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木老醒了吃过饭,晏清才得到机会,问他孟舒澜的情况。
木老一边配药,一边跟晏清说:“情况暂时是稳定下来了,但毒不解,死人是早晚的事。”
“怎么解毒?”
晏清追问,“您也没有办法吗?”
“没办法。只能是吊着命,能活多久算多久。”
木老摇头,又劝晏清想开点,“其实这小子能从阎王手里捡回来一条命,之后每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晏清却好似没听见,继续追问:“这是什么毒这么厉害?连您都束手无策。”
木老瞥她一眼,叹气:“其实毒不难解,主要是解药难求。”
“斑雾毒螯是一种近乎灭绝的毒虫,连带着它的解药也就几乎没什么人种植了。”
木老难得耐心地同晏清解释,“本来只要取一钱芫华煎水服用,每日服食两次,三日便可尽解。但芫华现在基本已经绝迹,只有羌国皇庭的药铺里,还种植着有。”
但想要羌国皇庭拿出药来救人,那还不如做梦来得实际。
一群把国人性命都不当命看的牲畜,还能指望他们会救治敌国将领吗?
所以木老在知晓孟舒澜中的什么毒之后,就已经对解毒这种事情不抱希望了。
晏清眸色沉下来,问:“只有芫华能解吗?”
“只有芫华能解。”
木老肯定地同她说道,“本来芫华从前就只是羌国境内的野草,到处都有,这也就导致了斑雾毒螯的绝迹。可是后来有人从外地带了一种虫回来,谁知道正好是芫华的克星。不过因为斑雾毒螯近乎绝迹,所以当时也没人在乎这个事情。”
“也只有羌国皇庭,因为芫华的药性对蛊虫有克制作用,能够减弱蛊虫的毒对人的伤害,从而减少培养毒人的人数损耗,才大面积进行了种植。”
晏清颔首,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又问:“没有解药,他还能撑多久?”
“至多三个月。”
木老答着,继续劝,“这几日多给他放几回血,用药压着,很快就能醒。时间不多,有什么要说的,要做的,趁着还有时间……”
“只要我能三个月内把芫华带回来,他就还有救?”
晏清打断木老的絮叨。
“该说的,该做的,都尽量去完成了,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但木老却好似没听见,依旧自顾自劝,话说完才反应过来晏清在问什么,猛地转头过来问,“你刚说什么?”
晏清抬睫,认真地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只要我能三个月内把芫华带回来,您就能为他解毒,让他活下去,对吗?”
“理是这样没错。”
木老怔了一下,点头,但一时却不是很明白晏清这时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可是羌国皇庭怎么可能把芫华交出来?”
晏清不答,只是问:“您有芫华的图样吗?”
“有。”
木老拿起手边的笔,随手就给晏清画了个样子,“你要这图样做什么?”
晏清仔细将图样记下,细细地将墨水吹干,收好:“既然他不可能给,那就将其纳为己有。”
“纳为己有?抢?”
木老大吃一惊,随即反应过来“你要灭了羌国?!就为了一株草药,你要灭了羌国一国?!”
木老瞳孔巨震。
他断然想不到,自己的故国,会因为一株从前随处可见的野草而灭国。
晏清将木老的神色收入眼中,反问:“你知道这次羌国出动了多少毒人吗?”
“多少?”
震惊之下的木老,有些呆愣地顺着晏清的话问。
“西南边境三千,塔里尔四千余。”
晏清沉着眼,盯着木老的浑浊的眼,字字清晰地说道,“已知被派上前线的,都已经有七千多人,羌国皇庭之中还有多少毒人留守?毒人怎么来的,要死多少人,您比我更清楚。”
“这样一个草芥人命的国,难道不该灭吗?”
面对晏清的咄咄逼问,木老心沉入谷底,心中对于故国最后的一丝留恋,也在这血淋淋的死亡人数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作为从前的羌国大巫,为羌国国主进行卜噬请巫,参与国事决策,他太了解羌国皇庭里那些人了。
他们会派七千多毒人上前线,那只能说明羌国皇庭内,至少还有近乎同等数量的毒人,以保证羌国皇庭的安稳。
一万五千余毒人是什么概念?
那是要花去几乎羌国三年国库收益去投入,抓捕六万多人,死亡超过四万五千人,才能喂出这么一支庞大的毒人军队!
他当年离国时,羌国也不过才十九万人,为了培养这么一支存活最多三十年的毒人大军,他们竟然填进去羌国近三分之一的人口!
这些畜生,他们怎么敢的啊?!
他们就不怕被巫祖诅咒,在无尽炼狱里永生永世生不如死吗?!
本还想劝说晏清不要攻打羌国的木老,在听闻此事之后,恨自己不能亲自杀回去,扭断羌国国主的脖子!
“巫祖,属子愧受荫蔽啊!”
