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非花——人水草木【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9:22

  “哟,那我们这街坊邻里的,可要做不少呢,你也忙得过来?”
  “还好,在娘家也做惯了,也不过半天工夫的事。”
  王芷落座,喜鹊看茶,她啜了口,才问:“这么说来,你娘家便常与药材打交道?那是经营药铺还是医馆?”
  “医馆,家父是江州戚家医馆的东主,说起来,他往上三代,也都是行医的。”
  王芷不免纳罕:“原来还是世家!”
  远志谦虚赧然:“倒谈不上世家,只不过我也的确是懂一些。”
  王芷瞧着不像假的,生出敬意,然转而又叹道:“那让你一天到头操井臼事,岂不是浪费了。”
  远志笑了笑:“汲水舂米,也有它的妙处,与医道比,也不分高低。”远志说了句违心话,将桌上点心推到王芷面前:“这是我们江州的灯盏糕,姐姐尝点?”
  王芷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嘴边咬了一口,不忘刚才话头,仍要接着说,只是未说先冷笑一声:“不论是学医还是通文,都是一种本事,汲水舂米算什么?街边小孩也会做。莫不是我说,娘子你这话也说来,自己也信?”
  远志没想到王芷竟是无所顾忌,没言语。
  王芷释然一笑:“但我呢,还是很乐得见这儿来了位像你这样的娘子,我此前就见你背着竹篓回来,里面估计也是你自城郊采的草药吧?”
  “嗯。”
  王芷眼珠一转,有种直觉,似乎已识破远志,直直看向她心底去:“你看,这人呢,对真心喜欢的事情无论身处何地都是放不下的,我们其他人没那么样的福分。但我瞧你宅子里铺开的架势,可是有行医的打算?”
  远志才将一口茶抿在嘴里,差点没呛到,心想,王芷也是不留情面,看穿了她的心思不说,还就这么说出来,她不知王芷是想告诫她,劝阻她还是会支持她?可看她的样子,似乎要撒谎,也会被她盘问,如此,倒不如实话实说。
  “确有这个想法。”远志答。
  “你夫君倒也同意?”
  “他……只要不是他在家的时候,就还好说了。”
  “难得他倒是站在你这边,不嫌旁人背后议论,”王芷又道:“不过,有一句我也要提醒你的,这一片的女人都喜欢你,可男人却不是,而那些男人身边的姑婆也不是,若日后真有人要找你求医问药,不光要用这双眼看病,还要留个心眼看看她背后的男人。”
  王芷这话忽然间让远志背脊发凉,她想起了刘茵。
  然,此时的远志尚且不知王芷言外有意,话外有音,直到几日后一个叫荣娘的女子敲响了陈家的门。
  荣娘是梁家的媳妇,从徽州远嫁来的,夫君梁敏政是个秀才,家里本也有些底子,却因为梁敏政前年一场大病耗费大半,家道中落,直到梁敏政病愈日子才稍有转机,原来的宅子是买不回来了,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搬来此处。
  荣娘找到远志时,远志的医名已隐隐传开,但远志见荣娘却很是陌生,似乎来往的娘子间,从未说起过梁家的事,要不是荣娘亲自登门,远志也差点忘了这户人家。
  喜鹊身后,荣娘袅袅婷婷地来,远志瞧她皮肤白皙,腰身纤瘦,星眸朱唇,只是眉头微蹙,眉间淡淡川字皱纹,美人虽美,但也有她自己的苦恼,远志心想可惜。
  “娘子今日到访,我招待不周,还望娘子见谅。”
  荣娘头微微颔着,轻轻摇头:“该是我麻烦你。”
  “娘子客气了,何事需要我的,我自当相助,麻烦从何说起呢。”远志见荣娘仍吞吞吐吐,又问:“我算是刚来金陵,也确有别家娘子有个头疼脑热会问我该如何调理,我便也只是说些拙见,只是不知娘子是否也是身子不爽,又不便让大夫诊治,所以才来找我?”
