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青龙寺,当初,是因空静大师她才能活下,而今,要死她也不能死在这里,不吉利也是不干净。
谢谭幽只能扶着桌椅板凳一点一点的挪步出去,待走至门边,已经累的气喘不止,外头还在下雪,冷风扑来,冰冷刺骨,她还是强忍着痛苦抬脚跨出去。
“你去哪?”
艰难走了两步,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谢谭幽看过去,又是那个白衣仙人,每次,他一来她就好了,而在下个月的这个时候,又是痛苦难忍,就像是一种瘾,折磨的谢谭幽痛苦不堪。
白衣仙人朝她走来,走近了,谢谭幽才发现,这白衣仙人面上是戴着白色面具,唯有一双眸子露出,盯着她良久,白衣仙人似是轻叹一声,然后拉起她手腕,将她带回屋中。
谢谭幽看着白衣仙人燃炭,然后给她煎药,又给她烤了一个很大的红薯,鼻尖不知为何止不住的泛酸,她垂着脑袋,没有开口,耳畔却格外的清晰,是白衣仙人来回的轻轻脚步声。
“会好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谭幽耳畔忽然传来一道轻柔嗓音。
她还是没有抬头,泪水却已然啪嗒啪嗒落下。
“你听话些,好好喝药。”
“你别怕,别慌,别乱,你不是一个人,不论多远,我都会来看你。”
“再说一句。”那人朝她又近些,往她手里塞了一支梅花,声音浅浅的诱人:“好好活着,等着我,我会接你回京的。”
之后的每月,谢谭幽总能在迷迷糊糊见瞧见那白衣仙人,却没在近距离接触过,只知道,青龙寺的小沙弥会月月给她送裙装,吃食,全都是她以往喜爱的,而每每瞧着那人,谢谭幽总是有些失神,回想他的那些话,其实也不知道是哪里打动了自己,她忽然就想彻底活下去。
*
阳光洒下,格外的刺眼,谢谭幽渐渐回神,泪珠也从眼眸控制不住的滚落。
白衣仙人是燕恒。
吹箫,为她安眠,抚平她恐惧的是燕恒。
让人给她送衣裙,送吃的是燕恒。
月月来看她的也是燕恒。
说让她好好活着,等着他来接她回京的还是燕恒。
是燕恒……
都是燕恒。
那个时候,她早就被种下相枝子了,算时间,或许是在相府便被种下,而燕恒早就知道了,她月月毒发,他明明远在战场还是会带着药来看她,但这么多年,她体内的相枝子仍在,所以,燕恒是用什么为她缓解的?
而回京初见,她遇山匪,正是燕恒带着大军回京之时,她以为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燕恒是那样的冷,一眼都未看她,后来是在西街,他明明出手相救却不出现,又是在相府,他的种种表现,让谢谭幽觉得,燕恒至少是讨厌她的。
可是那日,走投无路,又见荷包内的燕恒二字,她还是壮胆去寻了燕恒,燕恒还是那样冷又漠然无情,他不在乎她的死活,可是,他却会蹲下身来,替她拍掉裙摆处的脏污灰尘,然后告诉她,别来这里了。
谢谭幽不知道那时候的燕恒在想什么,是在生气还是又恨着她。
她又一次食言,没有等他来接,而是跟着相府的人回来了。
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传来,谢谭幽慌忙擦去面颊上的泪水,对燕恒,好像不能太过回想,一旦回想,往日从不在意的细节便会突然放大,而她,也才会真正知道,燕恒竟然是这样待她的。
那么冷的雪天,从战场快马回京,冷不冷又孤不孤单呢,为什么要待她这样好呢,明明,上一世,是她忘他,又负了他,他应当要恨死她,等着她去寻他的,怎么就是,他来寻她,护她,爱她,又救她了呢。
“大小姐。”银杏的声音传来。
谢谭幽深吸一口气,按着止不住犯疼的胸口,缓了一会,才出声:“如何?”
