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学生听得如此言论,不由得露出信服神情:“果然还是你学识最渊博,怪不得都说张居正拖垮了明末财政,明亡于万历原来是他起的头。”
“所以,”男生不禁自得,“张居正还是和地主阶级站在同一阵线上,他说到底就是明王朝的历史罪人。”
“我认为你说得不对。”
四下缄默中,底下座中长发披肩的女孩蓦地站起,清亮声音随之打断男生的侃侃而谈。
男生不悦抬头,抱臂视她:“我哪里有错漏,请你指正。”
女孩面容沉静,嘴唇启阖,吐出有力词句:“请问适才的说法你有出处么?“
“不单单是我,网上相关评论也甚嚣尘上,并非是我一个人的观点。”
女孩截住他:“那你是相信这些评论咯?”
“言之有理为何不信?”
“未经详实考证就妄加论断,即为最大的无理。”
男孩冷笑:”那我闭嘴,现在请你来说。”
“首先,你以现代人的视角去审视当时就是最大的谬误,将研究的大背景挪至明代末期很难么?”女孩道。
“敢问你又审视出什么呢?”男生并不服气。
“万历初期财政已是捉襟见肘,请你多去读读《会计录》,其云‘如俸禄、月粮、料草、商价、边饷等项,逾玖百叁拾壹万有奇,是一岁之入,不足供一岁之出。虽岁稔时廪已称难继,况天灾流行,地方多虞,蠲赈逋欠,事出意外,又安能取盈也。’张居正当时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空虚国库,他被迫在纸钞、铜、白银这三个下等选择中作出取舍,最终择出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所以他并不是一意孤行选择了白银作为征税货币,而是万般无奈之下的艰难之举。”
男孩哼声:“白银就有可取之处了么?你这说法也是片面之词。”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女孩定定地注视他,话音坚定,“白银货币化有其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因素。铜钱与纸钞均无法同时满足流通性与稳定性,宋元至明中期以前铜钱与纸钞形成了一个‘循环困局’,无论是铸造铜钱还是发行纸钞都不能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致使货币制度紊乱,已经不能满足商品经济发展的需要。”
“白银就能破解了?”
“是,这样的困境只能由白银货币化来破解。因为兼具流通性与稳定性的白银满足了市场交换与财富贮藏需要,自然足以成为交换媒介的最佳选择,同时非连续的白银供给满足了市场交换与财富贮藏的需求,也催动了货币制度变迁的必然发生,白银货币化是当时经济条件成熟下的必然结果。最后,我认为你说张居正是明王朝罪人的观点并不成立。”
言罢,她朝男生鞠了一躬:“当然,如果你要反驳我观点的话,我也洗耳恭听。”
女孩和婉的五官此刻锋锐尽显,男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觉无言以对,当即推门离开了教室。
学生们顿时面面相觑,几名女生关心地拥过来,劝道:“小稚干什么要和他争执,为一个五百年前的古人翻案,又有何意义呢?”
女孩微笑,一面垂首收拾书包,看似无意回答:“让更多的人知道真实的他,就是我这么做的意义。”
“唉。”同伴摇头,无不遗憾道,“网络上这么多恶评和批判,哪里是你一个人能驳斥得完的。”
“所以我才要努力呀。”女孩露齿一笑,眼眸发亮,“就算没什么用,我也会坚持下去。”
……
“姑娘?姑娘?”
耳畔呼唤声似从天边拖长而来,顾清稚迷茫睁开睡眼,愣怔地应了声。
掌柜见她终于被唤醒,不觉松了口气:“姑娘,您一觉睡到了方才时辰,我们该闭店了。”
顾清稚有些恍惚,遥望得天边黄昏已至,一轮圆月遥挂西侧。
意识尚未回笼,她迷迷糊糊走出药堂大门,却见一人伫立于檐下,晚霞的余晖自层叠云间斜逸而出,将他拢入一襟晚照之间。
白玉浮山,明烛天南。
她顿然清醒,眼前刹那一片澄明,向他快步扑去。
“张先生——”
张居正接过她的身影,任凭她埋入自己怀中,伸手将她凌乱碎发拨至脑后。
“我来接你。”
“你不是很忙吗?”顾清稚仰首望向他。
“今日休沐。”
“可是张先生休沐也很忙呀。”
张居正指骨摩挲她颊侧,视着她笑脸:“但我欲陪你用哺食。”
“好呀。”
“你想吃甚么?”
