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录?”
皇帝皱眉。
“正是。”
“这个时候去余淮……”
皇帝想起肖录在朝堂上死咬着晏清私自攻打羌国一事不放,非得要自己治晏清罪的事,心中起了些许的不安。
他到底想做什么?
肖录是郭佑宁那边的人,难不成是郭佑宁的示意?
可郭佑宁人在北疆,让人去南疆争权,争来他也顾及不到,有什么意思?
忽地,皇帝想起一事,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再过一月,可就是雨季了?”
安宁不明白皇帝怎么将肖录让人去南疆与雨季联系上了,但疑惑归疑惑,答得还是蛮快的:“六七月正是多雨的时节。”
“余淮大坝重建得如何了?”
皇帝又问。
安宁顿时反应过来皇帝在担心什么,当下也是内心沉重了起来:“如今还未过半。这次羌国突然出兵,牵制了大量人手,导致大坝的重建一直被搁置。如今战事缓解,才得以重新投入大坝重建的事。”
大坝还没修好,雨季又将来临。
南疆多雨,一旦雨落下来,香漳河水大涨,没有大坝防治,到时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漳怀一带,又将迎来一场灾难。
昨年的粮食就没能收上来,今年大战国库都掏空了。
若是今年又颗粒无收,冬日里定然会闹饥荒。
到时候朝廷还不一定能挪出粮来救灾。
民怨激愤之下,恐易生民乱。
然比起这个,眼下皇帝更担心的,还是另一件事。
当年五家建国时定下的约定。
如今晏家后继无人,李家被满门抄斩,只剩下许、顾两家。
若温家无人,这皇位后继者……
“备笔墨,请皇诏。”
皇帝沉声吩咐。
安宁大惊之下抬头,迟疑着不敢动身。
皇诏不同于圣旨诏书,而是转用于册立储君,遗告朝野即位新帝的诏书。
皇帝先前还对端王有所不满,怎么突然之间,就下定了决心,要请皇诏立储了?
而关于这皇诏,还有一个皇诏即遗诏的说法。
只因为一般帝王下皇诏,都是在弥留之际,那是因为皇诏对于尚在位的帝王而言,无疑于是一道催命符。
一旦皇诏下了,就不可再罢黜储君,群臣自然就会倒戈未来新帝,从而对在位皇帝的命令有所懈怠。
若册立的储君是个有野心的,想要早日登上帝位,掌握大权,还可能会暗中下毒手,或者联合群臣逼宫。
所以,皇诏下后,就意味着皇帝已经做好了退位的准备。
安宁被皇帝突然的决定惊得不敢动弹,直到皇帝呵斥出声:“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安宁一惊,回过神来,连忙就要退出去取皇诏,却又被皇帝叫住:“支开宗祠的人,将皇诏换出来。”
这又叫安宁不解。
皇诏由宗祠保管,皇帝要取皇诏,怎么能背着宗祠的人?
这不合规矩啊!
“这件事,绝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皇帝沉着眼叮嘱。
安宁心下一沉,知道这件事恐怕不想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恭敬地应下,安宁迅速召集影卫,悄悄赶往宗祠,连夜将皇诏调换出来,送到皇帝手中。
皇帝提笔疾书,将在心中拟定了千百回的内容,一一详尽地写下。
停笔,盖上山河印,皇帝又另取了圣旨,另外下了一道旨意。
待墨痕吹干,皇帝亲手将皇诏放进装圣旨的匣子里,盖上暗层,再将普通的圣旨放入其中。
皇帝将匣子交给安宁,道:“你即刻带着圣旨前往西疆,务必将东西亲自交到舒澜手中。”
安宁看一眼装圣旨的匣子,很是意外。
皇帝将皇诏交给孟舒澜是什么意思?
是怕自己出了意外,皇诏被人掉包,所以交给孟舒澜保管,以待之后公示?
还是……
第213章 明旨暗诏(下)
安宁不敢往下想,也觉得不可能。
就算皇帝再怎么喜欢自己这个侄子,在皇位继承的问题上,也定然是不会感情用事的。
况且就算皇帝有这个打算,文武百官也不会答应的。
所以,定然是怕权臣摄位,让孟舒澜代为掌管皇诏,以防不测。
毕竟皇诏上除了确定新帝人选外,也会有皇帝确立的辅政大臣,若没有可信之人作佐证,就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安宁接过匣子,恭敬且郑重地保证:“奴拼死也会将东西交到舒王殿下手中的。”
“嗯,速去。”
安宁躬身退出殿外。
皇帝沉吟片刻,对安宁临走前遣来自己身边伺候的安贵,道:“召柳溪元入宫,朕有事同他商议。”
安贵领命前去。
空荡荡的御书房内,皇帝目光落在空处,笔直的腰背松弛下来,指尖摩挲着山河印上的刻痕。
先祖的天真,如今终究是让温家后辈付出了血的代价。
这山河万里,也终究是太平到头了。
可笑自己身为天子却处处受人掣肘,机关算尽自以为能扭转败局,却不想步步都落在了被人的算计里。
皇帝眼眸一转,视线落在掌中山河印中,却又忽地一笑。
罢。
既是败局难转,倒不如堵上一切,叫这庙堂颠覆,直至死地博一生,终归是不能叫那背后执棋之人称心如意!
