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元恍然大悟,但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看着面色平静的晏清,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又不怕死地追问了一句:“就算圣上是迫于无奈不可深究此事背后原由,难道将军您就甘心吗?”
晏清眼睑微沉,漆黑的眸子里藏着让人猜不透的情绪。
甘心?
她不是圣人,父兄血战疆场却落得个轻敌妄动而败的身后名,她自然心怀怨愤。
但怨怪与愤怒,并不能解决事情。
“我父兄以卫国烈士之名下葬,李定山因叛国之罪被问斩。”
晏清说着,敛下视线,唇边微不可察地绽开一个笑,清冷的声音似风低语,“正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十月的风已是冻人,晏清这随风落入耳中的话,更是叫柳溪元自上到下凉得透彻。
他本以为此事是皇帝授意李定山,却没想过镇西侯不亡,李定山压根儿就不敢反。
皇帝就算再想要权,也不会是自断肱骨的蠢货。
他本以为晏清是年少无邪受了蒙蔽,却不想遭表象蒙蔽的,恰是他们这等自以为机敏的聪明人。
第123章 气死个爹
若说从前柳溪元只是钦佩于晏清的骁勇,那今日他便是正儿八经折服于晏清这整个人。
一个“忍”字,说来容易,要正儿八经地做到能忍常人不能忍,始终不被情绪冲昏头脑。
柳溪元自问,他自己还没这个能力。
但比自己年少六七岁的晏清,在众人尚且还困于表象的时候,却已然看透了其中的本质,收敛锋芒,韬光养晦,于无声无息之间,便达成了自己心中所想。
西戎大军突袭塔里尔一事背后有李定山通敌,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猜测的事情。
西南联防营在西疆战事起时,便全权由李定山在管理。
最知晓西南联防营兵力部署的,只有李定山。
也只有他私通西戎贼子,西戎军才有可能详尽地知晓西南边防部署,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所有防线,直杀入西疆内部。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不该会想歪的。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这是皇帝的授意?
柳溪元蹙眉想了一下,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大抵是孟舒澜当时离开的太恰巧,而最终结果却又获利最多。
若是晏清早就知晓此事背后有李定山通敌,那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她要同晏康平争这镇西侯之位了。
李定山背后站的,就是温哲茂。
温哲茂一个有封地的王爷,却要娶一个五品侍郎之女为正妃,本就是不正常的事。
但跨越了门第之见的两心相悦最是人们喜闻乐见的,所以当初温哲茂同晏灵儿定下婚约时,还一度被传为佳话。
可若结合眼下的情况看,温哲茂怕是早就打算好了!
只要勾结西戎人,将镇西侯一家尽数埋葬在西疆,他便可以接着晏康平晏家人的身份,将晏康平送上镇西侯之位,从而将整个西疆大军纳入囊中!
这盘棋,竟是早在一年前就已然是摆下了!
想通这关鞘,柳溪元才恍然这事背后的筹谋有多深。
按温哲茂的期盼,晏清已然该死在西疆那场大战中。
却不想孟舒澜却在巡防西北边境时察觉不对,一路从西北调军急援西南,保下了晏清。
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晏康平,晏家军自然更愿意听从晏清的话。
所以之后京中传闻的种种,晏家族老千里迢迢赴京造访,中秋宫宴后李贤落马背后其实是温哲茂私通李贵妃之事败露,镇西侯遗孀被挟持……
这些,都不过是温哲茂为了将晏清这个变数收为己用。
但温哲茂恐怕没有想到,晏清这个他以为终于被掌握在手心里的变数,会在最后关头成为击垮他自己的最关键的一环。
所以,从晏清自战场上回到康都,从她醒来开始,恐怕就早已在盘算着之后了。
她知晓李定山通敌,知晓温哲茂的阴谋,也知晓皇帝不会为自己撑腰。
不管是活着,还是为父兄正名,她能靠的都只有自己。
所以她处处强势,却又处处示弱,将一个优柔寡断的愣头青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为的,就是最后的反戈一击!
将一条条掰开揉碎细想下来,柳溪元对晏清只剩下佩服。
想起离开前,晏清同自己的说的最后一句话,柳溪元只觉得自己冷却已久的热血,又重新沸腾了起来。
她说:“家国天下,非帝王一人独有,而分属于国民。为官论政者,非为帝王排忧解难而效力,当为百姓安居乐业而告帝王。”
即为官,视为民请命为己任,而度生死于之后。
曾经年少许下的心愿,随着年纪渐长,见多了人情世故之后,反倒是认了怂,忘了当年最纯粹的初心。
满庭秋叶之中,柳溪元仰头望向天边圆月,心中自愧。
月色皎洁无暇,反照人心纷杂。
自己总笑云怀天真,却不想失去天真的自己,才最为可悲。
同一片月色之下,柳溪元重拾初心,袁路之却与自己的父亲对峙中庭。
“一回来就将我堵在府里,就是为了些风言风语的屁事儿?”
