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非花——人水草木【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9:22

  可是在看见远志的当下,那些念头都没有了,他不无关切地对远志说:“昨晚的事我今早都知道了,你该去休息,不该来医馆。”
  远志笑了笑,肃然道:“我也是大夫,该或不该,我有分寸……”
  李济无言,面上点了点头,心中不免叹远志逞强,腹诽,又是何必呢。
  而远志的话并没有完:“其实,昨日大家肺腑之言让我思考良多,然女宾区之事,天一堂履行的是医训,彻底叫停有违医德,还需慎思,只是诸位大夫的顾虑,以及天一堂的情况难堪此任,也确是事实,两方矛盾无解,昨夜辗转间,我想到几条对策,不知诸位可否听我赘述一二?”
  “你说。”
  “一,女患者众,但除女科外,她们所患也多与男子无异,也有内科伤科之症,因此,可否由我先担任预诊之责,先行问清经期、做好触诊,开解尴尬,再将其分门别类,再有不同科的大夫诊断?”
  李济想了想:“但这样,你所作就要繁重许多。”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条,诸位大夫可否根据自己每日的问诊量,预估每日能额外接待的女患数量,若拿不准,医馆医案每日都汇总至李大夫手中,也可有您定夺。这样既能不违医训接待病人,又不至过度消耗医馆人力,不知各位认为是否可行?”
  “这……”众人闻言无一不低头思忖,似乎也不是不行,再看李济脸色,好像也正有此意。
  “倒是一个办法。”穆良先一步开口。
  “那么今日……”可要如此先安排上?纪大夫向李济犹疑问道。
  然而李济还未开口回应,门外却先走进来一位身着短褂的男子,众人见他穿着简朴但衣冠楚楚,像是高门家仆,果然男子自报家门原来是永昌侯家的小厮,一并递上拜帖一张,原来是邀天一堂女医五日后为永昌侯女眷会诊。
  众人不由一惊,金陵城谁人不知永昌侯?难道他都因远志慕名而来?想这些公侯都有自己的家医,医术并不在天一堂之下,要登这样的门第,机会也不是时常有的,远志竟然才来没多久就能得永昌侯垂青,他们几位老人,没点私心恐怕是骗人的。
  李济看了眼拜帖,又问了一句:“单是叫戚大夫的,还是另请了别的大夫一起?”
  小厮笑道:“单是戚大夫。”
  远志讶然,屈膝行礼,在从四面紧跟投来的目光中接下拜帖。
  霍玮之旁观,脸色难看,怎么不算是妒海翻波,谁能想到戚远志还能因为接待女患这件事,自此就要搭上侯府的关系?他一个医馆东主嫡传弟子,竟连汤羹都没喝到,他怎能不气?怎能不嫉?连带着埋怨李济偏心,让他平白打下手,却什么好处都不曾给。
  如霍玮之的又岂止他一人?只有穆良的笑是真心的,连李济都未见得替她高兴,当然这一切别人的心思,远志并不是全然知道。
第六十四章
  永昌侯是昔日济阳郡公的儿子,新帝登基之时,郡公长辞,子嗣降袭,便成了如今的永昌侯,新帝鼎革,改制新规,本该居于京城的永昌侯照此回到封地,在金陵偏安一隅,成了逍遥侯爷。
  对金陵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永昌侯之名无人不知,但永昌侯府的门朝哪儿开却不知道,更不用说见过永昌侯本人,他家里哪些女眷,什么脾气,外人更是无从得知,包括远志在内。