“药瓶里的药丸的确是行之草。”银杏道:“相枝子一毒,奴婢问了好多大夫,几乎都未听过,唯有街头的许大夫说,这似乎是苗疆之毒,他也只是听说,并未接触过。”
苗疆。
谢谭幽神色微沉,她记得,云启身边就有苗疆之人,好像是叫石衡,苗疆大长老,在上一世,这个叫石衡的,可是云启身边一把快刀,利用蛊虫之术不知暗中杀了多少人。
若相枝子是苗疆之毒……
谢谭幽身侧拳头攥紧,竟是在那么久之前,云启就对她下了手。
谢谭幽道:“问问他,可否有解毒之法,或是以什么能缓解压制毒素,若是能解我之惑,酬金不会少。”
“是。”
谢谭幽又道:“我在城西等你,今日去拜访先帝在时的宣德候。”
先帝去后辞官的老臣也唯有他在京中,而谢谭幽也曾翻过卷宗,宣德候与先帝情同手足,倒是想听听,这位宣德候对当年之事和先帝的看法。
“是。”银杏应声离开。
谢谭幽抬脚出了院落,走了几步,又唤道:“黑风。”
“属下在。”
“给我寻两把软剑。”
黑风一怔:“王妃这是……”
“备不时之需。”谢谭幽道:“以免旁人杀我之时,我手中无剑,落了下风。”
而软剑可别在腰间或是腿部,也不会让人轻易察觉。
黑风道:“府中库房便有,属下这就去给王妃取来。”
不过半盏茶,黑风便回来了,谢谭幽伸手接过,黑风看她模样,知她这是要出府,想了想道:“王妃既是要出府,属下选几个暗卫暗中跟着王妃,其余的就仍守在老王妃院落附近。”
“好。”
谢谭幽也没有拒绝,她出府查当年之事,暗中盯着她的刺客,定然会出手,有暗卫在侧,也会安全些。
城西,宣德候府。
远远看着,府门破烂不堪,像是长久没人居住,有种悲凉沧桑之感,谢谭幽抬脚过去,轻轻叩门,里面,一直未有人答应,或是喘息脚步声。
谢谭幽皱了皱眉,看了银杏一眼,将门推开一点,探头进去查看,四下满是树叶又空荡荡的,她明明打听了,萧然也说,宣德候还在京中,为何这里会成这幅样子。
正当她细想之时,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面容尽毁又没了一只眼,谢谭幽不经意扫去,眸子瞪大,着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府门也因她的动作,而被推开,银杏忙上前扶着她。
二人站在一处,看着门内站着的人,一身粗布衣衫,面相实在吓人,可他却异常温和:“抱歉,吓到两位了。”
“我是宣德候府的管家,不知二位前来是有何事?”
谢谭幽上前,轻声询问:“宣德候在府中吗?”
管家摇头:“老爷在城外种了些东西,这几日都在那方照看,二位若是找老爷有事,不若出城往十里去,途径一片桃林,那便是老爷所在之处了。”
“多谢。”谢谭幽与银杏离开。
“大小姐可是要出城?”
谢谭幽点头:“看那管家,你可看出什么?”
“会武。”银杏道:“轻功甚至高过你我二人。”
若非高过,谢谭幽不会察觉不出管家的突然到来。
“不止如此。”谢谭幽道:“那府中分明是无人居住的痕迹,这宣德候是一定要见一见。”
二人是骑马出城,京城往外十里是青龙寺,而途中路过的桃花林便在青龙寺三里之处。
瞧着面前大片桃林,粉色之景恍眼,谢谭幽微微讶异,她倒是从未发现这里竟是有一片这样的桃林,翻身下马,她抬脚进去,四下看了看,心头是越发震惊也是警惕。
“嗖。”忽然,一道破空声传来。
是箭羽。
谢谭幽忙拉着银杏退开,暗处的黑风及一众暗卫随之现身,护在二人周围。
谢谭幽冷声道:“先退出去。”
话音刚落,林中又有数十支箭羽而来,谢谭幽抽出腰间软剑,挡住飞来的箭羽,一路抵挡,一路退后,可这林中像是一座迷宫,他们一路退后,还是未能退到出口处,反而,箭羽越发汹涌。
谢谭幽用力打落又一支箭羽,不经意回眸,才发现身后暗卫不知何时不见,脚下却未有尸体,她很快明白,对方目的,攥紧了手中软剑,她沉沉道:“银杏,很紧我。”
箭羽忽而停下,现身的是数十黑衣人。
谢谭幽冷冷睨着对面之人:“谁派你们来的?”
