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良不知为何,陡然一惊,神色仿佛比远志还始料未及,却又旋即哈哈笑了起来:“误会了误会了!我找李大夫,是想请医馆能否单辟一间内室,专供女子循证诊断。今日齐娘子之症,需问及月信经期,还需触诊,日后或还当施针也未可知,再者想来日后就自有更多女患者登门,如此,若总像此番要靠书写传话,恐怕一来不便,二来拖长问诊时间,也耽误其他病人求医,实难说是妥当之策。”
穆良一席语毕,远志才知他真正用意,没想到是自己小人之心,愧疚之余又为穆良宽宏所感,激动难掩,她旋即将目光投向李济,而李济并没有一口答应,他转身,看向楼下正在休憩中的大堂。
穆良怕李济犹豫,再将话放软:“这倒不至于兴师动众,只要拿出一小块地方,够放一张桌子便是,若来不及砌墙,用帷幕围着也无不可。”
说罢,低头鞠躬,两手作揖,以示请求,远志见状也跟着穆良一起,弯下腰恳请李济考虑。
“这,我知道了,你们且下去,我再想想。”
“东主……”远志还有话要说,却被穆良拦住了,他朝远志使了个眼色,远志会意,按下强烈的表达欲,跟在穆良身后走了。
两人下了楼,远志等不及要问穆良:“师父,东主他会答应吗?”
“以我对他的了解……恐怕未必。”
“为什么?医馆多一门科的病人,于医于患,论经营论医道,也都是好事啊!”
穆良苦笑:“你以后就知道了。”
远志不明所以,直到晚上医馆关门,李济将众人叫住。
“刘大夫,你和徒弟把桌子挪到纪大夫旁边,两个人拼一起,库房里还有帐布和屏风,都搬出来,将空地围起来,够放一张床板。”
大夫踌躇有疑,问道:“李大夫,大堂空余本不多,为何还要拨出这么块地方?”
“此地专为女患所留,日后不论哪位大夫逢女患求医,都可将人带至屏风帐布后,以免不便。”
众人哗然:“什么!这……李大夫,医馆平日接待患者已是忙得人仰马翻,要医治女子当然可以,可眼下医馆人药不足,哪里还有余力分拨给她们?”
“是啊。李大夫,听说今日有女子求医,但天一堂多年来也只此一次,倒不必为了这一次大动干戈。”
“可不是?我们已经破天荒招了女徒弟,难道还要为女子开道吗?”
方才众人抗拒之势丝毫不掩,远志姑且认作是奔忙至极才不愿多出额外工作,她本不愿以恶意揣测,然这句话却是将大家的真心表露出来,远志再坐不住,脱口而出。
“刘大夫是在说我吗?”
刘大夫没想到远志会当面与他对峙,错愕难抑:“你说什么?”
“我如何考入天一堂诸位不论大夫徒弟还是小工都为见证,什么叫为女子开道?您为何不怪其他考生技不如人?若他们医术胜过我,我自甘让出这徒弟一职!至于女患,刘大夫此言更是差矣,敢问您可还记得医馆医训?招考之日东主所言,您又可记得?”
“你这是强词夺理!那难道为了多医治一个女子,就要耽误一个男子不成?”
“那么请问今日天一堂医治多少人?照您的道理,今日诊治十人,便也是耽误十人了?”
刘大夫气得眼歪口斜:“你你!你到底是来学医的还是来和人吵架的?我说的不是事实?”
霍玮之此时旁观,见远志是真的生气,倒不敢拱火了。
却是纪大夫一旁说和:“诶,稍安勿躁,此事既然是李大夫开口,自然他已经有了打算,我们暂且照着执行,若事实证明不必,那恢复原状也无不可嘛。”
“呵,就怕到时候人满为患,你我都自身难保!”
