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她们和男人的争吵一开始还是有小工愿意出来管,却不知为何,后面连小工都不闻不问,似乎是刻意放任,又像是一旁看戏,他们的算盘打得清楚,既然这些人是冲着远志和穆良来的,那就让他们俩好生管吧,与别人又有什么相干?
便成了,到最后远志不仅要忙问诊席上的事,时不时还要充当和事,几个时辰煎熬,不知谁才是病人。她看得出来医馆里有人作梗,故意让她知难而退,好让女宾区作废,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不肯认输,不过是硬抗而已,看谁耗得过谁。
另一边,李济高高在上,其实对天一堂短短几日的混乱有所预料,但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件事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这是出于他医者的自觉,万事开头总是难的,走过去就顺了,只不过坎坷些,他不曾后悔,也想看看这几位大夫间,到底有没有阿党比周。
结果先坐不住的还是那些大夫,他们终于趁着一日临关门时堵在李济面前。
“李大夫,”开口的是刘大夫:“女宾区若再不叫停,我们日后还怎么给患者诊病。这些女患一来就要找穆大夫,原本来看穆大夫的病患不得已就到我们手上,可我们也有老病患要顾,若要一个不漏就必然要分拨出空闲时间为他们诊治,我们精力有限,年岁也不小了,怎受得了这样的消耗?李大夫和穆大夫用心我当然理解,可如今医馆人手紧张,如此下去,大家都受不了。”
“是啊,我们又不是穆大夫的徒弟,就算有心帮忙,也无力管那么多患者吧。”
这几人统一口径,专挑此时一齐进攻,穆良横了一眼,心想,恐怕是蓄谋已久,再想到白天大堂那一派喧哗乱象无人阻拦,或这一出戏他们早就想唱了。他凝眉思索,气归气,难的却是人家说的也是事实,人手紧缺不假,他们无暇顾及不假,面前这架势,他们怎么着都有点一意孤行的意思了,即便今天李济给了句话,平息了矛盾,日后呢?就怕有朝一日他遇到无力医治的女患,这群人要怎样大做文章。
如今,只好服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他作揖,声音却冷:“穆某感谢各位不计得失,替穆某分担……”
大夫见惯生死,只抱臂而视,甚是不屑,只以为穆良这是服软。
呵,本该如此。
“然,如今造成的不便并不代表接诊女患这件事本身不对,远还请各位多多包涵,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想到两全之策,以解我们双方之难。”
穆良难得这么痛快低头,几位倒有点措手不及,没想到这时候李济又开口了,只听他寒声道:“辟出女宾区是我的安排,你们如今逼穆大夫表态,还故意让我旁观,意欲何为?”
霍玮之一旁侧目悄然看着几位大夫的表情,顿时了悟这一出兴师问罪,恐怕除了要把女宾区赶出天一堂,还有一层意思,是想借机敲打李济本人吧?若真如此,明智之举便是静观其变,不要参与其中,等着这些人将词唱下去。
他不自觉瞟向远志,怪道,以前逢事就要回敬的戚远志,此刻怎反而没声了?平日的气焰都哪儿去了?
远志晌午过后便觉得不太舒服,畏寒怕冷,知道不妙,本想早点回去歇息,没想到几位大夫借故留堂示威,她是没力气争辩,只知道眼前人群情激奋,听在耳中却有种朦朦胧胧的缥缈,神思似乎走远了,又隐隐听见李济笑了笑,明知故问道:“你们如此阵仗,我猜是已经有了解决的主意,不妨说出来。”
刘大夫清了清嗓子:“要想解决眼前困窘,一,应立刻关闭女宾区,让大堂重归其位,一切复原,为穆大夫另觅高徒。”
“哦?那二呢?”李济笑问。
黄大夫接着说:“二,若医馆必须收治女患,那么就只能让穆大夫与我们互不干涉,大可在医馆外再拓一块地,专设女科以收治。”
“也就是说,将穆大夫和戚大夫赶出天一堂,是这意思吗?”
雅雀无声。
李济轻笑起来:“你们的心思我总算明白了,说到底就是或将女患赶出天一堂,或将那打开门户、请进女患的大夫们赶出天一堂?”李济左右一扫面前噤声的众人,不免一阵心寒,他的嘴角微微扬起,踱步到问诊席前一张椅子上坐下,泰然自若,却说起了另一件事:“前几日,京城旧友来信,那位旧友如今任职太医院,说新帝登基,人丁兴旺,太医院急需良医,问我是否有意,我正要回绝,却见他信中又说,可以举荐贤良,我本想着各位在天一堂历练已久,当报效朝廷,但见你们如此抵触女科,此事,我看也只能作罢。”
众人一听有太医院的机会,纷纷竖起耳朵,旋即变脸,原本还是愠怒逼宫,此刻却陡然软了下来,巴结遗憾之意都快要藏不住。
李济目露寒光将那几张脸上荒唐神情一一捕捉,他讥笑道:“怎么?天一堂里的女人是女人,宫里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
一句话把他们问了正着。
李济声音极冷,让人胆寒:“瞧你们一个个后悔的小人嘴脸,是不是一听见太医院就恨不能立马过去?”
