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漓等人停在晏清身后,将鸿影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当即扯了汗巾用水打湿,遮住口鼻,以防吸入有毒的烟气。
高漓更是驱马到晏清身旁,想要提醒晏清,却见她沉眼望着城楼,满目通红,精致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却又藏着说不出的哀凄。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明明是一个愤怒到极致的人,可就是一眼就能看出一股孤凄的哀伤。
高漓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打湿的面巾递给晏清,轻声唤道:“小将军……”
晏清回神,缓缓松开紧攥的缰绳,接过面巾系上,又望向城楼之上,直到听见身后纷乱的脚步声。
一回头,便见李桐等人急急地跑来,却又在看见城门处的情况时顿住脚步。
但很快,一个人突然扔掉手里的药材,大喊着冲了过来。
“拦住他。”
晏清沉声下令。
实际上,不等晏清说,就已经有人上前,将冲上来的水远一把捞起,赶着李桐他们到了远离城门的地方。
随即,晏清才转头看向鸿影,问:“去城楼上看过了吗?”
鸿影顿了下,点头:“密道被封了。舒王被人打晕在了密道里,情况不是很好。”
晏清松开的手再次收紧,心沉似水,薄唇翕动半晌才发出声来,却喑哑得不成样子:“他,还活着吗?”
“还有呼吸。”
鸿影说得含糊。
然而就是这样一句话,却叫晏清眼泪倏地滚落下来。
晏清迅速拂面,哭着,笑着,却迅速地静下来。
纵是只能望见其背影的人,也能清楚明白地感受到她在这一刻的庆幸。
鸿影看着如此的晏清,那个向来要强,好像什么事都能扛得住的主子,这一刻却让人无端地觉得脆弱,好似一句话,就足以将她压垮。
他不确定。
鸿影张了嘴,又闭上,没又具体说孟舒澜此时的情况。
他怕自己说错一句,便会立时将其击垮。
晏清似乎也明白,她在知晓了孟舒澜还活着之后,对他的情况,选择了避而不谈。
“上城楼。”
晏清下马,对高漓说道。
“密道不能走。”
鸿影提醒晏清,“有毒烟。”
正翻身下马的晏清身形一顿,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对上晏清死寂般的眸,鸿影撇开了眼,抿唇道:“我已经将舒王带下来了,您要先去看看吗?”
晏清攥着马缰,盯着鸿影,却又僵硬地转头看向城楼,脚下像生了根。
第187章 中毒已深
高漓见晏清犹豫,上前请命:“小将军,您且去看看元帅的情况。城楼之上,末将会带人去查探。日后西疆的治理,还需要依赖于舒王殿下。”
虽然说着让晏清宽心的话,高漓心里却没有底。
看鸿影的情况,便知道毒烟毒性不一般。
他们这些人上了城楼,都不能保证一定不会中毒,更何况在密道里受了这么久毒烟熏蒸的孟舒澜?
高漓说是让晏清去看孟舒澜情况,怕孟舒澜出事西疆无人治理,实际上却是觉得孟舒澜估计活不长了,希望晏清至少能同他见上最后一面罢了。
她还没从洱郡调去联防营之前,就是晏清手下的兵。
她知晓虽然看上去自家小将军好像没有心一样,只是孟舒澜剃头挑子一头热,但明眼人其实都能瞧出来,晏清待孟舒澜还是不一样的。
只是她本身,估计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吧?
