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忍俊不禁,大夫人食指轻点织罗前额:“这丫头,这么多人陪你还不够?我看你就是玩心重。”
织罗嘟了嘟嘴,撒娇道:“夫人总是当着外人拆穿我,那我以后就只能拉着您说话了?”
不免又是来来回回嬉笑过去,远志一旁浅笑,好像也融入其中似的,好一会儿大伙儿才言归正传,才又说起检诊的事。
沈姨娘坐上前来,腕子搁在脉枕上,与方才一样和远志应和,一群人瞧着不像是看病,倒像是在过家家。
织罗在一旁含笑看了会儿,转身踱步窗台,望着窗外的湖水出神,不知此刻在想什么。待远志替沈姨娘诊完,才返身回来,语气如常,惊道:“怎么不见洵美?昨儿不是说各房小姐太太都得来么?”
沈姨娘边整着衣袖边说:“你不知道?今早彩珠来报,说是身子不爽走不动路,就不往轻寒馆来了。”
织罗还奇怪:“那不更该让戚大夫瞧瞧了?我们检诊不过以防万一,她若是真病了,戚大夫此番来才是来对了。”旋即转头对大夫人说:“太太您瞧,等戚大夫为我们诊完脉,可请她再去瞧瞧洵美?如今正是换季,我听说时疫刚过,许多人却是落下病根,若是洵美是轻症也需早些医治方为上不是?”
大太太今日应付请安起了个大早,此时已经有些困了,撑着额头半寐着颔首点头,让织罗照着她的意思办。远志堪堪忙完了这边,又收拾了诊箱随织罗往那边去。
是匆忙,但总算有个机会和织罗说几句话。
她跟在织罗身后,望着她的背影,步步徐行,周遭草木茂盛,阳光透过枝叶照在她身上,斑斑驳驳的,像远志此刻想说的话一样碎,她真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没想到,你到了金陵。”是织罗打破了沉默。
远志一愣,收回神思。听她又说:“你以前眼里就只有医书,如今成了天一堂的人,也是如愿了。”
“我也没想到,你成了侯府少夫人。”
织罗冷笑:“少夫人?庶出的一房,也能算夫人?”
远志听出其不屑,想到当时她们姐妹三人畅想的夫君,终究是一件都没能成。
她不知该不该安慰:“不论是不是你也都是侯府的主子。”
织罗没说话。
“可是,你请我来,却又要装作不认识我,你是不是另有准备?”
织罗停下脚步,不无警告地说:“你想多了,我请的是天一堂的女医,并不知道是你,一切不过凑巧。”
“是吗?”织罗生硬的语气,让远志的心寒了一阵,她当然不信只是凑巧,哪有那么巧的事?但就算织罗真有筹谋,她如今怕也是入了局,只好说:“任你怎么说,我对你们侯府的事也不感兴趣,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所以也别把我,把天一堂扯进去。”
“你放心,我不会害你,你且当是寻常的一次出诊,尽表事实即可。”
远志却总有种微妙的预感,以她对织罗的了解,她一定对自己有所隐瞒,她的警惕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织罗怎会看不出来,但她无所谓,抬脚继续向前走着。
“你还好吗?”两人走出一段路,远志问了她这个问题:“你过去从无郁结之症,是什么时候有的?”
织罗眉头微蹙,这话是出于单纯的关心,也正因如此,才会让织罗心生动容,一丝委屈不经意地擦过,但很快被她的理性压制下来。
她说:“就是想家了吧,也或许就是长大了,有谁长大没有痛苦呢?你没有吗?”
“我,”远志感到苦涩:“我当然有。”而且还有很多,她张了张嘴,想要提起刘茵,发觉喉头一阵艰涩,那两个字没有说出来。
“到了。”织罗止步,话锋一转,公事公办:“洵美是嫡出那一房的女儿,你称她张姑娘便是。”
远志也和她公事公办,跟着织罗进去。
彩珠俟立已久,见到织罗脸色才稍稍松懈,忙迎上:“澹少奶奶您可算来了。”
“姑娘呢?”
彩珠焦急:“还在屋里呢,我不敢进去,但……”她倾身贴近织罗,耳语:“我好像听见她在哭。”
织罗眉紧锁,叹了口气,转过身引荐远志:“这位就是天一堂的女医戚大夫,我且让她来看看你们姑娘。”
“这……”彩珠定睛打量了远志一番。
“你放心,方才大夫人已经见过,给我和沈姨娘还有其他几位女眷都已检诊过,请戚大夫来此,她也是同意的。”
“那,”彩珠依然犹犹豫豫:“那我先去通报一声。”
织罗拦住彩珠,笑道:“你去忙,我们进去就是。”
彩珠举棋不定间,织罗已经拉着远志往洵美的卧房去,她抬手轻推,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险些被飞过来的书兜头盖脸砸个正着,远志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个少女尖利叫道:“滚!滚出去!”