大夫们脸色尴尬,没想到当着徒弟的面,李大夫就这样驳他们的面子。
“今日我就和你们说最后一次,女患一定要接,像戚大夫这样有才能的女子也要招,但凡有益于病患有益于医馆都要做,没有回头路,你们若要借题发挥,那么天一堂容不下你们这几尊大佛。”
这是李济对他们几位大夫一贯的语气,没有商量,没有教诲,全是命令。
他的话生硬至此,其实已经是将所要说的说透了,在场各位如何还敢质疑冲撞?眼睁睁见他站起身,平整衣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一个字都不敢说,只能任李济用如此不堪的话用在他们身上,憋屈得很。
黄大夫目光寻到穆良身上,他向来不与他们往来,如今神色更冷,远志脸色煞白,周围众人纷纷散去,竟无一人要再据理力争一下?
他一下如梦初醒,原来李济只需要一句话,就能砸穿他们的算盘,他何苦去趟那个浑水,李济是谁他是谁?没事跟在刘大夫后面找什么事呢,这下可好了吧,眼下怎么办?李济绝不是宽宏大量的人。他不禁开始后怕,李济会不会日后找他们的麻烦?
他脑中恐怕是将未来三十年的人生都想过了,好一阵心惊肉跳,就在他犹豫是如往常一样乖乖治病救人,当无事发生好,还是主动找李济讨个饶好时,只听哐啷一声巨响,大堂又乱了。
“远志!”穆良的声音高喊着,他循声一看地下,那女徒弟早已一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凑近了只见她额上密布的冷汗。
“她怎么了?”他上前悄声问。
穆良将手掌轻按在远志额头上,很烫,再切脉观其症,遂道:“是寒热。”
众人松了口气,不是大病就好:“或许是累了。”
“我说呢,方才怎么我们吵得这样厉害,都没听见她说话。她平日不是最牙尖嘴利么。”
穆良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还不去找秦药师弄点伤寒的药给她服下?”
要说天一堂的人虽有私心,但真是病人在眼前也不会真不管不顾,还是有人找了秦药师,片刻后将药端来,跟着药一起来的,还有秦药师本人。
他看了眼众人,叹道:“我见她每日都是最早来,又是最晚走,时常过午都未食,晚上更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口,纵使年轻,也不能这样折腾。你们呐,年纪都够当她叔伯了,何苦为难一个小女子。”
穆良冷笑:“为了什么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没想到,天一堂的大夫与无事闲聊的长舌妇也没什么区别。”
“诶,穆大夫,分明是你非要强人所难,我们不过是各抒己见,你干嘛骂我们?”
“好了!”纪大夫劝道:“都各退一步吧,还想把李大夫弄来?”
众人才好偃旗息鼓,行吧,各自退一步,那女徒弟不关他们的事,他们各自归心似箭,反正是穆良的徒弟,该是他管。
远志服下药,良久才悠悠醒转,依然头重脚轻难受得很,但好歹恢复了神志,此时身边只剩穆良,人在病中总是容易卸下防备和武装,她忽然内疚道:“师父,我又害你树敌了。”
树敌是真,但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规矩不得不破,他有没有勇气做第一人,他也不清楚。李济不是坏人,也称不上一个好人,他只是个有商人习气的医者,他并不会替穆良挡多久的风雨,所以当远志惭愧的时候,穆良并没有多少底气安慰她,他只好说:“没有的事。我是你师父,你听我的就是。”
但远志此刻很敏锐,她感觉到穆良的犹疑,她擦掉了额上的汗,强撑着准备起来:“我得回去了,师父您也早点回吧。”
穆良点点头。
可是这一回她行至门口停下了,穆良听见她似乎卸了一口气,而后凄然道:“师父,实在不行,女患我们不接了吧,我没关系。”
没等穆良回应,远志已经匆匆走出医馆,不见踪影。
第六十三章
远志以为自己拍响家门的时候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气,可还是等了好一会热门才打开,那一小会儿其实短暂,但对此刻的她来说漫长如年,她以为自己就要倒在门外了,才终于感觉到门微启,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后面。
她知道这人一定是陈洵,她有种庆幸,又有些埋怨。
她抬头,想要看清他的脸,却是嘴先说:“怎么这么慢才开门。”好像这句话用尽了力气,她整个人仿佛泄了气似的向前滑了下去。
陈洵被她的样子吓坏了,他以身挡住眼看就要摔下的远志,将她紧紧搂住,似乎不假思索,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并且高喊:“喜鹊!”一边喊,一边将门踢上,嘴里不休地吩咐:“快把卧房的床铺上,远志晕倒了!”
