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权旁落,正好犯了卢维岳的忌讳。
“那该死的严启瑞!平日里端遗老遗少的架子,骂委员长他比谁都起劲!真要变起节来,又像屁沟后头有鬼在撵一样!一个狗屁会长,倒活似一面风月宝鉴,正照出一群骷髅怪来!还有沈志华和王汉章,两个人没一个好东西!”
卢老爷这一番慷慨陈词,倒把除他以外的江苏富商都骂进去了。严子陵的父亲,沈锦如的父亲,并一个江河日下的王家,竟没一个放过的。
卢照倒觉得她父亲这个气急败坏的模样还挺可爱,跟秋原两个人彼此眨眨眼,还有心思说笑:“到底是爸爸,骂人都在用典。”
秋原也笑:“风月宝鉴的典故本旧,也就是老爷,新瓶装旧酒,倒装出新意来了,实在佩服。”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卢太太已笑得直不起腰,一迭声地唤“嗳唷,嗳唷”。
卢维岳在香港受那几个同行的气,回了家又要受妻子女儿的讥笑,心里的委屈简直没处哭诉。他这时候又想起上海租界的十里洋场,想起那些任凭施摆的舞女们,但这又是他人生中另一种不堪回首的痛了,不想还好,一想,心更抽疼得厉害。
还是有个儿子好啊。严启瑞有儿子,沈志华有儿子,王汉章有儿子,所以他们总是抱在一起搞小动作。卢维岳自认处处比人强,老天偏要让他缺个儿子,平添这么一桩憾事,真真气煞人也。
秋原到底是“未过门”的女婿,倒怕把老岳父气出个好歹,这时候又站出来打圆场:“那您额头上的伤,不会是那几家老爷打的吧?”
怎么不是?江苏省内这几个稍有些名姓的富绅老爷,回回聚在一起议事,议不议得出结果另说,但吵得面红耳赤是肯定的,有时候也打得不可开交。
一想到这些,卢维岳又起了谈性,豪气干云,道:“他们比我可惨多了!几个老家伙联起手都斗不过我,我自是一人一拳,揍得他们人仰马翻!”
这话就只能当笑话听了,卢维岳到底上了年纪,打起群架来,不吃亏就是万幸,哪还能占到便宜。
卢照到底心疼父亲,接过母亲手里的绷带,亲手替他缠在太阳穴上:“您就嘴硬好了!看您嘴硬到几时!”
没有儿子,总还有个女儿。卢维岳又哈哈大笑起来:“难得阿照回来,我们才能一家团聚!明儿,最晚后儿,我要宴请四方,庆祝我女儿学成归国!”
这场酒宴倒是避无可避的,卢照和秋原的婚礼,日子虽定在了明年的阳春三月,总缺一个昭告四方亲友的时机。卢维岳办这场宴,除了替女儿女婿的婚礼造势,只怕也想趁机招揽人心,好夺回“会长”之位。
总而言之,中国人郑重其事地吃饭,没好事就对了。
卢维岳的如意算盘打得精,奈何身体跟不上,太阳穴上的伤一时比一时疼,翌日便起不来身。那几个在会场上斗得乌眼青的老爷也没讨到好,省城内几个名气大的老爷子一并倒下,卢照的接风宴上就少了真正唱戏的角儿,于是也就延后了。
大概中国社会最不缺的就是筵席,卢照没开成的宴,严子陵先替她开了。
电话打到卢公馆,周以珍听完一脸喜气,在堂屋一声高过一声地喊:“阿照!快下楼来!南京的严太太打电话来请你和秋原去她家吃喜酒,你猜怎么着,她家四少爷订婚了!新娘正是王家六小姐!”
严子陵,竟然这么快就跟别人订婚了……
卢照始终觉得有些恍惚,她前些日子在心里设想过许多次的“了断”,也许现在真要来了。
她和严子陵从没有计划过未来,她另嫁,他另娶,一切只在情理之中。卢照做好了随时见证变故的准备,她只是没想到,严子陵的动作竟这样快。上回游溱湖,他还用那样依依不舍的目光看她,两月不到,他就成了别人的准新郎……
的确有些太过仓促。
“妈,我这两日淋巴有些痛,你替我回了严太太吧?”