着实吓了远志一跳,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而织罗仍是不动声色,蹲下身子将那本书捡,原来是一册《女训》:“不是说好今日与我们一起见大夫的么?咱么爽了我的约?”
洵美抬眸,见到织罗,本还是刁蛮骄纵的神情不禁软了下来,这时候远志才看见她脸上挂着的两行泪,眼睛是哭肿了,但尽管如此还是看得出洵美的妍艳无匹。
“罗姐姐……”洵美瘪瘪嘴,在织罗面前收回了张牙舞爪。
织罗步步走近:“怎么了?”
洵美却没有回答,她侧过头,此刻看见了织罗身后的远志,眼中再次竖起了防备,警惕地问:“她是谁?”
“她就是我同你提过的女医,戚大夫。”
远志刚要凑近,只见洵美一脸惊惶,躲在织罗身后,紧紧抓着她的衣袖,指节都泛了白,嘴里念叨着:“让她走!我不要看大夫!”
远志进退两难,也看着织罗。织罗扭过身子,扳正了洵美的肩,柔声安慰:“她是个可靠的人,不会伤你也不会害你,你可以相信她。”
洵美尚有疑虑,但还是探出头,又看了远志一眼,织罗感觉到洵美似乎卸下了防备,才招呼远志朝她使了个眼色。
远志没有立刻跟上,而是将门轻轻关上,再将诊箱中的用具一一摆开,平心静气地说:“在场只有我们三个,患者病症未经应允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此乃操守。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呵护修养却是要靠自己,”她抬眸看了眼洵美,恳切真挚,哪怕洵美目光躲闪,也依然不动:“我见你还很小,还未长成,在此阶段若落下病根便是跟随一辈子,万不可做会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
这三言两语之下,洵美似有所动,她看着织罗,好像在确认是否真的能托付远志,远志虽不明就里,但总觉得她和织罗之间,似乎是有一件重大的秘密,因为她而不得不揭开。
第六十六章
远志静静等待,等洵美伸出手,然而洵美的目光在远志和织罗之间顾盼,仍旧犹疑不定,她微微挪动,却终究还是将手藏在身后。
远志笑了笑:“今日恐怕姑娘不便,也罢,若姑娘想好了,再往天一堂下拜帖来唤我便是。”说时,远志一边拿起脉枕,往诊箱里放。
“等等。”织罗出言:“戚大夫能借给众女眷检诊的时机特来看你,很是不易,你不要白白错过……或是我在才让你觉出不便,”织罗适时起身,看着远志:“我可以先走,大可不必因此对彼此设防。”
这句话,她是说给洵美听的。
彩珠站在廊下,一会儿听见身后门吱呀一声,织罗走了出来,一时惊讶担忧,不免想问,又吞吞吐吐:“少奶奶……姑娘她……”
织罗莞尔轻笑,眉头微蹙:“别担心,让戚大夫和她好好聊聊。”
卧房里针落无声,洵美望着远志无话,仿佛想从她淡然的目光中看看她的心是幽不见底,还是坦荡无尘。
可是她太小了,她看不透,她当然要自嘲一声,她太多事都没看透。
远志感觉到一丝尴尬,笑道:“少夫人真是热心。”
“她很好的。”
远志索性也席地而坐:“说话爽直,思维敏捷,活泼明媚,我先前瞧为其他女眷检诊,发觉大家对她都很好,你也喜欢她对不对?”
洵美点了点头。
“我虽与她交往不深,却看出她赤诚,她让我为你诊治是真心关切,或许也是她一厢情愿了,你若勉强不愿可以与她说,也不用太为难自己。”
洵美抿唇:“我知道……你们交往不深,可是她却常和我说起你。”
“哦?”远志意外,心想,不是她还装着和自己不认识?于是问:“她怎会说起我?”
“她专爱打听新鲜事,你是天一堂的女医,她自然早就知道你,只是你不认识她。”
远志听到此处不免嫣然,她还是没变。
“听她说你的才学德性不输他人,天一堂也是因为你才接诊女患,她还同我说,戚大夫与我们侯府的女眷是全然不同的女子,她说只有您是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洵美说这番话时,并没有看远志。她的恭维,远志言犹在耳,当然觉得荣幸,可是她也从她的话里听出一丝淡淡的隐情。她、织罗和洵美的对话里,似乎“伤害”总是个绕不过去的字眼,难道洵美一个小姐,竟会受害吗?
“你放心,守口如瓶是医者操守,你若没有做好准备,我是不会说的,但还是会照旧为你医治。”
洵美原本轻抠着衣角的手指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想求得远志体谅地对她报以一笑。
远志立刻理解到了她的情绪,她并不是对自己设防,或许她只是没想好,怎么面对现实。
远志此时仿佛在和一个普通朋友说话:“我今天第一次见到你,你想听我对你是什么感觉吗?”
