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非花——人水草木【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9:22

  她脑中不免跳出一句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的话:她们是不是一直都生活在骗局中?
  所以,当远志说出“该效仿她”的话时,她的身子不由自主激灵。
  对啊,远志能考天一堂,为什么她们却不能去天一堂看病呢?有病不能问医,这也算公序良俗吗?远志、荣娘,不都是最好的证明?
  王芷想,她们就算踏进了男人的路又怎样?天下谁又规定了那条路只能男人走呢?
  于是她几乎不假思索:“傻妹妹,还说这话,我断然要帮你!”
第五十九章
  慈安寺不远处有一座怪诞的坟茔,坐于山阴,外人看来与荒地无异,凑近了才发现野草丛生中,里面立着一块碑,碑上无字,故而称怪。然而这片地荒凉已久,这一年却忽然有人拾掇了,野草割了,碑前还留下块块焦黄痕迹,原来不是荒冢,是有后人的呀。
  这是陈洵时隔多年第一次祭拜父母,他们离他而去时,尚是他懵懂无知的年纪,当时稚气甚至不知悲伤,直等到懂得悲伤时,才惊觉已经太迟了。他这些年里离乡背井,改名换姓,仿佛重新将自己生养了一遍,此时故景重游,青山依旧在,什么都没变,才看清时光在流,他的一切早已是天翻地覆,他的仓促半生也早已裂成两半而已。
  坟茔旁席地而坐,他没有走,拿出酒壶喝了两口,任由视线飞扬在天地间,满眼青檀树错落斑驳,即便是春意,也依旧抵挡不住那一派萧索荒凉,正如同身边这块无字碑,和无字碑下衣冠冢,即便有人认领,也已经不是真正的他。他原以为回到故土一定有很多话要对爹娘说,可如今才知道,正是千言万语,才叫无从说起。
  他躺了下来,不知不觉眯了一会儿,梦到小时候第一次和阿爹去骑马的日子,那时候他还很小,阿爹便送了他一匹小马驹,那匹小马驹是西域战马的血脉,算起来,若活着也该是骐骥超凡,纵横驰骋了。那时候他还不得要领,从马背上下来总是酸痛不已,这些细碎的往事,如今他只有在很努力地回想才会想起,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梦里,醒来时让他辨不明是悲是喜,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怅惘空虚。那些事,到底是真的吗?他不禁问自己。
  浮生若梦,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终究要起身离开,迈出两步,却还是想回望一眼,分不清是不是留恋。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家,总算是开始新的人生,不如意之事已渐渐不放心上,他很幸福,或许这就是对父母最好的告慰。再往前走,被山峰遮住的日光终于斜照过来,恰巧落在他身上,风和日暖,多少个孤独惶悚的日夜,终于都远去了。
  他悠悠地在山野走着,眼前人流如织越来越近,该是他来的地方他总要回去,慢慢的,脸上的神色也放松下来,终于融入了那一片人间烟火中。
  不知不觉走了很久。
  “子道!”他恍惚了一下似乎听见有人叫他,停住脚步。
  “子道。”这一次,那人声清楚了,再熟悉不过。
  “你怎么在这儿?”远志走到他身边,因巧遇而惊讶:“今早不见你人,原来是在这里。”她想到今日时节,试探问:“祭拜先人?”