悠悠一声介入,循声而去,正是此时霍玮之有话要说,只听他道:“女患求医对医馆也是好事,一来经营上多一份收入,相较其他医馆更显天一堂不拘一格,二来,为医者,也确不该以男女尊卑分之,佛教有言众生平等,对医者也是一样的。”
远志不意外霍玮之说人话,只不过以她对他的了解,恐怕此人还有下半句未讲,那才是关键。
他却话锋一转:“不过,这样天一堂人手确实不够,日后我们恐怕还要精读女科,不过我们到底是男子,不及戚大夫方便,或许下次招收,是否也得考虑多收女徒?”
“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成何体统!女子在外横行霸道,男子已多有优待忍让,难道到了医馆如此重地,还要坐享其成吗?”
远志气怒难当,双拳紧握,什么叫优待忍让?有病连医馆都不能上,难道也能叫优待吗?她恨不能与他大吵一架将这理掰扯清楚,好让他以后都无颜再从嘴里脱口那些不三不四的话时,李济终于开口了。
“半个时辰之内,按我说的,将问诊席布置好。”
李济下令不容置喙疑问,天一堂的人本就怕他,他阴着脸的时候更是不敢多言半分,眼看势必要发生的是非戛然而止,然而话虽不说,心却不能不想,在场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答案。
第六十一章
女宾区终于隔了出来,说不是兴师动众,但还是费了番周折,找帐布搬屏风,又是刘大夫纪大夫重新打理问诊席,还要标志清楚,以免翌日一早病患走错。如此折腾一番,一个个早都饥肠辘辘,不免对远志穆良的主张颇有微词,嫌他们没事找事,尽管他们俩才是留到最晚。
刘大夫、黄大夫同路,离开医馆路过食肆,点了春笋肉丝面,樱笋时节笋嫩无比,热腾腾的面端上来,两人囫囵嗦着,竟觉得比往年美味,饱腹之余方才的埋怨也漏了出来。
“唉,黄大夫,也是辛苦您了,平白被留下,莫名其妙。”
“无碍,倒是你和纪大夫日后要多担待些,地方小了,日后多有摩擦,届时不免都要退一步。”
刘大夫欲哭无泪:“日后?日后恐怕都没我的容身之所了。”
“哦?何出此言?”黄大夫听出他话外之音,也不装傻:“虽说穆大夫为人执拗不懂变通,平时又不与我们走动,但他再怎样也不至于就能压制了你不是?”
刘大夫冷笑:“怎不会呢?今日为了留出女宾区,明日谁知又要生什么新人新事?他倒是仗着有个女徒弟,将来总要增许多病人,他的营收好,日后不仅采买草药要优先于他,连年末医馆嘉奖都要落到他手了!”
这挑拨之意未免明显,黄大夫没有搭腔,但心里并非不以为意。天一堂的规矩,大夫为病患诊断,若病人好评良多,有口皆碑,到了年末李济便会额外分拨赏银,数目可观,天一堂谁不想要?所以刘大夫心生嫉恨,也在所难免。
黄大夫舀了口汤,没有接他的话,深知此人心直口快,还是少沾染为妙。
“况且,这秦药师平日对我们恶声恶气,倒是对远志不错,我知道有几味他会偷留一部分,专是给她的,到底是女人,好办事。”
黄大夫赶紧打住:“这话不能乱说……而且,那是他们的事,反正影响不到我们。”
刘大夫瞅了他一眼:“你也沉得住气……你还看不明白?李大夫放着霍玮之不帮,总是偏袒那小女子,一个秦药师,一个李大夫,外加一个穆大夫,这堂堂天一堂,日后还要姓戚不成!”
