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遥查得脸上愈来愈烫,索性转身要走:“自己洗好穿衣服吧。”
崔珏却从背后抱住了她。
他手臂带出水,立刻打湿了纪明遥轻薄的裹胸。从浴桶里起身,他几步将夫人抱回床边,俯身亲吻。
窗外,天光正明。
纪明遥的裹胸罗裙却被尽数除去,在半掩的床帐里重新沉入疾风暴雨。
她在崔珏给的雨中沉浮喘息。
――
雨散,已将入夜。
剧烈的欢愉还在指尖停留发颤。纪明遥没力气翻身,甚至将要不能思考。
但夕阳最后一缕光照在窗棂上,她却仍努力用气音问出:“你在白天,和我亲近了。”
亲近了整整……整整三个时辰。
为什么?
“还是……受伤了吗?”她低低地问。
“我身体如何,夫人方才,不是应已尽知?”
崔珏笑,又轻轻吻她的脸。
“那你是为什么――”纪明遥用尽全力侧过身,面对他,“突然想开了?”
崔珏环住她,给她支撑的力量。
“去广阳路上,山降乱石,落地离翻羽只差不到一尺。”他继续细细地亲吻她,“我便发觉自己可笑。”
“繁文缛节、世俗陈规,其实无关紧要。”他轻缓而坚决地说,“我今生所求,一为治世报国,二为,与你携手终老。”
他说:“重要的只有你。”
他说:“只有,你能和我在一起。”
他从未有过这样主动的告白。
纪明遥竟然给不出回应,只能呆呆看向他。
“今次,是我让夫人惊忧担心了。”崔珏说,“今后,或许还有很多事,我会让夫人忧心害怕,但有一件事,我现在便要承诺。”
“是什么?”
“夫人……明遥,”他支起身体,垂眸望着她,“我们一生都不要孩子吧。”
他一直明白夫人的恐惧,是他从前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现在悔改,当还不晚。
纪明遥怔怔落泪。
“只有你我吗?”
“真的不要孩子吗?”
“一生……都不要?”
“是,只要夫人。只要你。只要明遥。”
“一生,有你足矣。”
“好。”
明遥说。
“好。”
第92章 妻妾
五月的第一天。
清晨,张老太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温夫人已在母亲身边陪伴了整整五日。看着母亲一日有大半日都在昏迷,仅有的几刻钟清醒,也不肯吃饭、不肯吃药,只一声又一声地骂着,她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
可真到母亲去了的那一刻,她仍许久才回神。摸到自己脸上,又是泪痕纵横。
娘走了。
这世上,从小最疼她、最纵容维护她的人,也去了。
她没有娘了。
她……没有娘了。
“老太太活到古稀,也算去得平静,又有姑太太赶来陪了几日,想来临去之前,也没太多遗憾。姑太太请珍重自己吧。”何夫人只能劝了两句。
她便问:“丧事怎么办,姑太太可有主意?”
她道:“因老爷获罪,老太太和我身上都没了诰命,只是白身妇人。若温家办,也只好依礼行事,不能僭越。”
倒是简单省事。
姑太太要不满意,也只能怨自己。这罪过可不是她唆使老爷犯的。
温夫人当然不甘心。
母亲做了一辈子侯夫人,竟连死后哀荣都不能有,丧礼只能草草了事。
“请嫂子先操持着,”她按住胸口,“待我再上奏章,求一求陛下和皇后娘娘。”
“这事也只能姑太太办。”何夫人便道,“我一个平民妇人,哪里还能向皇后娘娘上奏章、递条陈?”
她又说:“让我娘家帮忙,那也不成正理。”
温夫人缓缓看向嫂子。
原来,嫂子是在怨她、恨她?
何夫人由着她看。
温夫人先低下目光。
“我这就去写。”
她绕过何夫人,来至侧间。
嫂子是在恨她。
提笔蘸墨,温夫人迟迟不能落笔。
娘走了,哥哥还在狱中,最迟秋日,便要流放去西疆。待哥哥一去,这温家便只剩嫂子和从阳,早不是她从前的娘家。
嫂子怨恨她,从阳又怎么想?
若从阳也怨上了她,又会怎么看明达?
婆母不喜、丈夫无情。愿意维护、能维护她的两个长辈都不在了,明达真能受得住吗?
温夫人心烦意乱,只能搁笔思索。
片刻,她令随侍来的镜月俯身,轻声在她耳边问:“这几日,舅太太从早到晚服侍在老太太身边,竟没人来回话,我也没在意。你可看见了,这里现是谁在管着家事?是不是从淑?”