六月初,西疆边境。
安宁带着圣旨抵达塔里尔,取出明旨宣旨时却又是怔愣未语。
这圣旨竟不是给孟舒澜的。
而圣旨上的内容,更是叫安宁费解不已。
“安公公?”
久等宣旨不闻其言的孟舒澜,疑惑地出声提醒安宁。
安宁回神,看一眼手中圣旨,沉吟片刻,才一清嗓子,尖着声音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鸣凤将军承平县主晏清,私调卫所兵马,招摇过境,又肆意起兵攻打他国,实乃无视法度纪令,罪不容恕!念其一心为国,所行一切皆为扶危济困,护我武安江山,且功勋卓绝。故,以功抵过。另罚俸三年,以示惩戒。愿西疆兵马元帅舒王孟舒澜督促,责令其即日赶赴北疆,上任防御使一职,不得有误!”
“舒王殿下,接旨吧。”
安宁将圣旨搁回匣子装好,郑重地交到孟舒澜手中,意味深长地拍了两下匣子。
孟舒澜微有些疑惑,却见安宁眼左右一斜,立时闭口不言,只恭敬接了装圣旨的匣子,才道:“安公公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不如留下来喝几杯水酒,也好让小王略尽地主之谊。”
安宁笑着点头:“舒王殿下有心了。老奴这年纪大了,要来回跑还真是不大吃得消。”
“那安公公可得留下来歇几日,好歹要解了乏,再说返程的事不迟。”
孟舒澜很上道地捧着安宁,“您可是圣上身边的体己人,万要保重身体,才能更好地侍奉圣上。”
“殿下说的是。”
安宁笑着应下。
“安公公请。”
孟舒澜请安宁入府,随后又转身吩咐,“吩咐厨房做几个精细些的菜,本王要设宴为安公公接风洗尘。”
“殿下抬举奴了。”
安宁谦恭地推让一句,落后孟舒澜半步。
“本是该如此。”
孟舒澜客套一句,请安宁,“还请安公公稍坐片刻,也同本王讲讲近日京城里可有些什么趣事。”
安宁满口答应着,与孟舒澜谦让着进入书房。
及至门口,孟舒澜向随侍左右的随影打了眼色。
随影见状颔首,退后一步,在孟舒澜之后将门关上,在门外停驻看守。
自随风去后,本是负责暗处调度的随影,便由暗转明,接替了随风的位置,做孟舒澜身边的近侍。
一踏进书房,孟舒澜便沉下了笑脸,将匣子搁在桌案之上,问安宁:“安公公,圣上这圣旨是何意?自古大仗之后,无论赏罚,主将都要班师回朝,以当面向天子呈明战场详情,以及战果收获。此次,圣上怎的直接下令,让晏将军折返北疆,不与回朝?”
“此事,老奴也不清楚。”
安宁对此也是满肚子疑惑,“不瞒殿下,老奴也是今儿个宣旨,才得见圣旨上的内容的。”
孟舒澜微惊。
以往皇帝起草圣旨,都是由安宁代笔,这次竟是直接越过安宁,自己提笔下旨,可见此事在他看来,事关重大。
孟舒澜取出圣旨,展开快速地再看了一遍。
同安宁说的分毫不差,没什么别的玄机,也确是皇帝亲笔。
孟舒澜皱眉,不明白皇帝此举是何意。
“殿下,除了这一圣旨,圣上还有东西交托殿下。”
安宁低眉提醒孟舒澜。
孟舒澜抬睫看眼两手空空的安宁,问:“圣上还交托了何物?”