  “倒不是有疾。”荣娘思忖许久,终于才说:“其实是苦于一事已久,始终找不到解决之策。”
  “哦?”远志见她脸泛红晕,以为荣娘是为羞于启齿的女科病。可一问,却又不是,远志见她如此怕生,难免嫌她拖拉,可又念及这样羞怯的女子,若不是遇到真困窘之事也根本不会到她这里,况且,她们又是不相熟的关系,也就尽所能去体谅。
  远志也不催,与她唠了些家长里短的闲事,话故乡,思故人,一点一点说起旧事趣事,荣娘眉宇渐渐舒展,看着像是卸下防备,终于启齿道出来真正意:“其实,我是想请教娘子……可有不孕之法。”
  “啊?”远志嘴微张,心中不免大惊。见荣娘年岁也不大,本就该是生儿育女的年岁,女子靠此立根,显贵人家子凭母贵,平凡人家母凭子贵,有人随遇而安,有人重金求子,总之都是绕不过的。她却特来求避孕,当真是怪事。
  可荣娘实在又不像轻浮之人,也无玩笑之色,回想她刚进门后那难以启齿的样子,料她是认真的。
  远志压抑着探究之心,还是让荣娘伸出手腕,把了脉,伸了舌,望闻问切,发觉荣娘除了略有虚寒之证外,并无其他,顶多服些温补之品就是。远志比对医书,荣娘的身子即便有孕似乎也不至于折损母体,可见并不是为了调理质弱才来求她。
  那么,她真正的原因,恐怕就只是单纯的不想。而这不想便比不能更复杂,也不是荣娘一个人便能下决断的事。且不说远志确无他法令她避孕,就算有,她也万不能助。
  “娘子,”远志开口:“若您日后缺一个话伴,我自然是愿意,可若您求的是这个,恐怕这个忙,我不能帮。”
  “为什么?”荣娘脱口而出,却好像马上想到远志难处,不禁黯然。
  “一来,其实天下并无避孕之法,也无不孕之方,我虽知道有些婆子会编出些邪说称自己有方,然那些不过是心术不正之人为牟利,说的是胡话,骗的是人,娘子若是从别处听来有药可用,那也是不能信的,”远志瞥了眼荣娘,见她神色凄楚,又觉得可怜,安慰道:“还有,娘子这话我是外人不便说,但你与夫家到底才是一家,你不想有孕,可问过他?”
  荣娘苦笑:“自然是没问过。”
  “那便是你隐瞒,有朝一日他得知真相,向你发难,要休了你,你又有何退路?”
  荣娘垂眸,目光落在地上,心像是蒙了层灰,透不进光了。
  远志将手覆在她的手上:“其实你一定有你的苦衷,但无论是什么苦衷和缘由,都非我能问及之事,毕竟夫妻间的事也轮不到我置喙。你也别嫌我说的话古板,有些事,并不是自己能左右的,生育也是其一,或许家里有了难处不适宜眼下有孕,也或许是你身体不堪重负,无法承受生育,但不论如何,这件事我不能与你密谋着去做,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不能帮你,我很抱歉,也望你体谅。”
  一席话,荣娘听见了,却如没听见,她没有回答,只是呆坐了一会儿,手指刮抠着面前的茶盏,良久,才对远志道:“那,荣娘就不叨扰了。”她站起身,再向远志行了礼,也没有看她一眼,而是径直转身走了,只留给远志一个寂寞的背影,那背影乍看都透着哀怨,似乎要哭。
  荣娘来时犹豫优柔,走时却是果决干脆的,干脆到甚至刺痛了远志,那是种与医者一刀两断的语言,从未有病人这样对她,虽然她也从未对病人冷语。
  远志怔怔坐下,望着面前的茶盏,热气还有残存的一丝飘荡在空中,可马上这杯茶也要凉透了。
  远志心里有些不好受。
第四十四章
  荣娘在此后都没找过远志,远志也以为自己已忘了荣娘的请求,只是温书时偶尔才会忆起那一日荣娘的背影,也不知道她的难处解决了没有,悄无声息的,这件事竟然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
  啪嗒一声,远志低头看,见纸上落了个好大的墨点,墨沿着纸张的纹路晕开,变成了个张牙舞爪的圆,那毛茸茸的边缘马上要沾染到远志自己似的。她猝不及防,放下笔,阖上手里的医书,不知怎的,这一天总有些心烦意乱。
  她走到窗前,放眼向院子望去,见茯苓趴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她在想是否是这些天温书太过,所以才会胡思乱想?于是返身出屋,上前,蹲在茯苓身侧,柔声问:“看什么呢?”