镜月不大敢说。
但太太相问,她不能不说实话:“不是温姑娘。”
她深深低头:“是、是李姨娘。”
温夫人立刻给自己顺气。
虽然已有预料,但这真是……最坏的情况。
“她在哪儿管事?”她继续问个清楚。
“在舅太太正院的东厢房。”镜月忙道,“不是在她自己院子里。”
但温夫人的心绪未有任何好转。
母亲丧仪要紧。
她只好先写奏章,言称兄虽有罪,母亲却无过,又是功臣之后、功臣之妻,求宫中赐下身后哀荣。
可奏章送去宫里,皇后只有两句话送来:
“罪臣家眷,能平安离世已是陛下隆恩,还何谈再加赐恩?陛下已念在温氏祖上之功,饶过温息一命;若温息孝感天地,愿以己身性命换其母身后哀荣,我愿力劝陛下准许。”
温夫人只能面向上阳宫方向,长跪叩首请罪,求女官再去回禀:奏章只是她一人之意,与温氏无关!
刘皇后得知,便令女官即刻带安国公夫人回府,不得再出。
温夫人独坐房中,饮泣一夜。为自己,为母亲,也为女儿。
温家已败、母亲已去,嫂子的怨恨都不再掩饰,她已无可更改、无可追悔。
再去恨纪明遥、去怨她,也是没用的。
“丧母之痛。”
她轻轻地念着。
“丧母之痛。”
纪明遥的“母亲”只养了她四年,她都能一怒状告温家!
她的母亲,与她将有四十年母女情分,她却只能忍下这所有的委屈!
温夫人终究让自己先放下,不要去想。
但明达,还要回温家过啊。
浑浑噩噩睡了两个时辰,她令丫鬟给她上浓妆掩去憔悴,打听得老太太不在启荣院,便尽力笑着来看女儿。
纪明达正握着儿子的小手笑。
这孩子像她,越看越像。眉眼、鼻梁、嘴唇、脸型,都像。尤其眼睛最像。也像娘。
也像……外祖母。
她擦去了眼角的泪。
娘五日不在家,回家后又一日不来看她,虽然所有人都不肯对她说实话,可她怎么猜不到,一定是外祖母不在了?
她竟不能亲去送一送。
纪明达含泪望着母亲进来。
看见女儿的眼神,温夫人便没忍住,又哭了一场。
“你外祖母,去得安详,没受什么罪。”她先止泪,对女儿说,“她走之前,还念着你和孩子。你才生产几日?可不能再哭!哭坏了身子,岂不是叫她去了也不能心安吗!”
纪明达摸向空了的、却还松荡的,尚未恢复完全的小腹。
而这话不仅提醒了女儿,也让温夫人自己一惊。
是啊,明达的身子要紧。
她有再多话,也该等明达出了月子、养好身体再说,现在急什么!
气坏了明达,岂不更叫李姨娘得意?
一念想通,温夫人竟强压下所有不平与气愤,只和女儿说些养孩子的话。
纪明达一句一句全记在心里。
她不想再和温从阳有第二个孩子了。
温从阳厌烦与她行房,她又何尝不厌恶与他同床共枕、亲密接触!每次看见他的身体,她都几欲作呕!
幸好第一个孩子便是男儿,温家有了嫡出的长子,她即便今生再无其他子女,也无妨了。
纪明达欣喜地笑。
安抚得女儿心情转好,看她睡下,温夫人便又忙回正院,开始打理积攒了五六日的家事。
其实也无甚好打理。
全府被禁足,除日常采买和生育病死等紧急事项外,连下人都不得出入,更不许与别家走礼。些许家中小事,明宜在家已处置妥帖,她不过再细问一遍,看有无错漏之处罢了。
这日子,还有八个月,才到头。
娘去世,她得以相送。等哥哥流放出京那天,她只怕不得再出府。
明远和明丰尚在学堂。明达在养身子。明宜告退出去,这屋里便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个人。
端午快到了。
独坐窗前,手里攥着明宜孝敬的香囊,看着熟悉的屋子,温慧蓦然想起了去年端午。
那时,虽已与纪明遥离心,可她……可这个孩子,还愿意在节后回来看望她、接走明远;还愿意与她和明达同坐一桌,用顿家宴。她心里还记挂着与明远、明宜和明丰的姐弟姐妹情分。
她以为,只要好生哄着,这孩子会回心转意。
那时,理国公府仍矗立京中,娘还是侯夫人,虽年近古稀,却身体硬朗,太医都说至少还有五年寿数。
而她虽身体孱弱,无力支撑大事,却有明达回来尽心相助。她们母女一处过的端午,好像明达还没长大,尚未出阁,更好像明达从未离开她身边,从没被老太太养过一样亲近。
在徐婉被接来这里长住之前,明达总是对老太太更亲近。
她本以为,家里最亲近、最体贴、最能明白她难处的……是明遥。
她甚至曾以为,除了明遥,家里所有人,哪有一个体谅她的辛苦。
她也因明遥这份懂事、体贴,对她格外偏爱。
松开香囊,温夫人苦笑出声。
不是自己生的孩子,终归会更念着“亲娘”。
就像明宜,虽然孝顺她,可真遇到大事,也一定会更顾着张姨娘的。
温夫人把香囊放回了炕桌上。
-
五月末,纪明达生产满月。
因她早产,徐老夫人便有意叫她坐个双月子,将身体彻底养好再回温家。
温夫人心焦,先说:“明达到底还是温家的媳妇。已因养胎在家里住了五个月,再不回去,只怕不但亲家面上不好看,连名声也不好听。”
“温家还敢‘不好看’?”徐老夫人便不高兴,“明达没和离,还愿意做他家的媳妇,已是他家的福气了,怎么还敢对咱们家挑三拣四?”