安宁微抬首,往装圣旨的匣子看了一眼,又迅速垂下眼,道:“殿下一看便知。”
孟舒澜打量安宁一二,将圣旨搁置在一旁,取过装圣旨的匣子仔细端详起来。
一时半刻,他却是没弄懂这匣子有什么玄机。
可见安宁那神神秘秘不肯言说的模样,孟舒澜又觉得安宁应当不是再故弄玄虚。
正找不出这匣子的异常时,却是一瞥眼将视线落到了搁置在桌上的圣旨上。
孟舒澜微愣,立时垂眼看向手中的匣子。
一掌宽的匣子中,以绒布包了轻木为内匣,正好能将收整好的圣旨,嵌入内匣之中,使其不会随匣子的晃动而受到磕碰。
一般情况下,在只有一件物品盛放其中时,为了好看,内匣的凹槽都是位于匣子正中的。
可眼下这匣子的内匣凹槽,却是略有偏移。
这偏移并不明显,但这一些微的移位,却正好使得内匣凹槽旁,能再开槽,容下另一件圣旨。
孟舒澜惊愕之中抬眼看向安宁,安宁却垂首不言,好似一个木头人一般。
这叫孟舒澜心一沉,心知这暗匣中藏着的东西,可能是个烫手山芋。
摩挲着匣身,孟舒澜叩开暗匣挡板。
待看得暗匣中藏着的那一卷圣旨,孟舒澜惊得差点儿失声,忙抬手将暗板盖回去,微颤着声音问安宁:“舅舅他……”
第214章 祸根深埋
孟舒澜惊愕之下,有口难言,沉吟半刻,才续上前面的话,声音哽咽:“舅舅已经……大不好了?”
“殿下误会了。”
安宁一听这话,知道孟舒澜是见了皇诏想岔了,连忙解释,“圣上身体虽不如年少气满,但也算得康健,并无大碍。”
“那便好。”
孟舒澜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可转念却又想不明白,“既然舅舅身体尚好,怎就将……”
说着,孟舒澜一顿,望一眼窗外,收声略过到嘴边的词,而接上之后的话,“再说,此物要托付,也该交由两位表兄,怎送到我手上来了?”
“圣上心中自有定夺,老奴不敢揣测圣意。”
安宁压低了声音,“既是圣上交由殿下的,殿下好生收着便是,别的还是莫要多问。另,此物乃是暗中所取,在时机到来之前,万不可叫第四人知晓。”
孟舒澜眉峰成川,低沉着声音问安宁:“可是京中出什么事了?”
安宁迟疑一二,觉得皇帝将皇诏都交给孟舒澜了,可见对其是信任有加,有些事告诉他,叫他心里有个准备的也好。
思及此,安宁便将温哲贤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的事,以及皇帝对于郭佑宁的怀疑,一一告诉了孟舒澜。
说罢,安宁又叮嘱孟舒澜一句:“总之,圣上对殿下寄予厚望,还望殿下不要辜负圣上一片厚爱才是。”
孟舒澜颔首,指尖搭在暗匣之上,想着安宁说的事,心中五味陈杂。
舅舅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彻底清洗这朝堂了。
也不知这一次,又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送走安宁,孟舒澜犹豫再三,终是叩开暗匣,取出皇诏,却见其下,还压着一封信。
孟舒澜展信,却见其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皇权若覆,可取而代之。”
孟舒澜大惊,迅速展开皇诏速览,心中惊疑不定。
皇诏上所言确是即位之时,但却并未明确写下由谁即位。
也就是说,这份即位诏书是无主的。
反是得此诏书者,皆可凭此即位诏书,堂而皇之地登基为帝!
怎会如此?
孟舒澜迅速收好皇诏,百思不得其解,连安宁都不知晓的密信上所言的字词,一遍遍在心头浮现,搅得他心浮气躁。
皇权倾覆……
皇权倾覆!
孟舒澜脑中灵光一现,霎时恍然大悟。
皇权,温家。
温家在推翻前朝时,势力比起另四家,反而是最弱的。
五家为防建国后,落得个良弓猎狗的下场,便推了势力最弱的温家上位,如此温家若想动其他四家,便力所不足。
其余四家又各掌实权,相互掣肘,在建国之初确是因此让战乱后的武安迅速恢复,甚至渐趋繁荣。
但随着五家打天下的一代人离世,为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五家的后辈渐少交流,也各自起了心思。
只是因为各家势力的平衡,谁也没有把握能够在打破平衡后确保自己的不败之地。
这百年间,也就相安无事地处下来了。
各家暗地里的小动作自都是有的,但至少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如今,因为晏家的落魄,李家的倾覆,这维系了百年的平衡,终究还是到头了吗?
又或者,其实晏、李两家的落魄,早就在某人的算计之中了?
温家历届帝王,除当今皇帝之外,别无兄弟姊妹,亦无旁支后裔。
这是否,又是谁早就算好的?
一切的一切,只为了这最终的时机,取温家皇权而代之,集五家权柄于一身,将分散各家的权势拢归一处?
五位皇子,三位早夭,好不容易活着长大的,一个造反被杀,一个突发意外下落不明,唯一剩下的嫡皇子,却因背后党羽众多,又从众皇子的死中获利巨大,反倒成了众人眼中屠戮手足的暴虐之人。
但若只是如此,皇帝也不至于写下这样的信来。
怕只怕,有的人,是动了斩尽杀绝的心思。
斩草除根务须尽。
多年来,连外嫁的公主都没逃过被屠刀灭尽亲族的命运。
如果此人,或者说此人所在的世族,自开国以来就已经在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