  茯苓没有说话,仍旧看得专心致志,远志循着他的目光,原来是在看地上的蚁穴。远志摸了摸他的头:“等会儿要吃饭了,记得不要乱跑。”
  茯苓没说话,虽然没说话,但远志知道他听见了,这个弟弟总能在她心烦的时候,让她觉出时光的安静,也是每当这时候,她会觉得老天把茯苓给戚家,或许对他们也是种别样的安排。
  此时喜鹊挎着提篮回来,远志起身,与她同去。到厨房,喜鹊却与她说了一件事。
  “方才在菜市遇见梁家的丫鬟秋蝉,她见我买了几斤螺蛳,问我能否匀几颗给他们。”
  远志边撩袖子边说:“几颗?要就拿个罐子分出来给她就是,哪有几颗几颗要的。”
  “我也道是怪呢,结果秋蝉说,这螺蛳不是炒着吃的,是给梁家媳妇治病用的。”
  “她病了?”远志意外,上一次来不还好好的?
  “听上去像,我也没多问。”喜鹊手里择菜,说着:“这梁家也真是奇怪,虽说螺蛳过季,眼下买是贵了点,但也不至于还要巴巴地去问别人匀,就算吃得少,那不还是能分成几顿?买多了剩下的照样吃了不就行了?后来秋蝉和我说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家买根葱都要记账,因了钱都是从而梁家公子来的,婆婆用无需报备,媳妇用就是斤斤计较,梁家娘子不想惹事,只能托秋蝉往各家交好的丫鬟处问问,可否遇上心宽的,给她一些。”
  “还有这种事?”可远志也想,悭吝的男人比比皆是,将内人用的每一文都视作亏本也是常事,但又转念想到:“你不是说这是给荣娘治病用的?连治病的东西,他们都不肯给吗?”
  喜鹊耸了耸肩:“这就不清楚了,我见秋蝉只是苦闷,也像有难言之隐。唉,想这梁家娘子真是可怜,我瞧着她身娇体弱,给梁家生了两个孩子了,却连几颗螺蛳都得找别人要,连秋蝉都看不过去。”
  远志想到那日她来所求之事,嗅出不妙来。
  “这事你放着,午膳后,我去梁家一趟。”
  喜鹊意外:“姑娘,你想给梁家娘子医病?”
  “是不是病尚且不知,但我得去看看。”
  喜鹊沉吟片刻,道:“姑娘,您不会想管梁家的事吧?”
  “梁家是有蹊跷么?”远志心却想,连金家那样的大水缸她都见过,难道他能比金家更复杂?
