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实话,也是远志没有答应洵美的原因。
洵美声若泣血:“日后?我哪还有什么日后!”
“戚远志,你难道放着佛不做,要拿起屠刀吗?”织罗终于转向远志,这是对她的威胁。
远志却从这义正辞严中,嗅到了一丝诡异,从一开始,来到侯府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感觉到了蹊跷,那原本只是一缕轻烟似的怀疑,顺着直觉越走越深,却也越走越鲜明的诡怪。
她是真心要帮洵美的吗?远志确定不了。
所以她只能说:“谁说小姐有身孕了?”
一句话,让洵美瞬间止住了哭声,看着远志的眼睛里还噙着泪、装满了疑惑。
更意外的还是织罗,她隐隐感觉到远志再往前一步就要看出自己的私心。
第六十七章
织罗的脸色顿时变了,她拉过洵美的手,仿佛是她自己的劫后余生:“戚大夫所言当真?没有骗我们?”
可是远志却总觉得在她的笑背后,有一股说不清的遗憾。她在默默地旁观,道:“以我眼下所知所断。”
洵美不明所以,似乎还没弄清远志的意思,她没有急于开口,她和织罗似乎都在等远志的回答。
远志缓步靠近,将洵美拦在身后,反问织罗:“只不过,少夫人,身孕二字事关女子名节,还请慎言。”
洵美被远志一通颠倒的话弄晕了,甚至没有感觉到远志对织罗说话语气平起平坐,甚至家常,这在侯府极为反常。
“那洵美是什么病?”织罗焦急等着远志回答。
远志果断:“这是她的事,我不能告诉你。”
织罗放在脸上的笑容,瞬间收了起来,她冷眼望着远志,惊讶又不甘,但最终还是重新换上了和善的脸孔,对洵美循循善诱:“洵美,这事我不能知道吗?”
洵美摇摆不定,这话让她内疚,她怯生生扭过头。
“我为什么不愿用家医,也不愿请大夫人派请太医,不正是为了保护你么?你该知道我的真心,我若要害你利用你,何必演一出戏来请戚大夫?”
织罗逼近洵美,逼得她不得不后退一步,逼得她不得不自省,是否真的是自己不识好歹,错会了织罗一番好意。眼看洵美在这样的逼问之下,快要把守不住。
“少夫人,小姐累了,先让她休息吧。”远志开口阻拦,洵美显然对织罗毫无戒备之心。
“戚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织罗眼神示意,远志跟随在后,两人走出卧房,往一旁角落里来,此时各房太太小姐正是已回房歇息的时候,织罗知道无人会在此经过。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帮她?”
“何出此言?”
“你不用和我打马虎眼,你心里想什么我也能猜出一二,但我告诉你你要想帮她,且要想想在侯府,你能与她朝夕相处吗?你能随叫随到吗?我能做到的,你可以吗?戚大夫,她的身体到底如何你比我清楚,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远志直视着她,妄图从她眼中辨别她的话是威胁更多还是真心更多:“织罗,你直说吧,叫我来到底什么目的?”
织罗一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眼神匆忙躲闪了一下,而后镇定道:“当然是为洵美治病。”
“好,那我若开方,你准备怎么做?通报夫人她的病情,依旧是全府上下皆知,那么你又何苦千方百计让我过来?”
织罗反问:“这么看来,你觉得我找你来是别有意图?”
“不然呢?你想到我,难道不正是因为我是所有精通医术的人中,最信任你,也是绝不会背叛你的人?”
远志一语点破,织罗无话可说,片刻后才反诘:“那么你还愿不愿相信我,会不会背叛我?”
“我……”远志扪心自问,她从来没有想要与织罗站在对立面,可她如今也确实不可能再如以前一样无条件信任她,到底是什么让她们的感情变了?还是说,她对织罗是误会?她本不该这样想她的?
她只好说:“比起友情,我更要恪守医者的本分。”
“医者的本分?好,这么看来,我是无论如何都撬不开你的嘴了?”
“顾织罗,你别把自己说得像个酷吏,你且要告诉我,你这次找我的真正用意,以及你对洵美的内情到底知道多少,只有是对她最好的办法,我才会站在你这边。”
织罗不自知地竟被反将一军:“我不能告诉你。”
远志看破,直言:“那就是你心里有鬼了?”
织罗深吸一口气,平心静气答:“远志,侯府水深,你不可测,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你表面所见这么容易,你不要为难我。我有我的苦衷,洵美也有,但你要知道,我不会害她,我所想的不过是面面俱到,你该知道我。”
是真的吗?远志心想,她说的真的可信吗?远志陷入僵局。
“来吧,告诉我吧,洵美是不是有身孕了?”
远志深思,过了会儿仿佛卸了口气:“我可以告诉你,但必须当着洵美的面。”
远志动摇了,这让织罗喜不自胜,她和远志再次回到卧房,找到洵美,她迫不及待。
“小姐,”远志满面歉意:“您的病需要养,且不宜声张,若府中有可靠之人,掌领女眷采买之事,对您调理有益,日后也免于事态扩大,被人发挥。所以……我想问您,若我将此事告诉少夫人,您是否觉得稳妥?”
