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驰的思绪被宋迎曦的一番话搅动,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情绪压得很低,那张惯常挂着似笑非笑的懒散表情上,此时什么情绪都看不见。
桌上的酒始终是满的,江北驰眸子的焦点却虚在空中,像是陷入回忆里,薄唇只低低地像在叹声,“情伤?”
半晌后自嘲起来,“一直都没好过。”
心脏仿佛让一把利刃贯穿到底,疼得她想呻吟呜噎,可她不敢动弹。
就算血流干了也弥补不了江北驰。
她一直知道他用了全部的气力去哄着她,可当时她说了什么?
――“江北驰,我跟你交往,就是想要一个随时可以炫耀的有钱男朋友。”
――“我不需要你有理想,我只需要你有钱,可以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
――“你做不到的话我们就分手。”
――“是男人就有骨气一点,好聚好散不行吗?”
相恋一场,她掐住他的三寸,使劲往他的心里捅刀。
果然,高傲如他也有片刻说不出话。
但她知道,他一定会妥协。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在裴浅海看不见的角度里,江北驰垂眼,露出溃败而狼狈的笑。
他的声音低沉,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就像是含了一把沙砾,仅仅几个字,彻底两清,“好,如所愿,我们分手。”
吵杂的麻辣烫店里仿佛被一分为两个世界,她的世界开始慢慢真空缺氧,周遭只剩自己的喘息,还有他的声音。
江北驰起身去柜台结帐,隔着一群年少青春的面孔,望进她眼睛。
那双漆黑的眼,被鸦羽一般的睫毛压下所有情绪。
太阳已经下沈,暮色即将降临,江北驰一向骄矜的双眼此刻也让黄昏霭色侵染得明明暗暗。
在裴浅海永无止尽的沉默里,他也没预期能等到什么答案,只拿起外套,露出个嘲讽的笑,只身走入雨幕里。
大概是气极了吧,连靠在桌边的伞都忘了拿。
裴浅海握着伞,翻倒了桌上的麻辣烫也不管不顾,追出去朝着他背影大喊:“江北驰。”
挺拔的背影一顿,缓缓回过身,漆黑的眸望着朝自己跑来的身影,眼中蓦地燃起一簇火花。
豆大的雨滴沿着江北驰俐落的短发滑落至下颚,白色短袖薄 T 贴身,无处不狼狈。
他冷凝着一张脸,又问了一次,“裴浅海,最后一次机会。”
夏日的偶阵雨打在人身上是入骨的疼,她把手里的伞举到他面前,用力眨去砸在身上的雨滴,朝他伸手,“你的伞,拿走吧。”
长柄黑伞,是他随身带在身上,只在来接送她时才出现。
伞下有多少回忆,就有多少苦涩。
她毫不迟疑的奉还,不见一丝不舍,江北驰再怎么骄傲也没法再自欺欺人。
“行,算狠。”
冰凉的笑在空洞的黑眸里,写满生生的痛楚。
他接过伞,转身离开。
不带一丝犹豫。
这就该是江北驰的骄傲。
雨一直在下,裴浅海站在原地逼迫自己看他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她没有后悔。
她感激上天给她这一场相遇。
感谢江北驰爱过这样渺小的她。
傲气的少年啊,再见了。
你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人。
你要遇见更多美好的事。
那场大雨遮掩了所有的难堪。
但当时她是心安的。
因为所有的不堪都不会被他看见了。
市井小民的柴米油盐、为了生存的毫无选择,那些叫嚣、那些争吵、那些丑陋,他都不必知道。
她始终肯定,幸运与骄傲会在他身上永驻。
可是她没料到,原来他没遇见更好的人,也没碰到更好的事。
他甚至,连家都没了。
夜已经很深,餐厅里的交谈声也渐渐淡去。
外头的大雨在深夜迎来最高潮。
冷风刮过,顺着衣服的缝隙灌进毛孔里,裴浅海缩在沙发里,怔怔忘着窗外朦胧月色,彻夜未眠。
隔天一早六点半,迎接的巴士准时在民宿外等着。
小屋外赵喜喜已经把行李搬上车,裴浅海把小巧的硬碟交到赵喜喜手上,顺道嘱咐,“这里头有昨天的照片,柯医师跟周医师的各有一千张左右,还有他们发表演说时我也录下来了,交差应该没问题的。”
有上回经验后,裴浅海也学聪明了。
给对方超出预期的东西,让他们少来烦自己。
听见她的声音,周宜德拉开小巴士的窗户,从车内探出头对裴浅海挥手,“裴小姐,要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这里还需要什么叫留下的人拍,不用跟着一起折腾。”
周宜德那一张方圆脸上清楚写着司马昭之心,裴浅海冷淡的看了他一眼,轻声细语回,“不用了,我签了合约要待三天就得待满。”
轻易给他吃了一记软钉子。
周宜德摸摸鼻子也不再吭声。
一旁看好戏的赵喜喜窃笑两声,把硬碟放在包里,不经意碰到她冰凉的手,再看她眼下的黑青,有丝担心,“浅海,昨晚是不是没回房睡?”