喜鹊来不及上前查探,听到陈洵语气急切,麻利地收拾妥当,一转身,陈洵已经抱着远志冲进卧房,跟一阵风似的,将人轻轻放在床上,看似很缓,却总有种不明来由的焦急。
陈洵神情敛然,摸了摸远志的额头,果然是烫的,脸都冷了下来:“打些水来,取桂附地黄丸来……怎么这么多汗……”
迷迷糊糊的,却听远志道:“没事,我在医馆吃了药了,已经好一些了,别折腾了……”
“你闭嘴!”陈洵突然训了她。
喜鹊从没见过姑爷这样,本来要说的,都咽了下去,只是应一声,转眼将陈洵要的都端了上来,两人有条不紊给远志擦汗喂药,又给她喝了些温水,见她神情总算缓和些,才松了口气。
“姑娘……”喜鹊望着枕在陈洵臂弯的远志,忧愤难当:“这医馆到底是在做什么,怎么好端端的人出门去,回来竟成这个样了?”
陈洵将手中茶杯递还给喜鹊,将远志放平,替她掖好被子,才见她双目渐渐睁开,总算是神志回来了。
“好些没有?知道自己在哪儿吗?”陈洵关切问道。
远志神思回复,眼珠转了转,才想起自己方才是倒在家门外了,此刻睡在卧房,感觉到了久违的温馨。
“抱歉,又让你们担心了。”
“姑娘……”
陈洵关切:“明天我让喜鹊去医馆替你告个假,你得休息。”
远志点点头。
“喜鹊,你去热点饭菜,务必清淡,她恐怕晚上还没吃东西。”
喜鹊被支开,屋子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他也终于能问:“是不是医馆出事了?”
远志的眼神悄然躲避过去,轻声说:“今天他们大吵了一架,我没参与,还是为那些事,我看出来了,不顺他们的心,他们就有精力一直这样扯下去。”
“那师叔任他们闹?”
远志苦笑:“我不知道,但师父也怕他们真的翻脸会走,这一点他们也知道,女患这件事没那么好解决,两边才能给彼此一个台阶,以后才能相安无事,以后风波且还有呢,他们只会当这件事因我而起,还要找我麻烦。”
“那你准备怎么办?”
“他们要的不过是我退让妥协,或者抱恨离去。”
“你好不容易才如愿,不想放弃对不对?”
“当然不想。”远志按了按额头,头隐隐作痛:“其实我来金陵,本也是为了进入医馆,并不是为了让医馆纳女患、立什么新规,可是事到如今我却不服,医馆又不是什么重镇要地,同样是皇天后土,怎么有些人就能出入这样自在,有些人却连踏一步都不准了呢?陈先生,你告诉我这中间的道理究竟是什么?”
陈洵默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远志苦笑:“罢了,书院也是只容得下男子,和医馆又有什么区别。”
“我很抱歉,没能帮你什么。”
远志摇摇头:“这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些本不该侵扰到你。”
“那么你之后怎么应付?”
远志嗟叹一声:“人微言轻,不过是徒弟,若想不到周全的办法,也只能任师父该撤该留了。”
陈洵默默无语,想起远志当时振奋的样子,换来的却只是疲惫,真是不值得苦涩。苦涩渐渐蔓延,似乎被冲散了,这时候陈洵说:“别想得太过悲切,即便师叔真要叫停,它只是暂且停下了。”
远志惊讶地看着他。
“人的志向很可贵,没有人杀死他,就要让他活着。你只是如今没有保护它的能力,不代表以后都没有,今日天一堂能收女患,未来总有变成常态的一天。”
“真的会有吗?”
陈洵笑道:“你能胜过那些男子考进天一堂,以后又有什么做不到呢?你大可以等出师后,自立门户,堂堂正正医治这些女患……或许,在很遥远的将来,天下的医馆都不再有男女之限,也或者到那一天,男女清规根本就不会存在。”
远志被陈洵大胆到甚至荒唐的想法逗得笑出了声,顺着戏谑:“到那时候书院也有女门生了,贡院考场也有女学生一起考了?”
陈洵见她有心能同他玩笑,终于松了口气:“当然,或许日后,像知州知府,女子也能当了呢。”
两人都笑了起来。
月朗花疏影,是金陵之春,烛火微动,天方夜谭,远志却觉得这一晚寒热之病并不漫长也不难熬。
第二天早上,远志醒来,前襟被汗浸湿了,身体却好了很多,她给自己换了身干净衣裳,如往常一样和陈洵一起吃完了喜鹊准备的早点。她没有在家歇息,而是决定照往常一样坐诊,昨晚陈洵的话不得不说确实安慰了她,以至后来那一晚,她睡得出奇踏实,这一觉醒来,然有了种顿悟,像是原来的负气也被寒热带走,有了种放下的宽豁。
她想,或许她的确可以让医馆的硝烟停一停。
这暂时的停止,并不代表她示弱服软,不代表任何人的得逞,因此,她才更不能休息,她必须当下就重振旗鼓。
所以当她出现的时候,天一堂无一不讶异,包括李济在内,他本已是愧疚难当,悔恨没能替师兄照顾好他的女儿,如此,有不禁反省自己,是不是之前太一意孤行了?连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开女宾区,起初就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