袁谋仁看着自己固执的儿子,额上青筋直蹦,“没边儿的事儿你问来有什么用?武安四疆与皇家的事儿远比史书所载复杂千百倍,你少跟着去瞎掺和!”
“有那个闲工夫,你赶紧地给我找个儿媳妇,来年给你爹我生个大胖孙子,让你爹我归西之前先享享齐人之福,那才是正经事儿!”
袁谋仁骂骂咧咧地一甩手,转身在厅中走两步,又气不过一般地转身接着训斥袁路之,“人舒王为了追求心爱之人,可以舍弃荣华富贵跑去边疆吃苦,也可以临危受命担起一疆统帅治理一方疆域,是真男人!”
“你一个不想着成家,也不想着立业的小混蛋,你有什么资格去质疑人家是不是另有图谋?”
“就算他真的是为了西疆权力接近镇西侯一家,那人家有能耐,能得到镇西侯的赏识,能获得晏清的信任,能把弄到手的西疆治理的井井有条,那也是人家的本事!”
“换你,你能做到什么?”
“干啥啥不行,气你老爹你倒是最在行!”
袁谋仁越说越觉得来气。
他回来的时候,听说这小子在前厅等了他一下午,他还很高兴,以为这臭小子终于知道心疼他爹了,知道该早晚问候一声他操心劳力的老爹了。
结果这臭小子倒好,他水还没喝上一口,就兜头砸他一脸问题!
问的还都他妈的是些什么“圣上是不是想收归四疆权力”、“圣上当初让舒王去西疆,是不是就是打算好了要让舒王接替镇西侯手下的兵马”等等,这种大逆不道,传出去全家都有可能掉脑袋的问题!
他就不该期待这臭小子找自己能有什么好事儿!
别人家的儿子,见着自己父亲晚归,不说多毕恭毕敬了,好歹也问一句“吃饭没有”“累不累”,拉近一下关系。
这臭小子倒好,不仅不关心他老爹,还一回来就跟审犯人一样审自己,真是气死个人!
辛亏他晚上没吃饭,不然被这臭小子这一气,铁定消化不良,今晚就不用睡了!
只是让袁谋仁没想到的是,就算没有消化不良,他今晚也注定不可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第124章 各赴前程(上)
第二日晌午过后,晏清在城门口接到了晏秦氏等人。
驿馆能容纳的人有限,故而晏清将晏秦氏一行安置在了离驿馆一条街外的客栈中。
同孟舒澜商议过后,晏秦氏与孟舒澜在季城休整了三日之后,便再次启程。
晏秦氏一行直入西疆,过塔里尔,从洱郡内境往西北联防营方向到北地。
而孟舒澜则带三两人轻装简行,从季城走水路,直下汾邯。等西疆物资运至汾临之后,直接押运物资南下同晏清汇合。
晏清与赤甲营一行则留待驿馆,协助袁谋仁筹集赈灾粮款。
半月后,晏清率赤甲营众将士押运物资走水路,直下余淮。
十一月冬风凌冽,数十艘官船连结成阵,旌旗于江风中猎猎作响。
告别袁谋仁、袁路之等人,官船起锚离岸,顺水而下,转眼就只在江面上留下了几个小点。
“金铭这一走,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傅云怀望着远去的官船,甚是忧愁地嘀咕。
齐术薅一把他头发,半开玩笑地笑他:“小孩子家家的,那么伤感做什么?金铭又不是一去不回了。等赈灾结束,不管他是不是要留在晏家军里,都要先回来一趟,跟家里交代一声的。我估计着,最多也就小半年,他就会回来了。”
得了齐术安慰的傅云怀却并没有觉得有所舒心,反倒是面色更苦了三分,嘀嘀咕咕的,像是在同齐术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我要走了……”
齐术一惊:“你要走?”
正同袁路之说着话的柳溪元听到齐术的话,下意识地转头,想解释一二,却见齐术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你要走去哪儿?”
齐术追问着傅云怀。
柳溪元与袁路之也都是一惊。
“云怀要走?”
柳溪元问,“什么时候决定的事?”
