下,顾清稚自药箱中取出瓷枕,搭上她的左脉,片刻,收起手,向二人各自施礼:“娘子的病,包在小女身上。”
李秋芬淡淡,其兄却讶异:“大夫当真不打妄语?”
顾清稚道:“小女不是那等夸下海口之人。”
李春芳仍是有疑,倾首追问:“大夫可知舍妹是何疾?”
“小女观娘子脉象,分明是沉脉,有力为里实,无力为里虚。邪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畅,脉沉有力为里实;脏腑虚弱,阳虚气陷,脉气鼓动无力,则脉沉无力。”
听她这么说一通晦涩话卖弄了一遭,李春芳却无言以对,实在是对医理一窍不通,不知从何反驳。
然而清稚本就是随口背了段课文,正话还是当说:“小女之意是,娘子这是患了忧郁症。”
“忧郁症是甚么?”李春芳吃惊。
“一般为心思沉重,气血不足,病邪沉入肺腑之间,因此不得通畅才致如此。”
这回两人皆是听懂了,李春芳见她说得有理有据,怀疑消退了几分,肃色道:“那姑娘可有法子?”
“自是有。”她接过仆从递来的白麻纸,提笔写下药方,不过都是些补气血调理肝脏的药物,毕竟这病只下中药是痊愈不得的。
李春芳取了方子,立时吩咐人去熬药,此刻门外却有人来报有客至。
“可有名帖?”
“山阳射阳居士吴承恩。”
“原是吴先生。”
李春芳面带歉意,向清稚拱手道:“李某那厢有客,舍妹这儿仰赖大夫了,若是有用到李某之处,请唤仆役来寻我便是。”
第26章
一时屋内寂静了半晌, 然而顾清稚本就是热络性子,知李小姐必不愿与素不相识的外人多攀谈,于是只浅浅打破沉默:“娘子今日戴的金蕊绢花甚是好看, 这芍药式样比别的都要精巧。”
李秋芬抿唇,没有姑娘家对此类夸赞能够漠然以对,终于提了分兴致,回道:“正是兄长所赠。”
顾清稚眼睛一亮:“果然, 小女瞧着李侍郎待妹妹这么好,可惜小女没个贴心的哥哥, 只有几个不解风情的舅舅, 哪里懂女孩子喜欢甚么。”
“姑娘……是独女么?”李秋芬闻言询问。
她点头:“小女的爹娘只生了我一个。”
“那姑娘想必也是被如珠似宝地宠着。”
“是,外公一家待我很好。”
此话一出,李秋芬是个心细的,立时听出言外之意,秀面上显出歉疚,忙道:“姑娘恕罪,我不该……这般说话。”
顾清稚摇首,与她身子靠近了几分:“娘子不必如此,我不会介意。何况我母亲还在,也并不是那般孤独。”
“姑娘……颇为坚强。”
“我即便一个人也能过得自足, 谈何坚强, 毕竟无论是乐还是悲, 日子总是要这么过下去的。”
“我比不得姑娘达观,我这日子……是捱不过了。”李秋芬干涸目光穿过花窗, 定于京郊外十里连绵山脉。
“娘子先休提这般话, 不知您可否愿意赏脸与小女去外头走走?小女看秋日将尽,初冬即来, 外头也自有一番气象。”
李秋芬苦笑:“园子里统共这么点大的去处,我早已走过无数遍,纵是季节更替又有何不同。”
“从前娘子是一个人走,如今有小女在,怎么能说一样呢?”顾清稚笑说,“不过要是娘子实在不愿,小女也不能扛着您的腿上路不是?”
须臾,李tຊ秋芬的嘴角飞快地一牵,虽说旋即消逝,然也算是笑了。
“既然姑娘这么说了,我也不是那般懒散之人。”轻语着,她缓缓直起身。
顾清稚怕她不喜人碰触,生生克制了挽上她小臂的动作,敛袖随在她身后。
侍郎府不大,然每处亭台楼榭皆可移步换景,疏密有致,栽有四季果木,黄昏之下池塘梧桐淡淡风,几只小龟懒懒爬行,意趣于树枝草叶间横逸而生。
两人沉默良久,李秋芬瞧着是不愿开口,顾清稚是恐她嫌弃自己话多,于是两人就这般徘徊了片刻,不过半个时辰,已将李府走遍了三五个来回。
夕阳偏沉,落于池面起伏飘荡,天边晚霞连缀,李秋芬仰面观天,嘴中不由得低低念了一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清稚眸中星子忽闪:“娘子喜欢李易安的词?”
李秋芬把头微点:“我素喜她,自幼便爱读。”
“小女也爱李清照的人和词!”顾清稚瞧着颇为意动,“那看来小女虽然粗陋,也算是有一样和娘子相同的爱好。”
“姑娘擅医,而我不过略懂些浅薄的吟诗作赋,若说粗陋,也当是我。”
清稚摇头:“吟诗作赋也很了不起,小女读书不佳,因此最羡慕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尤其是娘子这般颇具才情的女子,更令我佩服。”
“我不过是识了些微几个字,自古才女莫过易安,赌书泼茶,快意恣肆,多少女子能及。”
“娘子可是羡慕这般生活?”
李秋芬默然。
此时,远远地,似有两个人影走来。
“姑娘可是陪舍妹于园中走动?”李春芳亦在陪客闲走,见了顾清稚微微颔首,“辛苦姑娘了。”
顾清稚嘴上说着“分内之责”,眼睛已偷偷瞟向他身旁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已是年过知天命,头戴东坡巾,一身素袍儒服,麻布衣裳足见其家境落魄。
“这位是李某的友人,吴汝忠先生。”李春芳言毕,转而向男人介绍,“此乃舍妹秋芬,另一位乃府内女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