黄大夫微微皱眉,不悦:“越说越过分了,你编排那姑娘也就罢了,万不能把李大夫和秦药师带进去。”他压低声音,告诫道:“小心隔墙有耳。”
刘大夫这才噤声,苦闷于自己对牛弹琴,碰上个只知道精耕细作的。
不过他是有所不知,此时黄大夫看似义正言辞不偏不倚,到底还是人心浮动,他的话并不是全然没放在心上,以为是无稽之谈。
这天一堂的天是万不能变,他虽不相信李穆二人见色忘义犯糊涂,但远志在到底是桩隐患。
他陷入沉思。
远志又是临近宵禁才回来,喜鹊做好的饭热了又冷,冷了再热,和陈洵将就着随便挖了两口,心不在焉望着门口出神,这去个天一堂怎么回来得越来越晚了,学徒不过那些钱,也要这样把命都扑上去?也不知道姑娘晚上有没有吃过东西,饿不饿。
茯苓闷闷不乐,和她一样没吃两口,嚷嚷着要姐姐,嘴里念叨着:“姐姐被鱼缠上了。”
喜鹊苦笑:“鱼离水就不能活,怎么会被鱼缠上呢?”
茯苓听不明白,依然是嘟嘟囔囔。陈洵见状要哄,门终于推开了。
“姑娘!”喜鹊第一个冲过去,赶紧将远志接进来:“怎么越来越晚了,是医馆有什么事吗?”
远志直冲饭厅,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仰头饮尽,仿佛没听见喜鹊的话,陈洵就觉出她情绪不妙,恐怕是医馆遇了什么事。
“姑娘这里面还没放茶叶!”
当一声,只见远志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道:“气死我了!”
喜鹊、陈洵不敢吱声,且看远志脸色,果真是一脸愠怒。
“怎么了?”陈洵问。
远志顺了口气,将今日医馆所见所闻,与穆良所作,与刘大夫所争一股脑说给他们听:“你说我该不该气!平日与我说话就颇不尊重,好像我是靠什么门路进来的,问他们三句也不见回一句,我不与他们计较,今日反倒变本加厉起来!”
喜鹊越听越怒:“太过分了!怎么李大夫也不帮你评评理?”
“那还不被他们说偏帮?”远志道。
“唉,姑娘,您别理他们。”
“凭什么不理?不理下一次他们只会得寸进尺,我非要说,让他们知道我不好欺负!”
陈洵又问:“他们在别处没为难你吧?”
“怎么没有?他们手底下忙不过来,常要将活推给我做,我不帮便又是话里话外一顿编排,开药取药也是,明明我与秦药师先定下的,也要抢去,秦药师只好每回偷留一些给我。师叔的话,医馆医训,我看都是白说的,什么不论资排辈,到了我这儿,外面的规矩一条不少,全用在我身上!”
喜鹊口快:“呀!他们该不会见你不顺眼,背地里还要传些什么闲话吧?”
远志惊疑:“不能吧,好歹是大夫,总不能和村口长舌妇一个样。”
“那可未必。”喜鹊和远志齐齐循声望去,目光落在陈洵身上,听见他说:“人与人之间,关涉利益,向来无所不用其极,倒不必把别人想得那样高风亮节。”
远志着实一震,半信半疑,但也终究要后怕起来。
“那怎么办?”喜鹊担心道。
“倒也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信你平日始终少说多做,那是不错的,只不过有时候多做的,也务必要让师叔知道……”陈洵停顿片刻,接着问:“你想与他们缓和关系吗?”
“我与他们互不相干,缓和什么?”远志生硬道。
“那大可不用给他们面子,只管自己行事痛快就行了。”
喜鹊担忧:“他们会报复吗?”
远志冷笑:“且说他们就算想要报复,恐怕也忙得无暇管我。”
“老人将手中琐碎之事推给新手,放在别的行当,我该劝一句能做可做,毕竟前辈指缝里流下的东西,见到了也能有长进,然你所工的乃性命攸关,就怕他们故意作梗,诬你医术不精甚至德行有亏,万一闹出人命官司,哪怕师叔再偏重你,你也说不清这是非。倒不如就这样不理不睬,他们也不过在背地里嚼你舌根,你只管跟着穆大夫和师叔好好学,日久见人心,反显得他们小人之心。”
远志听闻思忖,点了点头:“是这个理。”
一通苦水倒完,远志嘴上偃旗息鼓,肚子又咕噜作响,原来是晚上都没吃过东西,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喜鹊返身去热当晚的饭菜,热腾腾端上桌,色味不及刚出炉,远志吃在嘴里却是香得不行。
陈洵斟一壶酒,喜鹊见状识趣带茯苓走开,远志眼馋:“给我也倒一杯?你饱了没?要不要再吃点?”
