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穹从窗户缩回头,回头看见杨燕在帮她叠衣服,其实上高中后这些事就由她自己来做了,杨燕无非也就是来看看她,借衣服的事做个幌子罢了。
“我正要出去呢!衣服您就放哪儿吧!我自己收拾就好了!天天这么多事,还不够您忙的吗?”后几句话带着责备的意味,杨燕却从女儿的语气中听出了对自己的关心。
她没有抬头,忙碌的双手也没有停下,“我现在也没有事儿做!”
“那您歇着不好吗?”她走过去帮杨燕叠衣服,她本想跟她说说老好人的事,忍住了没有说出,他作为他们的父亲,难不成还真的跟她生气吗?
“小头爸爸今天该回来了吧?”光头强在二楼的小场院晒月光,靠在老好人常坐的藤椅上,今天他比老好人早半个小时回来,安然地霸占了他的座位。老好人没有多言,转头进屋又搬了一把出来放在他旁边。
“没他在这些天还怪不习惯的!”升国旗唱国歌他们还是去,但没了以前的精神头,心里空落落的,他翘着二郎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先给了光头强一根,自己拿了一根后依旧塞进棕色外套里面的口袋。老好人很少抽烟,基本控制在三天左右一根烟,忘了是何时把抽烟学到的,在他心里总觉得不是件好事儿。光头强接过,掏出火机先给老好人点燃再自己点燃。即便是露天场院,一瞬间也烟雾缭绕。
章医生从一楼院子上来,他不急不缓的咳嗽声惊动吞云吐雾的二人。光头强放下越过衣服下摆挠痒的右手,医生毕竟是医生,老师毕竟是老师,再怎么熟悉也要注意言行举止。
“晚上好!”章医生在老好人对面的塑料凳上坐下,老好人和光头强这种在沙发横躺竖躺惯了的人坐不惯这样的凳子,坐着挺直腰杆不前不后不左不右咯着屁股特别难受。
章医生坐在上面肚子微收,腰杆挺立,像一棵雪松有了挺立的风姿,这样的凳子看着就像为章医生量身打造。
老好人看着这般风姿挺立的章医生微微愣神,章医生身后的天蓝床单飘起他才反应过来,“您吃饭啦?”
章医生端坐很礼貌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老好人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纸烟上,老好人的目光也滑落在自己的右手,他以为烟味刺鼻刺激到了章医生。急欲扔掉,想来还有大半截扔了可惜,之前他像品茶般吸一口顿一下,现在他只想几口使点劲让烟燃完。
章医生看着老好人送进嘴里的半截烟目不转睛,今天一共看了十二个病人,在不大的安居镇于日渐没落的中医诊所中今天闯出这样的业绩实属不易,人活在世上也是奇怪,好好的一具肉体,什么疑难杂症都有。肠子会穿孔,胃会流血,脑袋里还会长瘤,光是附带灵魂的这具皮囊,想把它伺候好都是一件难事,他曾以为没有灵魂这具皮囊就会腐烂,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今天的第十一位病人是一位九十高龄的老人,在镇上的福利院已经待了三十年,他的病并不严重,只是轻微的感冒。他见到章医生的第一句话便是:“拜托,医生,你一定要治好我!”
“您的生活太苦了!”章医生看着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双手说。
“我之前是个农民,种地的,手上哪会不长茧?读书的学生写字手上还有茧呢!”老人很乐观。“人只活一次,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很满意,福利院里还有一大帮朋友呢!我和他们打了赌,一定会给他们送行到最后!”想到这些章医生觉得人生就像对面山峰的豁口,光亮在山的后背,豁口却最先看到光亮,生活中的光亮也如此,关键是你抬起头是最先看到的山还是最先看到豁口。
章医生手指老好人手中的烟,“烟,能不能给我一根?”他的语气可怜兮兮,像父母出门前孩子抱着爸爸的说:“爸爸,你回来时给我带点吃的呀!”