傅云怀眼中沉着悲遥歉意地对众位好友说道:“是今天一早决定的事。”
说着,他又顿了一下,颇有些无措地挠了挠头,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其实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只是今天家里人才点头。”
“我想出去看看。”
傅云怀笑着,眉宇间却沉着忧郁,“我很幸运,能生在一个富贵之家,拥有疼爱我的亲人好友,衣食无忧地过这些年。我本以为天下都是这样太平的,百姓安居乐业,阖家幸福安康。可是这些天,看见街上渐渐多起来的难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这世间多的是人生疾苦。”
傅云怀抿唇,认真地对自己的四位好友说道,“我或许不能为他们做什么,但我想力所能及地去做点什么。”
“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模样。”
傅云怀说得认真而执着,叫另外四人都很是惊诧。
傅云怀是个软性子的人,很少会有绝对坚持自己的决定的时候。
但这一次,他眼中的神色却叫所有人明白,他不会在此事上退让。
“你疯了?你就没出过远门儿,现在这兵荒马乱、灾年频频的时候,你要出去游历?路上出点儿事儿怎么办?”
齐术最先慌了,“你这傻小子在季城都能被人骗钱,出去了你还不得被人欺负得哭爹喊娘的?而且伯父伯母就你一个孩子,他们怎么可能舍得你出去吃苦?你要是出点儿什么事,你让他们之后怎么过活?”
听齐术说起自己父母,傅云怀面上露出一抹挣扎,但却依旧坚持自己的决定:“爹娘已经同意我出门游历了。”
说着,像是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傅云怀半开玩笑道,“你们不是总笑我不食人间烟火吗?这回我出门,正是去涨涨见识,跟你们这些凡人,拉近一点儿距离。”
“而且哪有人还没出门,就先咒别人路上不顺的?”
傅云怀撅着嘴埋怨齐术说话不中听,又安抚自己的好友道,“再说,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走。殷叔会跟我一起,还有四喜。殷叔和四喜以前都是跟着我爹一起跑商路的,论见识,论功夫,那都是一把好手!有他们在,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而且我虽然拳脚不怎么样,但我跑得快啊!”
“真遇到什么事儿,打不过我还跑不过么?”
傅云怀说着作势甩了两下腿,像是在对好友们印证自己所说的不是虚言一般。
“可是……”
齐术还是不放心,可张口想劝,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干脆一转头,拉柳溪元下水,“溪元你会说话,你赶紧劝劝。这最近乱得很,又要到年关了,哪有这个时候往外走的?”
柳溪元定定地同傅云怀对视了一会儿才开口,却不是齐术所希望的。
“你何时启程?往哪边去?”
柳溪元问傅云怀,“若是往东去,咱们或许还可以同一段路。你初次出门,我建议你最好先去安定的地方。”
齐术瞪大了眼:“我让你劝他,你怎么还给他盘算起行程……”
齐术话说到一半,才回过神来,惊诧地问柳溪元,“你也要走?”
柳溪元点头:“秋闱乡试我已考过两年,一直拖着没有参加春闱。明年我想去试试,便打算提前到康都安定下来,好好准备开春后的会试和殿试。若是会试能过的话。”
齐术讶然:“溪元你之前不是说不参加春闱,只等着路之当上城主,在季城当一个主簿吗?”
说着,齐术还向袁路之求证,“路之你还记得这事的吧?”
袁路之点头,却意味深长地对齐术道:“人各有志。更何况,溪元可不是一开始,就只是想做一个小小主簿而已。”
齐术哑然。
其实他是知道的,当时年少的几人月下把酒言欢时,也曾各谈凌云壮志。
柳溪元是立志要走出季城,到那金銮殿上去挣一处天地的。
可是两年前,也不知为什么事,过了乡试的柳溪元突然跟他们说不去春闱了。
说什么过了乡试也算有了功名,等袁路之成了季城城主,封他和季城主簿,同他父辈一般在季城安稳地过一生也不错。
第125章 各赴前程(下)
当时,他们只以为是乡试的成绩不太理想,让一向心傲的柳溪元受了打击。
却不想,他真就是推诿了两年的春闱。
听袁路之说起柳溪元最初的志向,齐术又不免想起游甫钰。
“你不会也要走吧?”
齐术问一直没有说话的游甫钰。
他记得,游甫钰曾经说过,他想做一个游行天下的江湖游医。
说什么,唯有如此,方对得起他姓名中的一个“游”字。
游甫钰摇头:“父亲南下,家母和小妹定然心下难安。父亲归来之前,我应该是不会走的。”
“况且今日漳怀一带的灾民都已经流落到了季城,可见漳怀水患严重。”
“如云怀所说,我等人微力薄,做不了什么事,能尽生平所学,为流落季城的灾民提供些驱寒愈疾的汤药也是好的。”
齐术这回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等游伯父回来后,你就要走?”
“我过了今年秋闱。”
游甫钰道,“行医可救眼前之患,但难救天下之贫。我想,溪元应当也是如此想的。”
柳溪元点头,拍了拍游甫钰的肩膀,道:“我此去先在京中安下身来,等来年与君一道入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