洵美抬起头,在远志和织罗之间看了一眼:“这是没有办法的对吗?”
织罗点点头。
“你说吧……”
远志深吸气,将自己不安的猜测摁下,而后说:“是鬼胎。”
一瞬间,织罗和洵美都震惊了,她们的目光倏然闪向远志,不同的是,织罗的那短暂的疑惑后却是恼羞成怒的表情。
远志回复女医本色,淡然道:“小姐气虚血损,因而才有邪思蓄注,以至于脉道壅塞,如同怀娠,少夫人,这些症状的确与有孕相似,诚然又确实不是,您可以放心。”
远志特意将放心二字说重,目光又逼视着织罗。鬼胎,这是她临时想起来的应对,是她觉得目前而言最万无一失的办法。
“鬼胎?”织罗气到笑,她想,你在说什么鬼话,她当然不信。
“鬼胎本不是实胎,只是血液淫精,结积成块,才会状若有孕。”
“够了!”织罗恼羞成怒:“戚远志,你可真是心硬如铁,你难道一点都不怀疑洵美的身孕,是因为谁?如果这个人在侯府,你今日以鬼胎之名将此事了断,那么下一回呢?难道你要看着恶人行恶,还要充当帮手替他隐瞒吗?”
远志顿时语塞,恍然,原来总觉得不妙之处竟是在此。
是啊,她没有想到这一层。她没有追问洵美本不该有的身孕背后的隐情,她是怎么有孕的,又有没有可以求助的人。远志脑中飞转,想着织罗、洵美和整个侯府,她觉得洵美被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织罗如此费尽心思,就与那张网有关!
远志无话可说,她望着洵美,她的娇艳欲滴的脸稚气未脱,也因为显得易于诱骗,又同时无法在此时做出决断。
“那么,”远志在长久的震惊中想到,眼下就只有让织罗说出所有,于是问:“少夫人,如果你确是为了小姐,我们的出发点便是相通的,既然如此,您不认我的诊断,那么请问您到底知道多少,又准备怎么做?”
方才的强势面目此刻显得全无用处,织罗却并不甘心坦言。
远志再不想和织罗针锋相对,她只希望她坦诚:“少夫人,我来侯府只有一次机会,今天我若不做判断,那么就没有在入府的理由,这一点您也知道。”
然而,片刻后,织罗说的话让远志不寒而栗:“如果洵美有孕,那么我要她把孩子生下,然后滴血验亲,将那个恶人,彻底断送!戚远志,你不是在帮她,你只是为恶人擦净双手,好让他继续作恶而已,你不要为了一时善心,成了魔。”
远志转瞬回望洵美,只见洵美脸色苍白,双眸仿佛再次被幽暗笼罩,她肯定想起许多不堪和痛苦的往事,远志能隐隐察觉。织罗的表情,她的话,分明在暗示她,那个人,就生活在洵美身边。
“你还不能信我吗?只有我在帮她,你们若自作主张,就都是他的帮凶!”
远志五雷轰顶,她没想到这座奢华的侯府背后是这样的龌龊,没想到就在她踏进这里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已经深陷迷局无法自拔。
那个人是谁?这本不是远志该问的。她仅剩的理智从织罗的言辞中艰难推断。那个人,如果只要洵美这胎落下便能坐实的人,就能将他扳倒,那也就是说,这个人不仅在侯府有着几大的权力和威望,还与洵美有着亲属的直接关系。
这太可怕了,她无法想象洵美这些年就是这样活在侯府中,在每一夜的提心吊胆中度过。
“不!”洵美凄厉地,终于不堪重负地,叫了出来:“求求你们都放过我吧!”她抓着远志:“戚大夫,带我走吧!在侯府我太痛苦了!”
远志眼前一片模糊,她忽然不知道面前的到底是洵美,还是刘茵,她们的影子交叠起来,在远志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反复质问着远志,责怪着她,为什么不能救她们。
可是她该怎么做?
“永昌侯府,从没有待嫁女眷离府的规矩,洵美,你醒醒!别在逃避了!”
“那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远志冷道:“你要我看着小姐,为她安胎养胎,直到孩子生下,再为你所用?”