想着,高漓也是心里叹气。
战场上,生死不过瞬间的事,谁也不能保证能不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所以有些心事、有些话,才会有人宁愿埋在心里也不愿出口。
即使遗憾,也好过留活着的人独自背负着一切活着。
晏清看着高漓,素来清明的眼眸迷惘,黑沉沉的,如不见星月的夜幕。
高漓叹口气,躬身行一礼,不再等晏清的回答,替她做了决定,转身带着十来人出城门,从云梯登城楼。
“主子……”
鸿影轻唤痴愣愣看着高漓等人离去的晏清。
晏清木然地转眼瞧向他,那神色叫鸿影心生不忍。
他犹记得上一次瞧见自家主子这般神色,还是在其听闻侯爷与世子被西戎焚尸尸骨无存之时。
足以见,舒王在自家主子心里,至少是同侯爷、世子一般重要的。
纵然于心不忍,鸿影也不得不提醒晏清:“主子,去看看吧。”
舒王的情况很不好,他也不确定其能撑多久。
他怕再磨蹭下去,两人会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到最后,最难受的,还是晏清自己。
晏清望着鸿影,薄唇翕动几许,心中迫切地想让他带自己去看孟舒澜的情况,却硬是一句话说不出口,一步挪不动脚。
纤长的羽睫不住地震颤着,喉头滚动,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指尖扣进了掌心,指缝里渗出血来,她却依旧挪不动半步。
她在怕。
万军之中,顶着刀枪剑雨冲杀,鬼门关前来回数十次,阎王殿里走过一回,都不曾怕过的晏清,此时却是怕了。
恐惧得发抖。
晏清终究还是挪动了脚,耗尽了全身力气,却依旧脚下发飘,在满目疮痍的路上,走得踉跄。
鸿影将孟舒澜安置在城门口,一处尚且完好的茶棚内。
满身污血烟灰的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靠着茶棚的墙,勉强地坐着。
那个总是衣冠整洁光风霁月浅笑嫣然的人,此时惨白着脸色,双目紧闭。
站在茶棚门口,晏清脚似坠着千斤巨石,将她死死地钉在原处,沉如夜色的眼眸中水光浮沉。
小心地伸出手去,染血的指尖迟疑着,颤抖地探向被擦试过,却花成一片的颈侧。
直到感受到指腹下虽然微弱,但尚且跳动着的脉搏,晏清紧闭的呼吸才放开了去,紧绷着指节,用力却又轻柔地扶着孟舒澜双肩,缓缓低头,将头埋进他轻微起伏的胸膛。
所有的愤恨迷惘,在这一瞬间都成了庆幸。
还活着……
还活着。
晏清额头抵着他心口,一遍遍确认那微弱的心跳还在,这温热的触感不是自己的错觉,却不敢放开手。
她怕。
她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发现这只是自己的一场美梦。
她怕自己一松手,他就成了从前那个,躺在她怀里,一点点凉下去的冰冷尸体。
当白术带着医师从北城门赶到之时,看到的便是晏清伏在孟舒澜身前,一遍遍确认其尚且存活的一幕。
她的双肩微耸,轻轻地颤抖着。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哭。
可当她转过脸来时,能见她眼眶通红,眼角却是干的,面上血污糊成一片,一双眼里全是血丝。
那般憔悴,却又那般坚韧。
“丫头,让大夫看看他吧。”
白术放轻了声音开口,好似重一点,都会惊了她。
晏清点头,却不肯将人松开。
白术见状沉下眼,叹息着,示意医师上前替孟舒澜诊脉。
医师上前同晏清浅施一礼,便检查起孟舒澜的情况来。
“他被毒虫咬了脖子。”
鸿影在一旁提醒医师。
调息了片刻之后,他脸上的毒纹已经消散了些许。
毒烟的毒性已经减弱了不少,对普通人来说虽然依旧致命,但对鸿影这等功力深厚的人来说,虽然难受,却也不至于立时要了性命。
等木老到了,都是小事。
“有人封住了他几处大穴。”
鸿影将自己先前检查的情况一一告诉大夫,“应该有人第一时间给他服了解毒的药,延缓了毒性的蔓延……”
不然,他活不到现在。
鸿影看一眼晏清,终究还是将最后一句话吞了回去。
医师听了鸿影的话,取出干净的锦帕,擦拭了孟舒澜的脖颈,便看见了已经变成赤褐色的伤口,以及蛛网般蔓延开去的殷红毒纹。
晏清瞳孔一缩,稍平复的心又是一紧,抬手迅速扯开孟舒澜衣襟。
在场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密密麻麻的毒纹,自脖颈顺经脉自肩胛往下,已然遍布孟舒澜半边身体。
离心口最近的毒纹,只有不到一指长的距离。
“这……”
医师看着孟舒澜身上的毒纹,嘴张了又张,看看孟舒澜,又看看晏清,不知道怎么开口。
晏清紧咬着唇齿,腥甜的血味在口腔蔓延,细嫩的脖颈因太过用力地克制情绪而青筋虬起。
许久,晏清才顺过这口气来,在白术示意医师出门单独细说之时,喑哑着嗓子开口:“还请先生,如实以告。”
医师为难地看看晏清,又看向白术。
白术沉眸看了晏清好一会儿,终是一闭眼,冲医师点了头。
得到肯定的医师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请恕老夫无能。此毒,老夫生平未曾见过。”
第188章 生死一线
茶棚里一阵沉默,片刻才听得晏清问:“能再延缓毒性的蔓延吗?”
“这……”
医师迟疑着,不确定,“在不知道殿下中的什么毒的情况下,老夫也不敢随意用药。”
“怕适得其反啊!”