裴浅海也不隐瞒,老实承认,“嗯,我在楼下整理档案,怕吵到就没上去了。”
“那怎么行,所有活动都在今天,趁现在还早,快点上去补眠,我让……”看了眼刚下楼的江北驰,忙喊着,“江医师,我们浅海昨晚没睡好,我让她上去补个觉,你十点喊她行不行?”
一身短白袍搭配黑裤的男人停下脚步,看了下裴浅海眼底的黑眼圈,没推辞,“行。”
江北驰高她将近二十公分,这会站在她面前,只低垂了视线,竟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裴浅海没再去看他,回头又跟赵喜喜说了几句工作上的事,便上楼去洗个脸准备睡回笼觉。
毕竟是已经养成了白天补眠的习惯,裴浅海这一觉睡得很深。
她虽然过阴间时间,但身体依旧有所谓的生理时钟,等到江北驰依约来敲门喊人时,她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扭头看时间,已经逼近中午十二点半。
一场大雨后外头天色晴朗,凉风舒爽,裴浅海却是有些心慌。
匆忙刷牙洗脸,拉开门时,江北驰倚靠在门框边上滑手机,脸色平静瞥了她一眼,“终于醒了?”
“醒了。”她加重口气。
指针指着十二点半过后,第一次工作中睡过头她不免有些慌张,跟在他身后踩吱吱嘎嘎的木板楼梯下楼,口气带上了小情绪,“不是说好了十点喊我?”
江北驰穿上薄冲锋夹克,顺手拎一件给她,听到她近似质问的口气,侧过头看她。
“裴浅海,我忙到现在才有空,要不要趁现在先去把午餐吃了,吃完跟我一起去家访,还是我们要站在这继续吵架?”
吵架这字眼太过亲昵,她眼神一闪,越过江北驰走到餐桌去吃桌上唯一的一份餐盒。
留给她的是一份鲜虾水饺。不多不少刚好十颗。塑胶盒里还有一份香醋、一碟辣油,完全是按照她的喜好安排。
她不知道赵喜喜到底交代了多少任务给江北驰,只觉得有些不自在。
“江……”一开口她便顿了几秒,改称,“江医师。”
江北驰的目光从平板里抬起,目光沉沉,盯着她,“叫我什么?”
第二十章 握紧我的手
他的眸色很深,看人时有几分凌厉。
裴浅海深吸口气,又重复一次,“江医师。”
江北驰似乎是被气笑了,嗤笑两声,“有事吗?裴小姐。”
“……”
裴浅海不再说话,低头努力把食物咽下去。
这时外头有人进来询问江北驰下午的工作分配。
江北驰点开工作分配电子表单,指着外头的帐篷跟医疗车,“你就去支援妇产科跟内科吧,我去上头的福利院看看,顺便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
年轻医师有张稚气的脸庞,看来还是个实习医生,热血满档问:“上面路不好走,要不我跟你去吧学长。”
“不用,你以后要走内科,多在老大门面前表现表现,以后有的是好处。”
江北驰收起资料,回到餐桌边敲了两下,“下午记得穿外套,还有,多带一双袜子。”
裴浅海当时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下午走了一趟她就明白了。
昨夜一场大雨让土石松软几分,地面上到处是落实跟泥泞,就算她穿着的是登山短靴,也不免让深深浅浅的水洼弄湿鞋袜。
两人走了一段,裴浅海没有预期跌了一交,多亏身上的冲锋外套防水,保护了挂在脖子上的单反,不然她接这一单工作就要赔上半年的薪水。
江北驰看了下手表,似乎是觉得她走得太慢,回过身又朝她走回几步,伸出带着登山手套的一只手,“握紧我的手。”
裴浅海愣愣看了几秒,在江北驰催促的眼神,缓缓伸手握上去。
温热的掌心一如既往。
但有人充当登山杖,走起路来确实快很多。
位在山顶的福利院空气清新,爬上去后让人有种重获新生之感。
但是裴浅海尚且不急着去吸取芬多精,赶忙打开单反检查镜头,确定了东西完好如初才松口气。
“相机自己买的?”