陈洵拿来筷子,笑道:“喜鹊特意为你做了马兰头,你没回来的时候我吃一口她看一眼,生怕被我吃完了。”
远志轻笑:“她手艺好,也知道我最爱这口。等我发了工钱,请你们到味觉观好好吃一顿。”
“味觉观也就蟹宴闻名,其他也是平平无奇,我见着倒还不如喜鹊手艺灵巧利落。不过你若要吃春菜,我知道慈安寺旁有一家素斋,时令菜乃城中一绝,外人大多不知,都被那些老饕抢走,价钱实惠,倒不如去那儿。”
“好啊!”远志两眼放光:“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早说?”又问:“你不是好几年才会金陵,怎连这都知道?”
陈洵神色一个闪躲:“儿时家中长辈曾带我去过,便记得了,上回去慈安寺,发现它还在。”
“哦。”远志没有疑心,喝了口汤,忽然停下筷子,侧过脸对着陈洵:“我问你件事可以吗?”
陈洵刚一口酒含在嘴里,点点头。
“你方才说的那些劝慰之语,是你在书院的亲历吗?”
喉结一滚,酒下了肚,陈洵没有马上回答,不知是在品酒,还是在想别的,然后才说:“算是亲历吧。”
“那,后来你遭殃了吗?”
“罚了些月给,吃一堑长一智。”
“原来你也受过一些波折。”远志悄声感叹。
陈洵笑起来:“怎么,你觉得我一直是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差不多吧,起码不愁吃喝,在江州有宅院,在金陵有祖业,顾家的别院说买就买……”
“那是顾老爷贱价卖给我的。”陈洵纠正道。
“好吧,起码他也是信任你,才会托你做证词,”话到此处,远志又想起往事,难免唏嘘:“跟做梦一样,江州金陵,金陵江州……罢了罢了,不去提了,总之我隐隐觉得你表面不过是闲云野鹤一介先生,其实还有许多秘密,只是不愿说。”
“那,你想知道吗?”
“我若想知道,你愿说么?”
陈洵犹豫了。
“看吧,算了,你不愿说我不强求,等到你想说了自然会说。”
面前的饭菜吃净,远志起身收拾碗筷往厨房去,陈洵没有跟上,酒还剩半壶有些意兴阑珊,他起身想走,却被远志从身后叫住。
“下月初二,带我和喜鹊茯苓去吃那家素斋吧,我请。”
陈洵笑了笑:“好啊。”
远处春雷隐隐作响,看来夜半又是一个雨天,一场春雨一场暖,天真是渐渐暖和起来了。
第六十二章
最先到天一堂求医的女子,多是手里另一有一份活计的,她们大多是布庄的织娘绣女或是牙行里的婆娘,这些人有自己的营生,万事不全靠家里的男人供给,于是她们生病便是自己的事,有能力也有资格选择怎么治,也成了第一批光明正大到天一堂求医的女人。
这些女人在男人眼里过于精明强悍,因此往往身上背负着带坏良家的骂名,然而对她们而言,既然已经背负骂名,反而更加无所顾忌。
她们名正言顺地来,来了若遇见要同她们讲道理劝她们走的男人,遂名正言顺地骂,碰到回嘴的,一来二去一定要吵出个高低,与人争辩与人计较本是她们的强项,更何况柳家娘子早与她们说了前情,知道脚一踏进天一堂,看病之前就要熬一回战,才能站得稳,她们见惯了风雨,这些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