医师劝着晏清,不敢接这件事。
晏清抬头看着医师:“三天,只要再多拖延三天。”
羌国的毒种类繁多,武安的医师没见过是很正常的事,她并不寄希望于老医师能有办法解毒。
她只希望,老医师能让这毒发作得慢些。
只要再有三天,木老就能赶到塔里尔。
他一定有办法解孟舒澜的毒。
晏清直直地望着老医师,喑哑的声音近乎哀求:“再多三天就好。”
老医师很为难,但对上晏清的眼,他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一生在塔里尔行医,战事吃紧的时候,也到营里当军医,跟营中的将士,跟晏康明、晏清他们都熟。
他是看着晏清长大的。
这个小小年纪就到了边关的姑娘,打小就要强,比一般的男儿都能吃苦。
他从未见过她向谁服软。
便是被侯爷罚,也不见她吭声,说一句委屈。
可是现在,她却开口求自己。
老医师心生不忍,终是点了头:“老夫,尽力而为。”
话虽是如此说,但老医师心里却清楚得很。
在不知道孟舒澜中的什么毒的情况下,哪怕只是再延长三天的时间,也是难如登天。
更何况,孟舒澜体内的毒,已经快要蔓延到心脉了。
一旦心脏被毒素侵蚀,就是天仙下凡,也将是回天乏术。
然而,晏清不知道。
老医师的这句话,给了她莫大的希望。
只要再三天就好……
只要再多三天。
这个念头一直支撑着晏清,哪怕到了第二天,孟舒澜的情况已然是不太好了。
期间,孟舒澜醒过一次,迷迷糊糊的,在昏黄的烛光里,瞧见一个人靠着床头坐着,想细看却又睁不开眼。
只有指间紧扣着的那一双手,让他觉得心安。
也好。
孟舒澜轻轻地牵出一抹笑,轻轻地反握住那一双手,却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睁开眼看看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但就是如此,他也觉得知足了。
便是如此轻微的动作,依旧将小憩的晏清惊醒。
陡然睁开的一双星眸里,皆是血色,却透着莫大的惊喜。
她握紧掌心的那只手,瞧着床上依旧闭着眼的人,眼里的光沉下去。
昏黄的微光映照下,紧闭双眼的人面如金纸,呼吸都很微弱。
方才那一次触碰,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还有一天。”
晏清紧握着孟舒澜的手,轻声同他说,“再一天,木老到了你就会好起来的。孟舒澜,你得好起来。”
说到最后,晏清已然声音哽咽,却偏开着玩笑,“西疆还有这么多事,朝廷里的内奸还没抓出来,北边的外族蠢蠢欲动……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没有期待中的回应,床上躺着的人呼吸都几乎要听不见。
一片短暂的沉寂之后,晏清再笑不下去,“孟舒澜,不要走。”
“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纤长的羽睫扫在手背之上,却好似针扎在孟舒澜心头。
砸在手背上泪烫得他心疼。
他想抬手擦去她的眼泪,想对她说一句:“别哭,我不走的。”
可他做不到。
毒素侵蚀着他的身体,细细密密的疼,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噬着他的血肉,一点点挖空他的躯体。
他甚至不能一直保持着清醒。
快到极限了。
估计,也就到天明了。
好可惜。
他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却再没机会同她说以后,告诉她自己肖想了她好多年。
混沌的意识里,孟舒澜想起了好多从前的事。
想起来,在被掳上匪寨之前,他就已经见过了那个一眼就惊艳了自己的姑娘。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中秋。
粉粉嫩嫩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粉嫩的裙装,蹲在街角,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眼眶通红,如星的眸子里蓄满了水,却始终固执地不肯让泪水决堤。
她约摸是跟家人走散了,不知道回家的路。
当自己说要送她回家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就跟自己走了。
路上自己问她:“不怕我是人贩子吗?”
她却反问:“那……大哥哥,你是人贩子吗?”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天真烂漫,对人毫不设防的小丫头。
会哭,会笑,会看着糖葫芦转不开眼……
却不知怎么,就长成了现在这个清冷的少年将军。
冷静,自持,好似没什么能击垮她的事。
唯一不曾改变的,只有她那颗始终赤诚却温柔的心。
她大概以为自己板着脸的样子真的很吓人,以至于营中的兄弟都不敢在她面前招摇。
却不知,私下里大家谈起她,说的都是那个罚了人跑圈,加了训练量,却又会特意叮嘱火头营留饭、加餐的,那个面硬心软的小将军。
她总是这般,不经意却又习以为常地顾及着所有人,轻易地便住进了人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忘不了,舍不掉。
真想再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