她便斥责儿媳:“温氏,我知道你一心念着你娘家,可你也该多想想:只有娘家是亲的,明达就不是亲闺女?你闺女年纪轻轻的,早产了快一个月,挣死给你娘家生下子嗣,你就一点都不心疼?”
温慧眉心跳动。
又是这些话,又是这一招。
“谁不念着娘家?”她忍不住刺了一句,“明达是我生的,是老太太养大的,也与老太太和我一样的心,都念着娘家。”
不念着娘家,怎么一天到晚不干好事,只想着把自己娘家没身份的侄孙女,嫁给将来要当国公的孙子!
只有娘家是亲的,亲孙子就不是亲的?
徐老夫人两眼一瞪。
好个温氏!娘家也不比徐家强多少了,还敢这么和她硬挺腰!
但她发怒之前,温夫人已软了声音说:“况且,老太太误会我了。”
她来至女儿一侧,叹道:“全家禁足,明达这一去,七八个月不能再见,我又如何不想多留她在家?只是我上月回温家看,因前几个月家里忙乱,李姨娘竟已替亲家太太管起家事了。明达再不回去,恐怕她养大了心,敢对明达不敬。所以还是快些送她回去的好。”
说完,她低头,果见女儿发怔,神色动摇。
再看老太太――
“一个姨娘罢了,也值得你怕成这样?”徐老夫人怒道,“她再是得意,也只是姬妾奴才!温家敢捧她不敬主子奶奶,一纸诉状告到衙门,叫世人都知道他家宠妾灭妻,连他家落难不离不弃的媳妇都不尊重!何况明达已有了儿子,他家还能休妻不成!”
温夫人就知道与老太太说不通!
徐家败落之后,老太太全仗已先有了老爷,才熬过这些年,当上老封君。一朝得了意,哪里还肯再听人说姨娘侍妾的厉害?
但纪明达已经想通,忙道:“老太太请息怒。”
她起身,握住祖母的手,笑道:“我虽也舍不得老太太和太太,也不怕李姨娘怎么样,只是既已定下还做他家的人,是不好再拖延一个月了。”
“再有――”她红了眼圈,“连外祖母去世,我都没能送一送。早些回去,也好给外祖母多上一炷香。”
徐老夫人便不好再拦。
她叫请太医过来,让太医确定孙女能走,才又给她添了些东西,自己回房歇息。
纪明达抱着儿子沉思。
婆母不在,温夫人才与女儿说得更深。
“从正月到今日,足有近五个月,李姨娘必已管熟了家事。”她叹道,“你又这么久不在,家里动荡,全是她孝顺婆母、陪伴丈夫、照顾小姑,如今她和你,只差一个名分和孩子了!”
“名分便不提,”她又叹,“可孩子谁不能生?李姨娘说是年纪不小,也才二十五岁。只要从阳愿意,有多少孩子和她生不得?”
纪明达把怀中儿子抱得更紧。
“你别听老太太的,以为‘宠妾’二字多不要紧。”温夫人剖心教她,“比方你父亲的姚姨娘,若非伏法身死,谁知她害了沈姨娘和孩子,下一个是不是我,是不是你和明远?”
“她还只有宠爱,没沾手过家事。老太太厌恶姬妾,也不理她。”温夫人决意要让女儿警醒,“可李姨娘如今,是既有婆母的爱护、信重;又有男人的宠爱:和男人是青梅竹马、从小到大的情分,一起经历了风雨;又管熟了家事。你可万万不能轻忽了她。”
纪明达思索了许久。
她心口一时凉一时热,最后转为安稳的笃定:“娘放心。”
她说:“她再如何,也与我差着名分。她生多少孩子,也越不过家里长子。她真敢和姚姨娘一样害人,我拼着去报官,也叫她求生不能!我又不指望和她……抢男人。只要她还老实,我先把孩子平安养到周岁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