周以珍像没听到这话似的,兀自又把秋原从楼上喊下来。
卢维岳把女婿安排到自家的钱庄做事,下星期一走马上任。秋原为了不露怯,这几日正埋头苦读金融方面的书,听见卢太太叫自己,脑袋还有些发晕,问:“太太,出什么事了么?”
卢太太把女儿女婿拉到身边仔细看了,专挑不满意的地方:“阿照这趟回来裁了不少新衣裳,她出门我是不担心的。倒是秋原不像话,你爸爸前些时候订了一件狐狸皮大衣,只好让你先穿。”
秋原被拉着转了好几个圈,卢太太沉浸在一种极度快乐的情绪之中,根本问不出什么话。他只好把目光转向卢照,压低声音问:“太太怎么了?”
“她高兴呢。严子陵开订婚宴,指名道姓请我们去。”
拆散一段感情,有时候比促成一桩婚姻更令人喜笑颜开。
卢照的眼眶里蓄着泪,有一滴已经垂落到睫毛上,但她并不为具体哪一个人而哭。她只为原来的、眼前的、以后的生活。
秋原想伸手抱她,又听见卢太太跑上跑下地嘱咐:“秋原啊,你这两天别看书了,好好跟你爸爸学学勃立奇。南京那边时兴这个,你原就玩得不错,正好多精进精进。”
秋原正想说精进勃立奇有什么用,却见卢照已经捂脸跑上楼去了。他想追,他丈母娘倒说:“不用理会她,哭一哭就好。等你们结婚了,生了孩子,她自然就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人都忘了。”
第5章 .月明
卢照和郁秋原赶在严子陵婚宴的前一天到了南京,下榻的地方是卢维岳早年在牯岭路购置的小公馆,不算很大,但胜在清幽精巧,两个人住总绰绰有余。
卢太太没有跟来,却又把女儿女婿出门的一应事物安排得井井有条,并不用卢照他们两个操心什么。只管到了严子陵订婚的正日子,俪影双双地赴宴就行。
严家这场宴,与其说是订婚宴,倒不如说是同学会。除了双方父母,没请几个正经长辈,倒是一对新人的同学、朋友聚在一处谈笑风生。
王家六小姐,单名一个“颐”字,是个极为标致的青年学生。长相明媚,性情和顺,逢人就笑。
郁秋原在筵席上远远见了一眼,便跟卢照咬耳朵:“严子陵的艳福却是不浅,好姑娘都教他遇着了。”
卢照心里本就烦闷不堪,听了这话直接嫌弃地看郁秋原一眼,咄咄逼人地问:“你还不是一样?瞧,密斯沈盛装而来,正在厅里举着酒杯跟各家少爷小姐寒暄,你也不说上前打个招呼。”
这话秋原可不敢接,恰好戏台上新开了一出绍兴戏,他捻起两粒瓜子,便心无旁骛地看戏去了。
卢照白他一眼,亦沉默下来。
订婚宴嘛,风头自然该主家一对新人出,反正再怎么也轮不到外姓人,郁秋原在这儿白吃白喝白消遣,一副大爷姿态,比场上大多数人都痛快。
卢照却有些坐立难安。
等新人敬酒,久等不来,她便悄悄拉了秋原的大衣袖口,耳语道:“还要坐多久呀?怪无趣的。”
秋原心道:新娘不是你,你当然觉着无趣。嘴上尚且严整:“且得等呢,看见没,才到六小姐表兄表姐那一桌。”
卢照不耐烦地拨了拨前刘海:“嗳……”
她昨晚偷偷哭过,这会儿想拿头发挡住微微发肿的眼泡。
秋原见了也不戳穿,只说:“这趟出来,老爷太太另有嘱托,”又指了西边桌上那些嬉笑玩乐的年轻人,“要我们多结交些朋友。”