  却听喜鹊说:“虽说不合适,但我还是要劝您一句,梁家的事还是少掺和为上,我听说梁公子这人迂腐至极,他娘又因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个秀才,对这儿子溺爱得很,总是话里话外编排梁家娘子,要不是因为出不起钱,早有妾室了,这样的人家是讲不了道理的,姑娘你热心归热心,也别管太多为好。”
  远志思忖:“我知道分寸,我就是去看看,看完就回。”
  喜鹊听她已然这样说,也不再多嘴,低头做自己手里的活,和远志聊起了别的。
  午膳过后,远志将方才分出来的螺蛳装进瓷罐,放在一起都是干干净净的,此时正是午后小憩的节点,她出了门。
  梁家在与陈家相隔两条街,倒是好找,远志一眼就书斋对面的梁宅,抬手敲了敲,开门的是一个姑娘,说话有些粗声粗气,远志猜她大概就是秋蝉。
  远志介绍来意,自报家门,秋蝉惊诧过后,赶紧将人请了进来。
  一进门,远志只听孩子打闹声不绝于耳,偶尔传出尖叫,声嘶力竭。远志不住微微皱眉,想到喜鹊说的,荣娘生育两子之事,不知为何,毛骨悚然。
  “还请娘子稍等片刻,我去报一声。”
  秋蝉进了屋,远志站在门外,无事正左右看着,见地上自己的倒影拉长。正抬头时,目光与一老妪撞上,那老妪生得骨瘦如柴,面颊都凹了进去,脸色铁青,直盯着远志打量。
  远志吓了一跳,不禁心惊,头皮发麻,幸好此时秋蝉出来,她忙不迭跟着秋蝉进去,好甩开这老妪的眼神。
  “陈家娘子……”荣娘此时已候着,等远志进来,面上欣喜之色表露无疑。
  两人行过礼,远志将手中瓷罐递给秋蝉:“喜鹊今日买了些螺蛳,多了,我分了些,便送到你这儿来了。”
  秋蝉看了看荣娘,伸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犹犹豫豫的,最终还是接过:“谢陈家娘子……”
  “我是江州人,江州人吃螺蛳除了葱烧,还会放一点辣子,吊鲜味,娘子也可试试,听喜鹊说秋蝉厨艺了得,她定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这螺蛳,只能热炒,可别胡乱用了别的法子,白白浪费了。”远志暗示,意有所指,不知言外之音荣娘听不听得懂。
  荣娘会意,向秋蝉吩咐:“你且听陈家娘子的,先去吧,我和她再说会儿话。”
  见秋蝉行礼离开,荣娘才道:“娘子今日怎突然到访?我却没有能招待你的。”
  “我听喜鹊说你病了,于是想着来看看,上回见你,还无甚大碍,如今是怎么了?”
  “我……”荣娘答不上来,因为知道远志终究看得出来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一切遮掩都没有意义,此处实话又显多余。
  “可否让我瞧瞧?”
  荣娘不愿伸手。
  远志也不强求,却笑着说:“那我倒是还有件事要告诉娘子,娘子上回来陈家,我替你诊了脉,却还没问你要诊金。”
  荣娘倏然抬头,目中惊慌失措,万不能和她提钱的事,她连一分一厘都不是自己的。
  远志倒没有追款之意,只道:“荣娘若给不了,那就是欠我一个人情,”她笑了笑:“这人情还起来也很容易,你且告诉我,秋蝉问喜鹊要的螺蛳,你原本是准备怎么吃的?”
  荣娘耳根一红,听见远志说话这样进退有度,如何能不答,她又老实,从不知如何才叫讳饰:“放到半凉黄岑茶里吞下。”
  “吞下?”远志瞪大眼睛,追问:“是谁告诉娘子的?”
  “前日,我遭遇一外省来的婆子,她也是通医术的,与我诊脉后,告诉我这条法子。”
  远志惊怒交加,又憎其糊涂:“娘子也信?!”
  荣娘见远志表情如此,却只能苦笑:“不信,不信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一时令远志语塞,她只能道:“黄岑茶与螺蛳都是性寒之物,且螺蛳自土中来,你身子本就虚寒,本就是土水旺而金火弱,怎能再以性寒之物,螺蛳外壳尖利,阴凉吞服,岂不是要坠死人!”
  荣娘自嘲:“死人?倒也没什么不好。”
  “胡闹!你可知多少人死期将近是多么想活,人的性命怎能因一时困顿就放弃!”
  荣娘被她批,却没有惭愧之心,只是久久不语,临了才叹道:“陈家娘子,那不是一时困顿,而是一辈子,你可说,换做是你,你有什么办法?我何曾不知这些行骗之术,可我也没有路了。”荣娘勾起多少伤心事,统统凝结在一句“没有路”里,远志同为女人,不用她再多说什么,都已经懂得。
  世人都道女子孕育是本分,远志也曾是这样认为,可见了荣娘后,她却不得不想,若这个本分是以让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痛苦,那么这件本分还算正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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