  所以像霍玮之这样心眼如针尖的人,自然是等着看笑话,料远志这个小城来的乡下姑娘,就算有这个命踏进侯府,也没这个命替侯府卖命,怕是连侯府里常用器具都认不全,终究难逃出丑冒犯,也再登不了侯府的门。
  李济虽然不至于心思这样恶毒,但也同样为远志提心吊胆,毕竟天降良机,下一回不知什么时候,也怕远志搞砸,拉着医馆下水,遂对医馆众人千叮万嘱不要声张,且要等远志从侯府回来,受侯府嘉奖才能广而告之。远志和穆良相视,多少察觉,皆猜恐怕是要将侯府好好做做噱头,办好了就是替天一堂再扬一次名,借此彻底甩开金陵城中其他医馆药铺,或连金陵太医院都望尘莫及。
  念及此处,远志不免心生荒凉,以前在江州的时候,她只以为李济玩世不恭、汪洋恣意,是潇洒隐士之风,又因为他与父亲师出同门,恰与父亲板正作风反比鲜明,倒也生趣。然而来了金陵,来了天一堂,度过的这段日子,远志才明白当时的师叔不过是他最放松,最无戒备的时候,却不全是真正的他。
  而真正的他,是个医者不假,更多时候却像个商人。她也才意识到,当初将自己招进天一堂,又力排众议接诊女患,为医者自觉是真,为医馆蜚声也是真。
  或许,这才是天一堂能在金陵傲立的最关键的原因吧。
  师父是师父,父亲是父亲,或者天下还有更多全然不同于他们的医者,包括自己,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医道行走,以为所有人都该和戚思宽一样虚怀若谷不问声名,多少也是幼稚了。天地之间,万物之灵,总是要千人千面才叫生机,也大可不必想得太过卑鄙。
  这也是和陈洵学的,不是有种说法,常在一起相处便会越来越像么?
  他身上总有股举重若轻的心性,“人生哪有事事都如意”常挂嘴上,远志表面笑他望秋先零,偶尔还会嫌他啰嗦,笑他:“怎么在书院先生没当够,还要到家里来上课?”
  陈洵总是笑笑,然后识趣地不说话。
  然而久而久之,她也开始用这些话开解自己,何必为那些自己无法左右的事伤神。
  转眼,到了远志拜访侯府的时候,清早侯府特意派了轿停在医馆门口,轿子朴素无华,路过的人并不以为奇。
  却唯有李济忧心忡忡,像这样的门户最爱将什么都据为己有,地、人、财都是如此,若他们有心,真要给出高额报酬,也未可知,但远志恐怕还是难挡诱惑,一去不复还了吧?
  目送远志离去,却惊觉如今与其说是远志需要天一堂,倒不如说是天一堂更需要远志。这念头让李济如芒刺背。
  远志已是许久没坐轿出诊了,她仔细想了想,上一回还是去庄家。
  庄家,一提起,好像是件很遥远的事了,没想到如今只要稍稍一念,还是历历在目,中间隔着的时光仿佛只是一条线,跨过去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易,轻易到她甚至都无法确认。
  庄达对自己重要过吗?如今,她已经不确定了。
  此刻回想,她惊讶发现,自己竟然那么久都不能回忆庄达这个人,甚至连他最后对自己说过的话,她都已经不记得。
  和那些话本里苦苦等待着的女人不同,她似乎对庄达总是显得很绝情。
  她为自己的薄情感到一丝丝内疚,但她更没想到的是,男女之情对她而言竟然能这样轻巧地舍弃。
  那么,如果有一天,她和陈洵也要分别,也会是一样吗?不曾悲伤,不曾难过,心安理得。若真的有那一天,若陈洵和自己一样,她会不会难过?