“戚大夫请讲。”
“我第一眼觉得你骄纵、任性。”
洵美皱了皱眉,却没有打断。
“但是,现在又知道你懂得分寸进退,当是一个聪明得体的人,”远志对洵美的简短宽慰,字字句句让洵美如冰雪的心渐渐消融:“所以我想或许你经历了一些事……”
洵美的表情让远志意识到她说到了她的痛处。
“虽然我不知道那些事是什么,也不知道少夫人是否知情,但既然她想到如此费心找到我,哪怕不知情,也察觉除了异样。”远志正视洵美:“她是真的在担心你。”
洵美低着头,抿了抿嘴,远志透过散落的发丝,看到她微微颤动的下巴。她没说话,等着洵美的平静。
“我在天一堂见过很多那样的女子,她们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她们来看我,其实是在求助,女子一生能求助的人不多,你如果愿意相信我,我很荣幸能充当你身边那个值得求助的人。”
洵美抬起头,双眼泛红望着远志:“真的可以吗?”她问得怯生生,已经收起了初见时锋利的爪子。
良久,洵美终于伸手,露出一截皓腕,声如蚊讷,刚好能让远志听见:“请戚大夫为我诊脉。”
远志有点欣慰,但旋即又有种预感,她觉得自己好像打开了一扇门,门后或许只是一片灰暗阴霾,到时候她真能招架吗?
她重新从诊箱里拿出脉枕,看着洵美将手腕搁置在脉枕上。反倒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指搭放了上去。
脉息往来流利,似有小珠滚动。
远志心惊,抬眸惶惑地看了洵美一眼。
这是,喜脉……
远志惊疑不敢确定,手指多停留了一会儿,可是越停留越肯定,事实不为人心所左右。
她的心重重一拍,原来如此。一切反常此刻都迎刃而解。难怪织罗费尽心思找到她,难怪洵美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人诊断,难怪……
她还很小,会不会是她误会了?
她试探着问:“敢问小姐初次葵水是什么时候?”
“这也要问吗?”洵美为难,但还是坦言:“一年前。”
“那么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可还准时?”
“这个……已经两月没来了……”
远志看着她稚气的脸,她该不该告诉洵美实情?她犹豫了片刻,收回了手,最终还是将这个残忍的事实说了出来:“小姐,你知道你已有身孕了吗?”
“你胡说!”洵美杏眼圆睁,凝眉怒目,可是远志不为所动,只是安静地任她对自己发怒,这样也好。
洵美的示威在远志真诚的目光下并不管用,她自己都意识到眼下的凶相何等空洞,只剩下扑不灭的心虚。她终究是软了下来,这样一软,才露出破碎的本真,好像是一片片拼回去暂时有的完整,是那样缥缈。
洵美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辛酸都涌了上来,好像已经没力气站着,只好任身体滑落,她浑身打颤,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愤怒。
她环抱着自己,哭了起来,哭得隐忍而悲切,像只受伤的小猫,让人不得不动恻隐之心。
远志轻叹一声,温柔地抚了抚洵美的背,远志能摸到她背上微微凸起的骨头,拍了拍,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
而后才问:“侯府有人知道这件事吗?”
洵美脸上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的脉虽是喜脉,但是也有阳气虚衰之症,你这几日恐怕也是寝食难安,或是因此体虚,但是如今不管你要不要这个孩子,你都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怎么保重,戚大夫,你帮帮我吧,这个孩子不是我甘愿的。”洵美抬起头,泪眼婆娑,手攀上远志的衣袖,求道:“戚大夫,我该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会因为族人为我蒙羞而杀了我的!”
这一点远志相信。
“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洵美用力地摇头,浑身写满了抗拒:“不要!我不要!他会要了我的命!他不是我甘愿才有的!!”洵美倏然抬头,已经是满脸泪痕:“戚大夫,帮我把孩子做掉吧,我求求你了,只有你能帮我!”
“可是你的身子很虚,而且你还很小,我不知道这次帮了你,你日后还能否生育,这样的后果,你也要承担吗?”
“我……”
“不可以!”卧房的门轰然推开,因为太过用力砰地一声撞在门柱上。织罗背风而立,衣衫轻盈被风吹动,彩珠已经不在,当下情景,只更显出一种荒芜。
远志飞奔过去,赶忙将门关上,警告道:“你小声一点!”这句话一出,像是回到两人在江州的光景,那时候她们也是这样密谋,为了刘茵。
往事不能提起。
织罗快步走向洵美:“我早就察觉你异样,果然是这么回事……”
“果然……”洵美惊惕:“你什么意思?”
织罗对她的提问充耳不闻,而是说:“是谁的?”
洵美的背脊僵直了,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远志立刻扶住她,怒视织罗:“别说了,你没看见她很不好吗?”
织罗的眼神悲切起来:“你别怪我,我只是想帮你,你还太小,不能冒然用药,会落下病根的!日后若受人怀疑,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