木老忽地朝着西南方跪下,双手交叠,指尖贴着双肩,痛声一拜到地,“是属子无能,未能阻止那孽畜的恶行。属子愧对巫祖厚恩啊!”
第192章 验尸查毒
羌国的大巫由特殊仪式选定,是为羌人始祖――巫祖在人世间的代行者,对巫祖自称属子,权力仅次于羌国国主。
也因此,羌国大巫还有监督羌国国主清明执政的权力。
是权力,也是责任。
看着木老这般痛心疾首的模样,晏清便知道,他是彻底对羌国皇庭死心了。
“羌国皇庭内定然还有毒人留守,木老您熟悉毒人,也熟悉羌国皇庭的地形情况。此战想要速胜,还需仰仗您。”
晏清对木老说道,“还请您先务必知者具言。”
木老直起身,冷着一张脸,眼中沉着怒火寒霜:“我自会助将军拿下羌国皇庭。但也请将军拿下羌国之后,善待我羌国百姓。”
“自然。”
晏清颔首,“晏家军的刀,从不挥向无辜百姓。”
木老起身,郑重地朝晏清躬身行了一礼:“愿巫祖赐福于您。”
对于晏家人的承诺,他从不怀疑。
在西疆这么多年,晏家军军风如何,他也是亲眼所见。
晏清既说出了这承诺,就断然不会将屠刀挥向无辜百姓。
当下,木老便将羌国皇庭的地图,细细地绘制了出来,包括哪里有机关,哪里有卫所,都一一标明,但同时也告诉晏清:“这是我当年还在羌国时,羌国皇庭的布置。这些年我的叛逃,加上新旧国主替换,皇庭的防卫定然是不会全然相同,但大的建筑,是不容易变的。”
晏清颔首,将地图收下,又听木老说,“羌国皇庭的毒人是什么路数,我没参与过,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有毒人尸体可以研究一下,应该能找出其破绽。”
“西城楼中的毒人,因为您迟迟未到,也就一直没有处理。”
晏清道,“正是想等您到了,看过情况,再决定怎么处理,以免造成更大面积的伤亡。同时,那些跟毒人作战活下来了,但却吸入了毒烟的士兵,虽然之前有吴大夫开的药治疗,但一直不能根治,还需要您受累,去看看他们的情况。”
木老点头,将手中的药方调配完,递给红妆:“把这药拿去煎了,给孟小子喂下去。”
红妆接了药包走了。
木老转头示意晏清:“先带我去看看那些中毒的士兵。”
比起死人,自然还是尚且活着的人更为重要。
等看过中毒的士兵之后,木老神色有些凝重,问晏清:“你们用火烧毒人了?”
晏清点头,黑眸深沉,噙着寒光:“当时四千多毒人在城楼中,为了让更少的人受到毒人的残害。孟舒澜他们堵住了屯兵所的四个出口,将所有毒人堵死在屯兵所之中。但敌众我寡,只有用火烧烟熏,才能以最小的牺牲,全歼毒人。”
木老斥责的话堵在喉咙里,半晌才叹息着吐出来:“毒人浑身剧毒,烧出来的烟都是毒的。他们能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
“吴大夫从医多年,对毒物的了解也算不浅。”
晏清答道,“多亏了他吊着大家的命。”
“这位先生,是个能耐人。”
木老由心地称赞了老医师。
羌国的毒跟别处不一样,很多都是独有的,别处可能见都没见过,记载更是少之又少,毒人的毒又是多种剧毒混合,虽说毒烟的毒性已经减少了不少,但在完全不清楚是什么毒的情况下,凭着毕生所学,就能吊住这么多人的命,这位医师确实是不一般的。
木老看完所有人的症状之后,开了几副药方,将同毒人一战存活下来的十几人,按照症状的不同分开,分别开了不同的方子,让人下去煎药。
“还是拖得有些久了,不是所有的都能救得回来。”
出了伤兵营,木老直截了当地跟晏清说道,“有几个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就算开了药方,也不过是让他们最后的这些日子里,不那么难受。”
晏清抿唇,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了,敛下的眼睑下,却是一片寒光。
“我们去西城。”
晏清没有多做停留,带着木老去了西城门。
还未到西城门,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就扑鼻而来,到了城门口,就是木老早有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情况惊得说不出话,挪不动脚。
那通往城门的屯兵所门洞里,黑糊糊的一团,是凝固的血,与烧焦的人,血肉与盔甲、刀枪剑戟,在门口铸成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墙,被火烧灼粘连成一团,被烟熏成焦黑的颜色。
晏清带着木老自另一处屯兵所上到城楼之上。
西城门之上,与封堵毒人的屯兵所相通的出口,两尊漆黑的人形雕塑弯腰站着。
到了近处,木老才发现,那是两具尸体,两具浑身糊满了血,被烟灰混着血将人与甲胄整个粘连在一起,裹成泥塑的尸体。
他们弯着腰,守在屯兵所的出口,将无数想要冲出来的毒人斩杀,用他们的尸骨,封住了出口。
代价是自己的命。
被滚烫的烟,用血与灰浇筑的外壳,紧紧地粘连在他们的皮肤之上,连五官都难分辨,更别提辨认身份。
只有从幸存者的口中,能得知他们到底是谁。
“这一面的出口,只有他们两个守着。”
晏清对满目震惊地看着两人的木老说道,“一个是随风,孟舒澜的亲卫,是给孟舒澜吃了解毒丸,封住了大穴,护住了心脉,才不至于立时毙命。另一个是塔里尔东城头的王屠户家的儿子,王蛮。”
“因为他们两个的牺牲,这一场仗,才能还有十几人幸存。”
木老喉头哽塞,深深地躬身朝二人一拜:“谢诸君阻断羌国罪孽,愿巫祖护佑诸君来生。”
羌国的罪孽何止于此?