江北驰站在福利院门口按下门铃,侧身看她低头检查相机,漫不经心问。
“嗯,半年的薪水,还在分期付款。”
“那也不值得把它当命守护,摔碎了可以修,脑袋摔破了,补不回来。”
看她把相机当命,江北驰口气里取笑的意味很重。
“……”
这口气她习惯了,以前他就是这样说话的调性,每一次开口都是他人的手下留情。
两人在门前等了片刻,福利院的德籍老神父徐徐从平房里走出来。看是江北驰,脚步加快,一开门直接就是国际标准脸颊吻。
“好久不见了,北驰。”
老神父一开口,中文标准的比谁都道地。
江北驰也泛开笑意,“好久不见了,安德鲁神父。”
裴浅海站在一旁,看两人熟稔招呼,她倒是很安静,举起相机,喀嚓一声拍下照片。
相机快门的声音唤起人注意,这时神父才注意到江北驰身旁娇小的裴浅海。
“这位是……”头发花白的老神父眯起眼打量,“北驰的女朋友?”
“不是。”裴浅海赶紧摇头,“是同事,我是负责拍照的。”
“这样啊……”神父语气里不无可惜,“总之先进来吧。”
两人被迎进矮房内,宽敞的客厅里却没一个孩子在场,裴浅海抓起相机准备要拍几张照片,才发现家访的对象不是小孩,而是神父。
江北驰从登山包拿出三个月份的高血压药物和几罐维他命,再从夹层拿出十几盒明治巧克力、牛奶糖、花生糖、坚果……像是交易一样一一摆放在桌上。
裴浅海以为江北驰沈甸甸的包里都是仪器,没想到里头的大部分都跟药物相差十万八千里。
可也是这十万八千里的东西让老神父笑得跟孩子一样开怀。
“点一下,需要的跟不需要的都带来了。”
交货完毕,江北驰跟在自己家一样,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水,一瓶塞到裴浅海手里,自顾自喝起来。
年迈的老神父看到巧克力就跟小孩一样,忙招呼孩子过来分食。
大的孩子一下就涌过来,乖乖地一人领一份,分完还剩下一大部分,神父嘿嘿笑两声,拿出夹链袋收进去,放到了房间的置物柜里。
等他再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件毛衣背心。
“来,上次教过你织的毛衣背心我又织了一件,一样用你上次寄来的毛线,完全纯羊毛,绝对不过敏,下次跟女朋友刚好穿一对。”
说着神父瞄了裴浅海一眼,眼里包含了万种意思。
这些意思裴浅海也能猜中一二。
但现在他们之间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粉色暧昧。
她怕江北驰不高兴。
刚好包里的手机响起,她借故接电话走到外头的庭院,接起电话。
因为地处高山地带,讯号源不是太稳,裴翔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大意不脱离要钱。
“这个月已经给过了,要多的没有。”裴浅海走到断崖边上,迎着风对着话筒回话,“你再继续嗑药,就算我们家出个马云,多少家产也都会给你败光,到时候你就算死了也别想我去认尸!”
她很少这样说话,又狠又绝情,是现实教会她对人下菜碟,教会她,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能掏心掏肺。
此刻裴浅海站在一株参天大树下,清透的光透过枝叶稀稀疏疏落在她间上,抬头望,罅隙间能看见一点天空的淡蓝。
这样晴朗的天,又是如此灿烂的阳光,却让裴浅海看不到前方的希望。
她把电话挂了塞进口袋里,怔怔看着眼前辽阔的山海美景。
美是人人向往的事物,她把相机拿起来拍了几张照片,却听后头有道气急败坏的嗓音越过山风而来――
“裴浅海,过来!”
她怔怔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怎么了?”
江北驰长腿迈开,不过几步的距离直接扣住她纤细的手臂,气急败坏吼,“再往前一步是什么知道吗?”
她摇摇头,回过头想再看,一只手臂横过来,蛮横的将她拦腰拖回平坦的庭院里。
大风刮来,带来一阵高山特有的凉意,吹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自己跳下去保险不理赔,我也没那个本事去救,想清楚再行动。”
清隽英气略带怒容,裴浅海愣了几秒,意识到他误会什么,忍不住笑起来。
“我没想不开。”她撑起笑,又重复一次,“我没那么脆弱。”
多少年都熬过来了,虽然,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觉得无力难熬,觉得疲倦绝望,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在一刻间排山倒海而来。
但,总是会过去。
就像熬过黑夜,总会等到黎明。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手掌有微微的潮润,每一根手指都像是要扣入她血肉一样,紧紧箍住她细瘦的手臂。
裴浅海觉得很疼,却受用。
山顶的风一下轻柔一下猛烈,突然又是乌云罩顶,眼看又要下起雨。
她立刻拉紧外套拉链,保护着身上的单反。
江北驰嗤笑一声,放开她的手,“准备下山。”
跟安德鲁神父道别过,江北驰带着她从原路折返。
行走到一半,没有意外大雨又开始淅淅沥沥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