  金陵市井从她眼前匆匆掠过,然而她的思绪无处安放,快乐的难过的,想起了许多。
  就这样,不知是久是暂,马车停了下来。
  远志掀开车帘,侯府到了。
  她下了车,抬眼望去,江州倏然远去,眼前还是金陵。门口一位婆子已经等在一旁,远志猜大概是来接自己的。
  “周婶,这位便是天一堂的戚大夫。”小厮介绍道。
  周婶颔首,示意小厮离开,而后微微屈膝,朝远志行了礼:“有幸请戚大夫,还劳烦戚大夫多担待。”她作出相迎之状,显出良好教养。
  远志觉得此人状态似曾相识,原来与庄小姐身边那仆妇神似,远志还礼,却从周婶冷眼垂眸中看出些傲慢,她不禁感慨,他们这些人不论天南地北都是一个德性。
  两人渡过表面客套,话也不多,一并往侯府里来。
  侯府宅邸豪华奢靡皆超远志见识,层台累榭恢弘有致,碧瓦琉璃精巧绝伦,好一座飞阁流丹、神工天巧的繁复宅院,想必主人也多半是焚香列鼎,她一步一惊,感叹同在一国一邦,有人能为了一两银走投无路,却也有人能住在这样奢豪的宅院里,享受无度。她不由要想,那些等待着她的女眷是怎样的金头银面、珠翠璀错。
  远志紧跟周婶,不疾不徐,悄然看四周,湖水粼粼,鸟鸣啾啾,春风拂面,很快就到了轻寒馆。据周婶说,轻寒馆是澹少奶奶来改建的,清晨用以请安,稍晚一些,她们几房太太小姐常聚在此散心闲谈,如今开春,偶尔也会组在一起,画画作诗。
  远志心想,难怪轻寒馆显得空旷。
  “都是那位澹少奶奶来后才有的?”
  周婶点点头,笑道:“戚大夫稍等片刻,我且通报一声。”
  一会儿,轻寒馆中女眷排座,才说空旷的地方,也显得拥挤了。远志抬眼扫视,约莫面前有四五位主子,反正皆为女子,不用屏风遮挡,婆子一一为远志介绍,每过一人便施一礼,远志暗忖幸好来之前向陈洵取过经,总的来说还算自在。
  远志站在这群衣香鬓影贵妇面前,已经没了紧张和局促,与名媛贵妇寒暄两句,落落大方,引得为长的大夫人连连赞她教养颇好。远志听过如风,没有放在心上,而是将注意力投注这几位女子身上,见其气血充盈,神采奕奕,看样子当是康健乖顺,并不像需要诊病的样子,那这样费周折一大早严阵以待的模样,是请她来做什么?
  “诶?”此时大夫人放下手中茶盏问起:“澹儿媳妇怎么没来?是不是又睡过头了?”
  周婶轻笑:“澹少奶奶为给夫人做酥酪卯时刚过就醒了。”
  大夫人嫣然,一旁沈姨娘歪了歪身子,朝她道:“她可用心,上回您提了嘴她做的酥酪好吃,她便记下了。”
  “酥酪这么小的事,让丫鬟去办就是了,哪儿还用她亲自看着?”大夫人话虽这样说,却说得开怀,可见很吃这套,朝周婶使了个眼色:“今日天一堂的女医来,可不是常有的,你还不去催催她?若我们先看完了,就轮不着她了。”
  周围女眷抿嘴微笑,周婶才要转身,却听门外脚步声匆匆逼近,想必便是那迟来的澹儿媳妇了。
  “我可听见了,夫人这是要把我踢出局,不带我一块儿了?”眨眼间,那澹儿媳妇泠泠之声就已经到了远志身后:“早上我想着绕个弯不打紧,谁知厨房的丫头偷了懒,好好的酥酪洇了水,只好重做,没成想反倒耽误了正事,该罚该罚!”