  “只是醒得早,出来山野走走。”陈洵没有承认,远志了然,识趣地沉默。
  “那么你来是……?”换陈洵问她,因为他一眼就看见那个提篮。
  远志惭愧:“我来是为找柳家娘子,有些事想拜托她。”
  陈洵莞尔:“心不诚。”
  远志也应和:“罪过罪过。”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一笑,笑完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知道缓缓徐行,感受下和煦暖阳似乎也不错。
  过了一会儿,远志又说:“我要去趟布庄,茯苓的衣服该重做了,你的衣服也旧了,今日你我都有空倒是正好,不如和我一起去,他们量了尺寸能帮你新做一身。”
  “好。”
  “你且想想还有什么事?可以顺路一起去办。”
  “我没事,陪你过去。”说罢,拎了拎远志的提篮,示意可以交给他。
  远志顺手将篮子递给陈洵,两人的话都不多,但也很奇怪,往常记布庄的一路不算寂寞。
  常记,正遇上荣娘当班,见是他们,冲了一杯茶,喜笑颜开和远志聊了半晌。她们说的陈洵不感兴趣,便百无聊赖翻着布庄的样布,远志看见了,才言归正传将茯苓的尺寸报给荣娘,说明来意。
  趁着荣娘转身去拿量尺,远志轻声略有歉意地说:“快好了,再等等。”
  “没事,你们聊你们的。”
  眨眼功夫,荣娘回来,手里多了量尺,塞给远志:“你既然来了你帮陈先生量,我来记。”
  远志尴尬地看了陈洵一眼,却见陈洵淡然自若一如往常,远志以为自己多心,当着荣娘的面也不好扭捏作态,便束手束脚拿起量尺抬手倚在陈洵肩上,不敢往上下左右多看一眼,只认了尺寸一一报出来。
  量到胸口,陈洵鼻息轻抚她额前,她的心不自主地抖了一下,原来两人靠得这样近,再往下,越发不敢碰了,却听陈洵声音从头顶飘来:“你这样,做出来的衣服恐怕不是肩小了就是腰粗了,到时候我该怎么穿?”
  远志红了脸,耳朵根都烧起来,嘴硬:“我看着尺寸呢。”旋即索性将尺子一收,往陈洵面前一搡:“你若嫌,那自己量吧。”
  陈洵戏谑地低头凑近看她,远志知道他是故意的,可是脸上红晕下不去,恨自己丢了气势,身后荣娘噗嗤一笑,打趣:“二位连斗嘴都很是恩爱呢!”
  远志回头剜了她一眼,又不想越说越招人取笑。
  倒是陈洵给她解围:“茯苓该等急了,尺寸我且写给你,就照着最寻常的式样做便是。”
  总算是让远志松了口气,跟逃似的匆匆跟着陈洵从布庄出来,心想以后这样的事再也不做了,露怯被人看去不是招笑话么。结果到了家,一低头,不知什么时候手竟被陈洵握着,想起来是方才出布庄的时候牵住了他,心中春波荡漾,又要懊悔!遂赶紧放开,着急忙慌去找喜鹊和茯苓,假装自己不经意,实际上一举一动都已经被陈洵看透。
  院里的山茶树开花了,陈洵有些感慨,想到刚搬来时这株树几近枯死,几月照拂,竟然赶上了这一年的春。
  一切都在悄然变好不是吗?
  远志回到天一堂后几日,依旧是与此前无异,堂中并没有如与王芷约定的,见女子登门问诊,远志猜,大约此时王芷也说不动,她全仰仗她,也多少强人所难了。又想起喜鹊的话,既然如天一堂不能放弃,那么就要做好无法两全的准备,她也尽力了,也算得上问心无愧。
  天一堂此时尚未开门,已经有几人等在门外。远志则在医馆里,等在药柜前,等秦师傅的药材单,这本不是她的工作,但开方务必要知道库存,以免到时手足无措,真搞得兵荒马乱。
  “哟,远志又是第一个来。”秦师傅两手长袖扎起,原本他的脾气对谁都连三分客气都无,但整个医馆就他认出了远志,那个第一次穿着男装来,告诉他她是戚思宽女儿的小姑娘。虎父无犬女,他敬传说中的戚思宽,便也敬眼前这个不怕虎的戚远志。
  “秦师傅,今日药单可能给我一份?”
  秦药师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单子,递给她,见她专注览读,叹道:“姑娘,不是我说你,你这下的功夫,除我之外,旁人不知,穆良也不知,李济更不知,记不了你的功劳,不是白做了?”