小头爸爸脑袋上缠着白色纱布靠在床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床尾,床尾只有白得发亮的墙壁,走进就能收获满怀的白色灯光。他靠着的姿势很虚,着力点不在后背的墙,而在他的腰和臀部,似只有这般暗暗发力心里才会好受些。疯傻的度过了一年多时间,记忆还存在于脑海,只是那段记忆不堪入脑海。未来的日子将如何继续?他明明不是那般不要脸的人,怎么各种行为都透出自己的不要脸,脑子再怎么坏掉,也不该坏成那样子。
现在的这条命,也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他那可怜又让人敬佩的儿子。
欧阳诗坐在床前,生怕他想不开又会做出什么傻事。
“儿子呢?”说完他只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一不小心竟然说出这么恶心的话,脑海明明告诉自己问“方寸久呢?”可不知道缺了哪根筋忽然就说成了“儿子”两个字。
欧阳诗也困惑了,“你没事吧?”她探身向前问。
他摇头,浅蓝色窗帘上的淡橘色花朵怎么看怎么碍眼,也不知道是谁选出了和暖黄家具这么不相匹配的窗帘。欧阳诗站起来,准备去叫方寸久,他坐直了身体,双手放在脸上从中间到两边抹了一把,脸上随他手指的力道现出一阵白,两团红。“我该怎么对他说?”他叫住欧阳诗。
欧阳诗没有停下脚步,“你怎么想的就对他怎么说吧!”她打开门时说。
“嗯。”他很懂事地点头,在欧阳诗关上门时又叫住她,“哎,等等——”
“那窗帘,”他的目光全部灌注在窗帘上,“怎么这么难看?”
欧阳诗看也没看,那次为窗帘的事两个人还吵了一架,欧阳诗还没怎么着,只说了句怎么把这么难看的窗帘买回来了,真浪费钱。短短几句话,就让小头爸爸为自己辩驳得面红耳赤。“那窗帘可是你自己亲自买来的!”声音半截被扔在房里,半截夹在门缝,还有半截被扔在了门外。
小头爸爸还是听清了,听清后他抿了抿嘴,又揉了揉眼,买窗帘风波的记忆涌进脑海,太差劲太丢人了!羞愧感促使他掀开薄被。
欧阳诗刚到方寸久卧室门口,一声脆响让她收回已经握住门把的手,飞奔上楼,紧接着方寸久也从卧室出来跟在她身后飞奔上楼。
第126章 且行且珍惜
那天萧望回到家看见躺在床边的几个大箱子,才想起去齐家是为了借透明胶,正事被抛到脑后,帮齐奶奶搬柴还扯坏了裤裆,顿时觉得自己办事相当差劲。裤裆坏着把箱子移到一起,在床上趴着,看着三个大纸箱出神,他也不再是小孩子了,考试肯定不行,还是先找点儿事儿做比较好。想着出了神就这样穿着坏掉的裤子睡着。他是被肚子里排山倒海的疼痛吵醒的,醒来捂着肚子穿着坏掉的裤子开门奔向卫生间。
周金枝上完厕所从里面出来,萧望捂着肚子等在外面,一股刺鼻的味道涌出来推动萧望扭头捂住口鼻,“您吃了什么,一股大葱的味道!”