晏清心中冷嘲,却没将这话说出口。
这不是木老的错,亦不该他背责。
谁犯下的孽,就该让谁来还!
待木老直起身,晏清继续带着木老往前走。
这边因为没有毒人上到城楼,还算是干净,自然也无法知道毒人的情况。
下到屯兵所中去查看毒人的情况是不现实的,至少在知道毒人身上到底有些什么毒之前,即便是木老也不敢轻易接触毒人的尸体。
第193章 迫在眉睫
既然不可能下到屯兵所内去,就只能是看已经上到城楼上的毒人的尸体。
走过一段空旷的城楼,更为惨烈的景象撞入木老眼内。
横七竖八的尸体,断肢残颅,尸骨一叠堆着一叠,垒成一座座死人山。
屯兵所出口处,只有一个人站着,脚边是丝状各异的尸体,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处,如一面不倒的旗,一座不朽的碑。
晏清在此处停下,朝着此人一揖到底。
“他是第一个对上毒人的,身中剧毒,却将毒人死死堵在了此处,给了身后人调度的时间。”
直起身,晏清沉声同木老说道,“您曾经见过他,殷丘将军,白将军的义弟,我的刀术老师。也是当年跟阿兄一起,救下您的那位将军。”
木老一怔,定定地望着殷丘屹立不倒的尸体,心绪震荡。
当年匆匆一见过后,自己甚至没有机会同这位恩人道谢。
他一直忙于边关巡防,不曾有过歇下来的日子,自己总寻不到机会同他说一声谢。
这一直是木老心中的遗憾。
却不想如今自己再次同他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老泪滚落,木老哽咽不能语,唯有深拜再三,以谢当年救命之恩,以歉自己渎职之责。
绕过这尸骨堆砌的丰碑,二人终于是在众多尸骨中,找到了毒人的尸体。
木老一抹老泪,戴上层层棉布缝制的手衣,上手查验几个毒人的尸体,又查看了城楼上尚且能看出症状的中毒而亡的士兵的情况。
经过两天一夜的查验与琢磨,木老才摸清了这些毒人的情况。
“这些沾上毒血的将士,以及毒人的尸体,只能是用化骨水化掉,再用草木灰吸干了装进陶罐封好,深埋进远离水源的地方。”
木老没有急着给毒人下定论,只是先说了战士遗体及毒人尸体的处理方法,“毒人之毒太过混杂,无法统一进行毒性的清理,只能是长埋地下,由时间去消解其毒性。”
晏清听罢沉着眼点头,没有说话,指节却已是攥得泛白。
木老知她心中气愤。
武安人重尸骨,而如今为国捐躯的将士,不仅不能衣冠整齐地下葬,甚至连一捧骨灰都不能留下。
叶落归根,而这些将士却是连骨瓮都只能埋在这漫漫黄沙之下,永不见天日。
更甚至于连留下一件随身之物,供家人祭奠怀念都不行。
这叫人如何不气,不恨?
木老没有劝。
在见过这些将士的尸体,见过毒人被催折得一塌糊涂的五脏六腑之后,他只恨自己当初身为羌国大巫,不仅没能阻止羌国国主的恶行,还抛弃下了无数信任他的百姓远逃他国。
这些让人深恶痛绝、害人不浅的毒人,原本也只是普通无害的平凡人,是他的同胞百姓啊!
在无数个日夜里,当这些无辜之人在羌国皇庭受尽折磨时,他却在他国疆域里安稳享乐……
他愧于被尊为大巫多年,愧于他们对自己的信任和爱戴啊!
木老在屯兵所出入口被清理出来,下到屯兵所内,看到其内堆叠着死去的毒人时,悔恨得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哭得像个年幼丧亲的孩子。
晏清没有催促,由着木老按着羌国的传统,花了一天的时间超度毒人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