  “自然要罚你,今日戚大夫在不让她笑话,但你们也给我做个见证,好把今日的账记着,下一回‘数罪并罚’。”
  澹儿媳妇嘟了嘟嘴,又向夫人撒娇讨饶,大夫人被逗得合不拢嘴,围坐女眷也乐得瞧了热闹,好一会儿夫人才回过神,记起面前有个外人还在。
  她敛色揶揄道:“你惯没个正形的,来,这位便是天一堂的戚大夫,说起来请她来给我们诊脉的主意是你出,你算做东,你不来,我们都不敢先伸那个手。”
  “大夫人这样说可是折煞我了。”澹儿媳妇此时才转身往远志看去。
  然而这一眼却让远志为之一振,顿时张目结舌,眼前人不是新人竟是故人,她分不清是惊是喜各占几分,险些要脱口而出,却将那一声“织罗”,生生与原本想要问她的许多话都咽了下去。
  她与织罗四目相接,却无法从织罗的目光中探查到昔日的感情,织罗好像看着陌生人似的望着她,她嘴角向上扬起,可眉眼却没有笑意,嘴里说:“久闻戚大夫仁医美名,没想到竟是如此年轻靓丽,今日戚大夫拨冗前来,为我们检诊,该是我向您行一礼以示敬意。”说罢躬身施礼,旁人绝然瞧不出一点她们曾相识的痕迹。
  远志怎可能不会意?虽然她不知道织罗这么的用意到底为何,但以她对她的了解,请她上门是她的主意,装作不认识也是她的主意,而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有她的动机。
  她想做什么?她这些日子来经历了些什么?她之后又要怎么办?远志都想问清楚。
  然而她都没有开口,而只是回应着织罗,同样行了一礼,她看着她,如她的意装作两人初相见一样说:“见过澹少奶奶。”
第六十五章
  是时女医鲜见,大多聚于宫中侍奉妃嫔公主,偶尔也照拂王侯公卿的府中女眷,然而济阳郡公离世毕竟正逢朝中多事之年,永昌侯为明哲保身,巴不得与宫廷保持距离,政局刚稳便马不停蹄离京南下,因此侯府女眷虽出身名门,但却也并不是人人都见过宫中女医,眼下民间女医请到府中,不免新奇。
  轻寒馆中远志手眼不停,利落地将诊箱中用具一一拿出,针砭枕托样样俱全,女眷旁观目不转睛,远志挥洒自如让她们不由生敬,一时待远志也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分。
  而织罗隐在她们身后,却是另一番感慨,面前远志万事俱备,正待诊断的样子,怎么不算是旧景重现呢?她不自知地微笑着,可这样却又更清楚江州一切不复返的残忍,那笑便渐渐沉了下去,翻上来一阵心酸。
  远志将脉枕放在案上,垫上一方绢帕,抬眸微笑:“各位奶奶可将手腕轻置脉枕,左右皆需,望闻问切,与问诊也是一样的。”
  织罗抢先一步,仍做出活泼明媚的样子,说:“那,既是我请的戚大夫,便是我先了。”
  女眷有意先看看远志断得准不准,织罗当先自然最好。
  见织罗案前与远志对面而坐,伸出手露出一截玉腕,白皙通透,谢字当头:“有劳戚大夫了。”
  远志手指轻压其脉上,众人屏息旁观,又听她问了织罗经期睡眠、疼痛排便,甚至房中私隐之事,不由叫人脸红心跳,纷纷侧目望着织罗,看这样尴尬的话她要怎么回。没想到织罗面不改色,坦坦荡荡一五一十说来。如是,反倒让在场众人渐习以为常,似乎也不嫌远志开口多有冒犯。
  远志移开手指,像是已有了断定,只见她看着织罗,眼睛里透露着担忧:“肝气郁结,可曾有大夫诊治过?”
  织罗微敛容颜,摇摇头,笑说:“老毛病了,也不碍事。”
  远志知道她在撒谎,在江州时织罗的检诊都是她做的,她那时候才没有落下郁结的病。
  远志深深望了织罗一眼,然而将眼神闪过,拿起纸笔,将要落笔时,又收了回去。
  “戚大夫不用开方吗?”
  “你很年轻,病也不重,只要一日三餐吃好,喝些乌鸡汤莲子粥,不要睡太晚,也不要在卧房熏香,任身体自然酣眠,久而久之就会好了。郁结之症,还是需自己了却心事,心境平和方能根治。非到必要时,无需用药。”
  织罗垂下眼帘,笑容依然挂着,但远志看在眼里却品出了一丝落寞,她知道织罗在侯府一定经历了一些不快的事,她有点心疼,有点惋惜,却又因为织罗的疏远将那些情绪收回。
  织罗起身:“戚大夫果真仁心仁术,不像有些术士,只顾开方售药。那我若照大夫说的调理,大约多久能好?”
  远志平静道:“先看两月,当然前提是两月中不能又烦恼忧心之事。若届时症状不消反重,有损血气,才要开方。”
  “明白了。”织罗旋即展颜玩笑:“那我倒是还想让戚大夫来府中陪我说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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