卢照轻“嗯”一声,表示明白。随后便跟秋原两个人一前一后,混到人堆里推杯换盏。
扯了半个多钟头的闲话,严子陵才领着王颐走到卢照跟郁秋原面前,举杯笑道:“一早就听闻二位好事将近,不成想,倒让我抢了先。”
这话极为客气,就好像在场的红男绿女从没有私交一样。
卢照为子陵狠哭过几回,可如今真见了他穿着新郎礼服款步而来,心里反倒没多少波澜,脸上的笑也没走样。
“这便是海陵的卢小姐跟郁先生吧?你们好。”新娘王六小姐似乎还有些怕羞,话里的颤音藏不住。她相貌那样明艳,身着淡粉色旗袍,戴冠披纱,手捧鲜花,真是美得惊心。
秋原抢先卢照开口:“到底是四少爷福气好些,能娶到六小姐这样的佳人。”
卢照陪喝了一杯淡酒,也笑着说:“谨祝二位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卢照的礼节这样周到,姿态这样体面,主桌的严太太看了,难免又在心里叹息。她借口回房换衣服下了席,对着严子陵的庶妹严伊文念叨:“那卢小姐我是第一回 见,要不是你爸爸跟卢老爷总不对付,她跟你四哥,倒也般配阿?”
伊文倒是知道她四哥不少的事,却不爱背后说人,只淡淡接话道:“四嫂嫂人也标致,待我们小辈又亲热,您说这话,她听见了要伤心的。”
要说为人处世,王家六小姐自然也不差。就是她家里这些年总走下坡路,已有穷途末路的光景,不像卢家那样欣欣向荣。
没媳妇想媳妇,有了媳妇挑媳妇,哪家都这样。严太太有个冠心病,作势又开始捂胸:“嗳,你四哥这门亲,还是定得太早了……”
伊文却不理她,只叫了佣人进来服侍,她自己借口陪客,跑了出去。
她这一出去,又正好碰见卢照一个人站在檐下出神。她们俩一同在香港上过学,很有些旧情,伊文便主动上前问候:“阿照?你别是吃醉酒了?”
卢照回过头来,见是旧友,也笑开:“怎么不陪着你太太了?刚在屋里就想跟你打招呼,但你太太总把你带进带出,我找不到机会。”
伊文瘪嘴道:“可别提,正烦她呢。”
卢照笑得更厉害,又拉伊文的手:“你二哥哥的病,好些没有?今儿不巧,不能亲去探望,别见怪。”
伊文不是严太太亲生的。她一母同胞的哥哥在家排行老二,另还有个大哥早夭,三哥纨绔。四少爷没出生之前,原是二少爷最成器,可惜十几岁上得了痨病,就一蹶不振了。
卢照问这一句,伊文眼泪都要下来了,只语气还平稳:“他哪有四哥这样的命?二嫂嫂如今,守着活寡嘞。这一冬严寒,还不定熬不熬得过去……”
痨病易喘,天一冷了更好发作。卢照听了,总觉得不忍,又依稀记起些往年旧闻,严伊文二哥这病,好像还出自严太太之手。
“既病得不好,你家的老爷太太,也没个安排?”
伊文闻言只是冷笑:“他们巴不得二哥哥早死,我说请个洋医生来看,再不济,吃些外国进的补药补针也好,可想而知,家里一概是不许的。”
卢照惊道:“这是为何?凭你家,甚样药吃不起?往常就听说严老爷、严太太疼小辈,你三哥哥那样破费都没人管,何苦跟个病人过不去?”
“三哥不成器,他可是爸爸的眼中钉,逍遥归逍遥,背了人也没少挨打挨骂。二哥旧时有些才干,碍了四哥的路,太太心里一万个嫌弃,哪还肯对我们好?”