“哪来的大葱味道,我昨天连葱碰都没碰!”萧望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肚子的疼痛告诉他再说一句话就直接在裤子里畅快了。他一把薅开周金枝,另一只手迅速攘开门,“你那裤子怎么回事儿?”周金枝侧身看见萧望的裤裆如张开了嘴的癞蛤蟆。
关上卫生间门时裤子又撕开了一截,很响亮的一声,撕得他心里畅快了很多,坐上马桶的那刻,考试落榜的小小失落也跟着水被冲进了下水道。
“这裤子太小了!”拉完一波他大声说,周金枝已然坐上了沙发,他的声音在客厅也听得相当清楚。
“什么裤子小了,裤子怎么就小了?这些天在家里把你养肥了!”周金枝边说边打开电视,电视中的人还没来得及发声,她又闪速关掉了电视。她准备去问问杨燕小头爸爸是否已经回家,顺便去唠嗑点别的也好。
“妈——周金枝——”萧望上完厕所,手自然而然伸进旁边的塑料滚筒,手里落空,又偏头看着塑料滚筒摸了一次,什么都没有。他不慌不忙地叫了几声周金枝,外面没有声响,慌了神又大声叫了几声,边叫边环顾四周,没有纸的痕迹,只有毛巾。摸了裤子口袋,依旧没有。
“小头爸爸回来啦?”周金枝露出意外的表情。
“昨晚半夜时候听到车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杨燕洗完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周金枝便来了,此刻她正用干毛巾站在客厅比较宽敞的地方擦头发,她的头发短而厚,擦完就无头绪地膨胀起来。
周金枝晚上睡得死,“昨晚有车开进来了?”又道,“那应该是他们了!”他们这小巷深处除了光头强的破烂客车和警车,连垃圾车都不会进来,垃圾直接扔到巷口的垃圾桶就可以。
方寸久躺在床上,想着昨晚的事情,泪水沾湿了枕头,他把枕头拿起来,换了一面躺下。
他和欧阳诗心脏快爆炸地跑去,欧阳诗一把推开门,小头爸爸慌乱地从床底下爬出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拍着膝盖上的灰,实际他哪里是拍了膝盖,只拍在了大腿上。他脸上带着意外而害怕的表情看着门口的他儿子和妻子,“糊涂了!不小心弄掉了杯子!”看他们脸上的神情依旧严肃,急忙解释道,“没有摔碎,只是滚到床下去了,拿根竹竿也就弄出来了!”说完也觉得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喜欢迁就别人的人啦?转念一想他迁就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也就觉得没什么不可以,更不用说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话了。
“您没事吧?”方寸久问他。
他略微顿了顿后道:“没事儿,什么事儿也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儿?”他尽力避开方寸久的目光,看向窗外,窗外漆黑,一星半点的灯光也无。只有天边的鸽灰色,且鸽灰也看得不清楚,高些的建筑把视野遮挡,灰色也只从缝隙里钻出,映在视野中有缺了角儿的三角形,不圆不方的形状,透过瓦缝看天的感觉。
那一刻小头爸爸看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真的好悲哀,像个明明很孤独却努力合群的人,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好像和他有关,实际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没事儿那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要是有事儿的话就叫我!”
“哎,好!”
他翻了身,窗外已经大亮,几只鸽子在窗外台沿咕咕地叫着,给清晨一点讯号。几只鸽子在外面正好奇地看着他,其中一只转身尾巴扫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小头爸爸起床在院儿里踱步,白底蓝格子衬衣和西装裤衬出他完美的身形。“你怎么啦?怎么和儿子说句话还这么扭扭捏捏的?”杨燕拉上窗帘,晚上虫子只要看见灯光挤破脑袋撞得头破血流都想靠近灯光一点点。
“我——我哪儿有?”他极力分辨,耳根变得通红。
欧阳诗也不跟他争,走到床的另一边趴下把手伸进去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滚进去的玻璃杯拿了出来,“没有就没有吧!脸红干什么?”她带着戏谑的口吻说,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脑袋真的越来越不灵活了!”