“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远志拉住洵美的手,她尚没有从洵美身上悲惨的过去中清醒过来,但是直觉告诉她,洵美说得对,她已经不能再在侯府待下去。
那么,既然织罗想让自己变成她手里的牌,那她这张牌,何不好好与织罗谈谈。
“好,”远志拉住洵美的手,她的手已经因为崩溃的情绪变得冰凉,甚至还在颤抖,摇摇欲坠,让远志心生太多不忍:“我答应你,但我不能在侯府为你当看守,我有我的事,我也要为洵美负责。”
“不!我不要把它生下来!”洵美挣扎着。
然而远志并没有松开手,而是轻抚着洵美的肩,看着她:“但是,洵美我要带走,同样的几月后,我会带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织罗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
“少夫人能破了侯府的规矩让我登门,就有办法让夫人同意我带走洵美,这不是您的强项么?你放心,你要的东西,我一定会让你得到。”远志尖酸刻薄道:“行了,少夫人可以去和夫人谈判了,小姐尚有东西要收拾,我们在这儿静候您的佳音。”
织罗杏眼圆睁怒目而视,良久才中惊讶无措中缓过神来,她垂眸凝视,目露不屑,最终转过身,拂袖而去。
“戚大夫……”洵美回握住远志的手,不住担忧。
远志轻笑:“你放心,她去找夫人了。”
第六十八章
陈宅院子里的花零零落落随风谢了,穿过其中,恰好能看见远处张张缎被铺开,今日天晴,晒被打扫是喜鹊要做的功课,她在这边拍拍打打,院子的另一边,茯苓正和邻居的孩子玩耍,看样子已经与左右邻舍的家庭没什么两样。陈家上下,从江州迁徙到此,终于习惯了金陵的生活。
风和日丽的宁静忽然被打破,喜鹊还在庭院深处没有听见门响,倒是茯苓先叫了起来:“姐姐!”
声音铺满庭院,喜鹊听到了只是笑:“茯苓,姐姐在天一堂呢,想她了?”
却紧接着一声:“喜鹊!”不正是远志自己的声音?
她定睛探出头,果真看见她站在院子里,她还没来得及问远志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就听她说,火急火燎。
“喜鹊,快来,”远志招呼着:“将东边的厢房拾掇出来,再帮我们把张小姐的行李收拾收拾。”
喜鹊放下手中的活,匆匆上前,照壁下阳光斜影,不一会儿其中多处了一道人影。喜鹊循着影子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瑰丽罗缎的女子,生得柔肌腻体、明艳绝代。
“姑娘……”她想问她是谁。
“这位是永昌侯府的小姐……”
永昌侯府,这是在喜鹊的人生中连妄想都不敢的身份,此刻这位出身于永昌侯府的小姐站在这里,喜鹊只看得到光彩照人,原来蓬荜生辉就是这个意思。
她失色,慌忙行礼:“见过张小姐。”
洵美浅笑点头,抬眸望了一眼这座院子,不比侯府花园华贵宽阔,但温馨精致,满院香草,她指着庭院深处,问出了与喜鹊说的第一句话:“那个是什么?”
远志浅笑:“今天好,这不我拿着家里的被褥晒晒呢。”
洵美好奇的样子,让喜鹊看出来这位小姐,显然并不懂寻常百姓的日子,默默听远志说她也觉得很高兴:“喜鹊在家辛苦,日常我们一家的内务事都是交由她打理,我们待她也如亲妹,眼下陈先生还在书院,你且先随喜鹊将东西置办好,晚上再为你接风。”
洵美答应一声,目光复又投到喜鹊身上,只给她一激灵,才讷讷帮忙收拾起包裹,遂两人才一同往厢房去了。
少顷,喜鹊出来,走到远志身旁,才得空问:“姑娘,到底怎么回事?这位张小姐就这样在我们家住下了?”
远志抱歉地点点头:“就是要辛苦你了。”
“说什么辛苦!只是,她要住多久?”
远志赧然:“嗯,几个月吧。”
喜鹊怕的却是:“那她也不带个丫鬟来,此后侯府小姐的规矩,我可不懂呀。”
“你且宽心,待我们如何便待她如何就是,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喜鹊将信将疑:“是吗?”犹疑了会儿,又想起陈洵:“可等会儿晚上姑爷回来,家里多了位女子,多少不方便吧,这事儿姑爷知道么?您可不能不和他说呀。”
远志思忖,不免侥幸:“诶,反正傍晚他就要回来了,总要知道,人已经来了,总不能他不愿意,还要把张小姐赶回去吧。”
喜鹊担忧:“姑娘,那到时候您自己得和姑爷说清楚啊,姑爷虽不是小气的人,可男人嘛,你给他面子他总是高兴的,不声不响自作主张的事,他且不说乐意不乐意,既然他也是主子,总要知会一声不是?”
远志抿嘴一笑:“哟,喜鹊,看不出来你还懂这一套呢?”
远志笑说摸着喜鹊的额发,喜鹊却不解风情,拨下她的手:“我是认真的姑娘!”
“知道,知道啦!”
“那午饭在家吃?”
远志点头,调笑道:“好容易能松快半天,让我呆在家里好好陪陪你们和茯苓。”
话到此处,不免有些心酸,才想起自己与茯苓享受的明媚阳光少了许多。而茯苓也仿佛与她有灵犀,跑了过来,紧紧抱住她,奶声奶气地说:“姐姐,我想你了。”这句话令远志不得不长叹息,总是没有两全的事。
这一天的午膳,喜鹊尽她所能找来家中最好的食材,去买已经来不及了,如何侍奉好这位侯府小姐让她有些头疼,不知道他们家尚且自足的春菜能不能入她的眼。于是,喜鹊前前后后忙活着,端到远志和洵美面前的就成了满满一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