顾清稚想了想:“去东大街罢,我今晚想在外面吃。”
“好。”
街衢人来人往,喧嚣众生在黄昏下愈发炽热。
“张先生,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张居正低首望向她,隐隐觉出那梦不同寻常:“甚么梦?”
顾清稚却不答话,只眨眨眼:“现下还不能告诉你。”
停了一停,又道:”你以后会知晓的。”
“好,我等你。”
她突然将脸颊贴紧他的肩膀,轻声说:“我好想一直陪着张先生走下去,可以么?”
张居正只觉心神都教她攫夺去,略略静下思绪,吐息稍许,须臾,顾清稚听得上方传来他沉稳回答。
“求之不得。”
第62章
东西大街向来为顺天府最为繁华富庶之地, 私人作坊、客店、会馆鳞次排列于廊房与道旁,除却日用必需品,一些王公贵族亦可于此处购得奇珍异宝, 一时卖婆、牙人齐声吆喝,喧阗之景久久不绝。
二人途径一家酒肆,因见其生意兴隆宾朋满座,顾清稚不由侧首, 征求张居正意见:“瞧着这里不错,我们就在此间食罢。”
张居正颔首, 牵住她的手, 一道步入其中。
“客官几位?”跑堂肩上搭一条布巾,小跑着热情来问。
张居正答:“两位。”
“好嘞。”跑堂向他们瞥一眼,随即黝黑面孔笑容可掬,“郎君娘子可愿坐于门外?”
见男子气度不凡,不觉暗忖其身份,又鞠着躬补上一句:“小店客已坐满,只能委屈二位在楼外摆着的桌案上用食了,望贵人见谅。”
“那我们还是去别家罢。”张居正道。
她恐他是照顾自己感受,忙隔着袖口摇了摇他的手腕:“我觉着在外面用食也挺有意趣,比在里厢人堆里挤着要好, 我们不如就在这家。”
见她似乎颇为情愿, 张居正思也未思立即同意, 于不远处寻了张空位,撩起袍角坐下。
顾tຊ清稚坐他对面, 招手唤来跑堂:“伙计!”
跑堂应声趋至, 挂上笑意:“娘子请点菜。”
“张先生要食些甚么?”顾清稚望向他,“面还是米饭?”
“米饭罢。”他知她南人不喜食面。
顾清稚点头, 转首视着跑堂:“麻烦伙计来三两米饭,几道时鲜小菜即可,再来份开胃的酱醋萝卜,我家郎君胃口不太好。”
我家郎君。
她的嗓音轻快而漾了几分甜意,张居正早被世事浮沉磨砺得处变不惊的心弦再度被她拂动,正发怔间,跑堂已将热气腾腾的瓷碗陶盆陆续呈上。
“客官请慢用。”
顾清稚接过木箸与汤匙,递给他一双:“张先生快趁热食罢。”
“嗯。”
他食量本很小,但潜意识里不愿教顾清稚忧虑,仍埋首将一整碗米饭下肚。
而她食得却是悠闲自在,将一块香酥藕饼停于唇边小口咀着,似是有意等候他细嚼慢咽。
“张先生近来这么辛苦么?”指间木箸未搁,她突然道。
张居正讶异视了她一眼,却见其目光紧盯着袖口中露出的一截书册。今日虽是休沐,他一天在家犹然疲于其中,不想出门时竟下意识随手携入了袖里。
“此为我命户部编纂之《万历会计录》。”张居正不欲隐瞒,将这卷书抽出递予她,望着她在掌间翻动纸页,“我先列个纲目,免得户部主事相互推诿,以工程浩大为由拖延时限。”
顾清稚抬眼视他,一时忘了盘中热食渐冷:“国库是不是让先生很为难?”
“是。”张居正承认,“空虚比之嘉靖时更甚,赋税收不上来,官僚俸禄难发,边防军饷也是左支右绌。过去几朝官吏大多怠惰,财政数目多虚伪不实,我只能强令户部重新开启编纂。”
说是强令,想必户部众人无不是惮于他威慑。
顾清稚不禁笑起来,张居正不知她为何发笑,指节抵了抵桌缘提醒:“小心菜凉。”
“唔。”顾清稚老实垂首,继续夹菜。
“兄台三朝旧臣,今日竟遭黜退,我等亦为兄台境遇愤愤不平。”她正往口中塞着饭,酒肆外忽然走入一行客人,俱是满面恼怒,火气一触即发,直教路人侧目。
其中一人眉目高耸,脸孔愤懑涨红:“当年严嵩在时犹不敢拿我如何,却教这江陵小儿无故削了职,此人假借综核名实之借口弄权蔽日,狼子野心天理可鉴。”
“夫君……”顾清稚不由抬眸向对面男子担忧视去,却见他面色如常,漫不经心地呷茶,仿佛那诘责并未传至他耳中。
然他们身处冲要之地,再者他听觉素来敏锐,如何能听不见。
“说甚么杜绝‘姑息之政’,重振纲纪,言辞倒是冠冕堂皇。”另一人接话,“谁还不知他是想将整个大明都姓作张!”