顿了顿,伊文似乎觉得一直说自己也不好,便换了话题:“不要谈我了,我家里一向无趣。你呢?前些日子听说你与郁先生要结婚,是真的?”
“婚姻大事,还能开玩笑么?”
伊文当着卢太太都没说的话,却对卢照吐了个一干二净:“若有心反悔,退路倒也有。据我所知,我四哥四嫂亦不过临时凑成的苦鸳鸯。四哥的心在你那儿,你自己清楚。四嫂的话,一是岁数上来了,二则,她家里经济有问题,王家的老爷太太连哄带骗,硬把她送出门的。阿照,若你还想跟我四哥再续前缘……”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郁秋原正从客室玻璃门里出来,只好戛然止住话音。
秋原个子挺拔,卢照也看到了。便轻轻捏了伊文的手心,说:“我跟子陵,却是再无可能的。你太太指望他立不世之功,我家里对我也寄予厚望,你父亲跟我父亲又这样水火不容,硬凑在一起,于他于我,于卢严两家,都不好。我虽是小孩脾气,但也不至于那样不懂事。”
大家子弟,有荒唐的,却少有真正糊涂的。严伊文也不再劝,转头打趣了秋原两句:“哟,郁先生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更有派头了。”
秋原知道卢照和她的交情,也真心笑:“严五小姐这张嘴,还是那样不饶人。回回见了我,总排揎个没完。”
严太太在里屋嚷着要五小姐,伊文听到了,只好恋恋不舍地跟卢照道别:“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里头叫我呢,回头再叙。”说完就进去了。
没了故人叙旧,卢照便跟秋原在严家前厅的花园里闲逛了一刻钟。
严公馆是一幢老式洋房,很不缺前朝古韵,卢照和郁秋原在花园里逛了半个钟头,说的无外乎今天在婚宴上的见闻。
“他说想单独跟你谈谈,你呢?”
秋原先前正在屋内跟几个中央大学的同学叙旧,严子陵特地找了他,提出想跟卢照单独见一面。秋原答应了,故有此一问。
“你呢?你是什么意思?想我去?还是不想我去?”卢照微笑着,放肆地戏弄郁秋原。
秋原的脸上却没有如临大敌的恐慌,只说:“自然是不想你去。但我也知道,你们总要见这么一回的。他费时费力弄这一场婚宴,不就是为了看你的态度?你跟他见一见,把话说透彻些,以后这样的场面就少了,也不算坏。”
“那我要是跟他跑了,你怎么办?像五年前那样,我们跑到异国他乡,你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我是个没有选择的人,万事只有听凭你们摆布。是走是留,全看你们。”
卢照却说:“不吓唬你了。席散了,你就去车上等我,今晚还是回牯岭路的小公馆住,妈已经把各样东西都预备齐全了。明早的火车回海陵,你别搞忘。”
她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秋原扯着嘴角笑一笑,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郁秋原没走多久,严家的佣人就把卢照带到了严子陵跟前。
他背光而立,卢照推门而入,起初并看不清他的脸,犹豫着唤一声:“子陵?”
严子陵转过身来,礼节地抱了抱卢照,很快就松开:“郁秋原比我想象中大度那么一点。”
卢照又笑了。她今天笑过太多次,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只好又收敛了笑容:“他是我的未婚夫,不许你这样说他。”
“你看,你就是这点不好。总是为了他跟我吵,又总是为了我跟他吵,最后两头不落好。他觉得你偏心我,我又觉得你心里也不是一点他的位置都没有。你这人真怪……”
严子陵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卢照又不是很会吵架,她连郁秋原都吵不过。于是知趣地岔开话题:“你请我来,就为了说这些?”
子陵十分懊恼,道:“卢照!你简直太让人生气!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你心知肚明!但你不会让我如愿!我说带你走,不计代价,不惜一切,你会跟我走么?我拿得出这样的勇气,你有么?”
卢照失语。这样的话,她这些年听过无数次。甚至每一次,她的回答都一样:“别这样说,子陵,真要那样,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