  远志笑了笑,没和他争辩:“谢谢秦师傅了。”
  才转身,留着的半边门板全数拆下,天一堂开门了,大堂陆陆续续来了几个病人,等着天一堂放号。远志悄悄忘了一眼,皆无新鲜。
  转身要进问诊席才听见等号的病人吵吵嚷嚷:“诶诶诶,这儿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跟我们挤在一起抢什么号啊!”
  远志心想约莫是号贩子惹事,号贩子常是占着号再转手高价卖了牟利,早该有人教训,只是这样想着,那叫嚷声中传来女子声音:“诶你这人,这天一堂那条规矩里写着我不能进来?你都能进来,我怎么就不能?你是东主吗?你是知府吗?这条街是你的还是天一堂是你的?”
  “呵!男女有别,你当然不能进来!”
  远志探出头一看究竟,看见的是一个高挑健硕的女子叉着腰正和面前的男人理论,周围男子指指点点,让她很是窝火,也朝那里走去。
  “对了,男女有别,那你为什么不出去?”那女人反问,她喉咙略沙哑,因身子粗壮,一眼便知不好惹,反倒是对面男子目光躲闪,毕竟是没事找事,总是心虚的。
  “我来看病,为什么要出去!倒是你,你该问问你夫君,为什么不请个大夫上门,还来和我们挤什么!”
  “真巧,我也是来看病的,你问我为何我夫君不讲大夫请进门?那我告诉你,因为他和你一样穷,请不起大夫,那我只好亲自上医馆了。”
  男人最恨的事情之一便是被女人骂穷,只见那男子眼见自己说不过她,涨红着脸指着她老半天也憋不出下一句。
  远志终于忍不住:“医馆重地,你们既都来看病,那就照规矩排到了号,自会有大夫诊治,在这儿吵闹只是叨扰他人,于己于人都是无益,若你们有这些余力,倒不如把号让出来。”
  那男的以为又来一个拱火的,见远志清瘦以为比那壮硕妇人好拿捏,就转移火力,对远志说话毫不客气:“你又哪儿来的!这天下真是没理了,好端端的医馆,竟都让女人占了!”
  远志怒从心起,强压住:“我是天一堂的学徒,我自然能在医馆。”
  那妇人趁势喊道:“哈!你看天一堂都有女大夫了,怎么还不能有女病人?老天要人生病,难道还帮你分男的女的吗?”
  围观男子定睛一看,见远志果真穿着天一堂的制服,哑口无言,却还是要作出扼腕叹息的样子,替世道叫屈:“乱了,天下要大乱了……”
  “女人给你瞧个病就天下大乱了?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天难不成还跟着你转?你是天皇老子吗?”
  那妇人句句不饶人,周遭男子骂也骂不过她,打也打不过她,只好摇摇头,指着远志出气:“你在,我便不找你看!我就不信天一堂还个个都是女大夫?”
  若放往常,远志早就和这男的理论起来,然而此时她代表的是天一堂,医不与患一般见识,她扔下一句“请便!”再没多看那人一眼。
第六十章
  男子嘴里骂骂咧咧,远志强压怒火不去理睬,原本充满干劲的振奋心情,一瞬间被折损过半,强打精神。索性后来其他几位大夫徒弟纷纷到了,那人才偃旗息鼓。另一边那妇人指着远志打听了一番,取了穆良的号,也是巧,没多久两个人都轮到就诊,一个左一个右的分别坐在刘大夫和穆良的问诊席旁,看上去好像是相安无事。
  穆良见到患者是个妇人不由一惊,心想幸好平日还是备了一块绢帕的,就是从未用过,多年绢帕和书册挤在一起,再拿出来已经是皱皱巴巴,此时将就着搁在妇人露出的腕子上,反而怪不好意思的成了他。
  穆良手指强压她的手腕,感其脉,只觉关下略有细脉之征,脉尚浮,上阳虚下阴虚。问了些话,那妇人说着说着,自己倒扬起脖子,指着凸肿一处:“上月脖子这儿突有肿块,一月过去,似乎是有些大了,瞧了家医不顶用,我听闻你们这儿有了女大夫,特意来看,你让她摸摸,这东西是好是坏?”