语毕,那人又转向身旁一同伴:“兄台现今任职通政使司,想必也饱受他张居正欺凌久矣。”
被问者亦是义愤填膺,胸膛起伏道:“通政使司谁不恨他跋扈,尽皆背地里咬牙切齿,我衙门专责承转御前文书,张居正竟敢旁若无人绕过,避开六曹直接进他内阁密揭,都察院、六科本是不受内阁钤辖管制,如今全成了他一人囊中之物。”
“你先食着,我去街市走走。”那人语未竟,张居正蓦地掀袍起身,掷下一句即走。
顾清稚一瞥,瞧见他方才握住茶盏的那只手指骨发白,清楚他此刻心内愠怒挣扎,定是欲发作而不得。
这般境况需要独处静思,便也不作阻拦,叹息着目送他离去。
“可不是。”门口数官僚仍愤恨难息,“我明日即上疏,措辞已拟好,劾奏其转移圣意,全恃此一线,外庭千言,不如禁密片语,我必撕开他伪善面目,教他于圣上与臣下之前下不来台。”
“我亦已上疏弹他,言辞愈刚直方愈能见效,我言‘彼时臣主一人,忤者立见奇祸’,我就不信陛下见了能不对他起疑心。”
顾清稚已不愿再听,刚欲唤跑堂来结账,却见几丈外坐一熟悉面目。
她将一枚散碎银两留于桌角,即踱上前去,径自坐于那人之侧。
“子维如今虽升了礼部尚书,毕竟曾担任吏部侍郎,怎么任凭朝中官僚公然诽谤辅臣不加申斥?”
张四维落下酒盏,视着女子清丽面孔:“下了公厅,张某即与平民白身无异,怎敢擅自行使职权,闭塞人言路?”
眼见女子耳闻他人非议仍不作色,甚或有闲心来与自己攀谈,张四维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她从来便与常人不同,自于夜市灯辉下第一回 睹她面容,他即知如此。
顾清稚果粲然一笑:“子维这话是何意,嘲讽我夫君把持言路么?这不会也是子维上疏请求致仕的缘故罢?”
张四维日前乞休,旁人都言他是伴张居正如伴虎,被他挟制得抱负无处施展,终日如履薄冰,一气之下索性回乡避祸。
视线中顾清稚支颐端详着自己,教张四维只觉心底隐衷被她瞧去,侧首躲避她清透目光,作揖道:“顾娘子言重了,四维致仕与张相公毫无瓜葛,乃是自身腿疾发作不堪案牍之劳形,回乡休养罢了,顾娘子千万不要多心。”
“真的么?”
“不敢有所欺瞒。”
“那子维何日归来?”
张四维教她如此直白提问吃了一惊,复抬首望去,见她眼眸莹莹然,目中坦诚不掺一分假意。
“待张相公召四维。”他拱手,“四维即来驱驰效命。”
“那子维干脆就莫走了。”顾清稚道,“蒲州路途也不近,这一来一回省得车马劳顿,京中又不是没有良医。”
“娘子如此眷顾四维,四维愧不敢当。”
她温柔打断:“这并非是我眷顾子维,而是夫君倚仗你呀。我从未因子维出身门第予以高看,一直是子维自身卓绝的才识与能力足以辅弼圣上,所以不独是夫君,陛下与大明同样俱离不开子维。”
张四维斟茶的手倏然一颤,将白毫推至她身前,不经意溢出些许水痕。
他强作平静口吻:“四维自问担不起娘子如此评价。”
“子维担得起。”顾清稚也不推辞,端盏仰面饮尽,“子维不知,我多年前偶然见到一首诗,从此爱极。”
她信口缓吟,音如溪流潺潺:“西日崤川阻,北风旅思频。夕林烟欲暝,霁磴雪更深。”
她弯眼:“你说这诗好不好呀?”
“……”
“我甫见了这诗就觉着作者才情纵横,寂寥、愁思、旷远俱合于这幅作者以笔勾勒出的画中,却未料想数年后见到了诗作者的本人。”
杏眸望向沉默不语的他,笑道:“就是你呀,大才子张子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