他原想再跟欧阳诗争论几句,转念一想觉得和自己的做法不相符合,就回到床上怏怏睡下。
此刻小头爸爸站在花架旁,看着灰蒙天空飘扬的五星红旗发呆,一面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感到欣喜,一面又觉得太失面子。
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起,第一遍没有人接,响第二遍时方寸久披衣起床,打开门欧阳诗已经拿起了电话听筒,“爸——”是远在厦门的祖父打来的电话。
欧阳诗听着,并没有说话,点了几下头后换右手拿着听筒,方寸久放轻脚步走过去,还在厦门时他每个月会去爷爷奶奶家待上两天,都说爷爷是个老顽固,奶奶是个精算子,这点他完全没意识到,至少他们对他是大方的,故而心里对他们还是存着好感。
欧阳诗面色凝重,每次只有在即将见到奶奶时才会出现这样的表情。挂断电话,她一脸严肃地在近旁地沙发坐下,“奶奶要来啦?”他坐在欧阳诗身边问。欧阳诗扭过脸,轻轻抹了把眼泪,方寸久察觉到异样,又轻声问,“是不是爷爷——”一句话问出来,欧阳诗已经泣不成声。
第一次,方寸久的奶奶接了电话,问了小头爸爸的情况,末了说“诗诗呀,再过两个月是你爸的生日,和建中带着久哥儿回来看看吧!别看他嘴里不说,想你们想得很呐,有时候一个人站在窗户边抹眼泪呢!”前三个字就足以让她泪如雨下,这么长时间来,老人对她的称呼不过“她”,“你”这样的人称代词,吝啬得连“孩子他妈”都舍不得说出口。她作为一个独立的称谓出现在她口中,就像封建时期给女子解了待字闺中,贞洁烈女的枷锁,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忽然觉得这么长时间一直以来就是在为得到这么亲切不矫揉造作的呼唤而努力着。现在看见了时间的漫无边际,心里充斥难言的温暖和感动。
“你妈怎么啦?”小头爸爸快步走过来问,方寸久摇头。
生活中哪有那么多需要矜持的时候,该笑就笑,该哭就哭,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需要的的时间的淘洗和雨水的冲刷,如果不能等待也无法承受,能放下的就选择放下吧!
第127章 且行且珍惜
“小头爸爸!”叫了几声没有人应,“方建中——”老好人拉长嗓音叫,没叫出来方建中,倒叫出了负手在身后的章医生。章医生很少这样走路,因为他认为这样走路会让他好不容易借用衣服藏住的肚子突显。以前的章医生不觉得自己的肚子大,只觉得每个讥笑别人是胖子的人都缺乏基本的素养。现在他和又瘦又小的光头强走在一起,会觉得自己略显高大;看见身材匀称的凌楼,一开始会安慰自己谁没年轻过?直到看见白老师,不争气地稍微有了点自卑感。他为了冲刷潜在的自卑感,也开始背着手走路,以示他的长者风范。
“应该回来了,昨晚他们家的灯亮了!”凌晨章医生起床上完厕所后想到章立早在院子踱步的习惯便去看了看,他怕孩子真的是梦游。没看到章立早,倒看见了方家灯火通明。
他放下向后背着的手臂,觉得有些酸,就提着手臂甩了几下。甩着肩部的关节处发出几声脆响,就象征性的意思几下就住了手。
老好人看着飘扬的国旗,“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看着章医生,“章医生,您是医生,他昨晚手术后,会不会把以前的事儿都忘啦?”
“应该不会,他没有手术时以前的事儿都还记得,只是举动变得奇怪而已,现在他做完了手术,应该只是变得正常了!”
老好人收住担心的神色,“那就好,要是都忘了就麻烦了!”他也害怕小头爸爸把自己忘了,要是真忘了的话留下的残局又该如何收场。
“章医生今天不用上班?”他抬头看了眼还挂在东边的太阳,又看了眼屋檐在地面的倒影,推测时间还停在上午十点左右。
“今天我轮休!”
他收回看水泥地面的目光看着章医生,“有固定的工作就是好,会一门手艺也好,早知道现在这样活着,凌穹爷爷那时候逼我去学木匠我也就去了!”他时常会想是由于年少轻狂还是其他原因,年少时总不愿听父母的话,总喜欢跟他们对着干,以为他们只是在按照他们的意愿在教育儿女,从来没有征求过儿女的意见,没有问过儿女的想法,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也是用心良苦。按照父母的意愿将来有一天过得好了念着父母的好,同时也赞赏自己的明智;过得不好责怪自己抱怨父母,谁又能预知未来,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呢?所以说到底父母难为,子女难做,但是还是有那么多人选择成为父母,有那么多人想做父母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