  穆良本为难是否要亲自触诊,听到妇人点名远志本要松口气,却又想到医馆规矩,忧道:“戚大夫尚未出师,不能诊断。”
  “她不是你徒弟?她摸,你诊,不也一样么?”
  穆良看了远志一眼,再看左右大夫皆低头忙自己的事,心想,就这一会儿功夫怕也没关系,于是示意远志,远志会意,起身走到妇人身后,抬手按上其侧颈,一下摸到其脖颈异样,果然累累然如贯珠。
  “确有细小肿块,状圆润,绿豆大小。”
  穆良记下,又问:“有无惊忧少寐,寒热肿痛?”
  “寒热发过一次,痛倒是不痛,别的都和往常无异。”
  “胃口呢?”
  “挺好。”
  穆良心想,看出来了。又差遣远志:“看下舌苔,眼睛。”
  远志照做,再轻声问妇人经期如何,是否有异,妇人不便高声,贴在远志耳边一一作答,而远志再将那些写在纸上,一并交给穆良。
  穆良虽鲜少诊女科,但精要典籍还是通的,只不过诊断花费时间长了些,最后还是得出瘰疬之症的结论。
  “肝经气血亏损,元气尚无损,”拿起笔,在药单上写下方子,一边对远志说:“水不能生木,当用六味地黄丸,倘若金来克水,则当补脾土生肾水。”
  远志点点头:“记下了。”
  “还有,”穆良对妇人道:“方子上的药,你先服七日,若中间寒热,务必再来,到时就该施针了。”
  妇人一听施针,吓了一跳,倏然没了方才吵架的气势,怯丝丝问:“大夫!我这病,很重吗?”
  “没大碍,吃药施针都能好,平日吃喝上清淡有度,遇事放宽心勿纠缠郁结,都会好。”
  妇人顿时松快,谢天谢地一番:“哎呀!我就说,还是天一堂的大夫可靠!先前呐,我夫君死活不让我到医馆来,说是在家也能看,他哪里知道!……”
  远志见那妇人马上要倒翻苦水,赶忙起身拉着她:“好婶子,您先到左边账台结了账,赶紧把药取了,不然等会儿排队的人起来可要耽误您的事!”
  妇人听之扔下闲话,循着远志指的方向去,正如远志初来天一堂一样,格格不入地混入了眼前的人群。
  远志低头看了眼妇人的医案,人姓齐。她恍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是不是王芷劝来的人?
  是吗?
  这句话,让她心中掠过一丝动容,如果是,那么这就是她们之间的默契,也是她们之间的真心。
  待到天一堂午歇时,穆良和远志饭后没有回到问诊席,而是带她来见李济。远志还以为有古怪,却听穆良道:“李大夫,有件事我想务必和您商讨,恰此事远志也是见证,于是把她也叫来。”
  李济疑惑,问:“什么事?”
  “今日有女患者到天一堂就诊,恰好她的号落在我这儿,病虽不是重病,瘰疬之症,但望闻问切皆需远志配合……”
  远志听到此处感觉不妙,她不无震惊地看着穆良,难道他是觉得女患者来天一堂碍事了?还是说,觉得让她插手诊疗不恰当,想要将她踢出医馆?穆良难道是这样的人吗?远志不敢深想,安慰自己怕是想多了。
  “此事,我也听说了,似乎她也闹出了些风波。”
  但远志夹在两人中间,隐隐觉出话再说下去便要不妙,她震惊之余,唯有争取:“齐娘子的事情我知道全貌,口角是他人挑衅,责任不在她,而求医问药于穆大夫,她也积极配合,从无多言,若我有处理失当的地方,还请穆大夫见谅,但能否不要禁止女子来天一堂问医?若不是她今日及时见了穆大夫,因穆大夫医术高明,恐怕瘰疬之症就将延误,女子与男子一样,也会患痈疽瘴疟,也有外伤内伤,天一堂医训难道不是生民何辜、善于用意吗?又怎能因荒唐俗约就置性命于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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