“死人不需要知道。”
下一秒,双方便陷入打斗中,冰剑风声参杂,谢谭幽与三人交手,手中软剑如银蛇般助她巧妙拦住对方利剑又一剑刺进对方胸膛,软剑沾染鲜血,越发利,她转身一脚踹向侧面而来的黑衣人,而后,一箭刺向后方执剑刺向她之人,软剑速度极快,她枪先一步,将人刺穿。
谢谭幽面颊被溅了鲜血,眸色沉又冷,又有黑衣人朝她而来,而此时,她已经不见银杏身影,谢谭幽更加用力攥紧了剑,斩下一人头颅,声音阴沉又冷:“既是敢行刺杀之事,为何不敢现身?”
“……”
“我府中之人若是出事,我定然踏平你这桃林!”
无人应她,唯有风声与那群群暗卫朝她而来的声音,谢谭幽欲迎刃而上,林中,忽然响起的银铃之声由远而近,震震传进她脑海之中,不过一瞬,她浑身忽然就没了力,身体如千虫万蚁在啃噬,是钻心般的疼。
她渐渐形成单膝跪地,唯有靠那把软剑才不至于整个人狼狈跌下。
谢谭幽死死攥着胸口衣襟,心口疼的她几乎昏厥,黑衣暗卫已经到她跟前来,她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杀出去,寻众人,可她动不了,轻轻一动,便是像扯动了一条体内之虫,虫子乱动,她整个人便疼的大口大口呼吸,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冒。
谢谭幽将嘴唇咬破,努力保持着清醒,不能落入旁人手中,燕恒如今在战场,若有人用她威胁燕恒……
不可以。
她更不可以落入云启手中。
那道银铃之声还在响彻,谢谭幽忽然怕了,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她好怕她会忘了什么,可她也是真的起不来了。
谢谭幽用最后的力气,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在手腕间比划,即便眼前已经不清,浑身很疼,她还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又清晰的刻下两个字。
燕恒。
将燕恒刻在手上,她是想用这副血肉之躯永远记住燕恒,倘若有一天又忘了,垂眸看见燕恒二字,她总是能知道,这个人对她有多重要,信他,不信任何人,爱他,也不爱任何人。
手腕鲜血滚滚而流,她也终于彻底放弃,不再强撑。
暗卫互相对视一眼,想上前。
“咚——”
忽然,从山间传来一道钟声,又不止一道。
谢谭幽手指微动,缓缓抬眸。
看不清人,只听见声音。
“谭幽,往前走,莫回头。”
第121章
谢谭幽眼前很是混乱,看到很多人很多事,不过一瞬又化为云烟,眼前,又不知何时出现一人,执利剑,顷刻间,桃花速速落下,像是下了场桃花雨般,淋了谢谭幽一身。
很快,林中便响起打斗之声,那银铃之声似是被掩盖,谢谭幽脑中忽然静下,整个人狼狈跌在地上,浑身已经湿透,渐渐失去的痛感让她清醒几分,她重重喘息着,没有太久停留,也是摸到一旁桃树,才顺着那树身一点一点站起来,她没有回头,而是咬牙往前走。
谢谭幽踉踉跄跄出了这桃林,还是没有看见银杏又或者黑风和一众暗卫身影,她四下看去,还是选择了往前走,她不知山下如何,只知忽而传来的银铃之声是她所抗拒又痛苦的根源。
一路往山上走去,整座山静悄悄的,似乎唯有她一人,她步伐有些不稳,喉头翻滚着,终是没忍住,一口鲜血吐出,谢谭幽腿脚慢慢弯曲,靠在一棵大树下疲惫闭了闭眼。
她知道,这是相枝子毒发才会有的症状,可今日并非十日,为何呢。
谢谭幽颤抖的手臂缓缓抬起,那手腕间亦是血流不止,一身的白色衣裙也被沾染,几乎快要成一条鲜艳的红色衣裙,她不禁想,若有人出现在这林中,远远看她,估计会被吓死,一身的血,面色苍白又狼狈,若非微微睁着眼,怕还以为是个死人。
死人。
脑海中冒出这两个字时,谢谭幽猛地睁大眸子,面色也跟着变了变,她忙撕下裙摆布料,简单的给手腕包扎,随后,咬牙站起身来,她还是不能死在这里,她得回去,还有事没做完,燕恒也没有回来。
才站起身来,舌尖又有腥甜,鲜血从喉咙涌出,滚烫血液落在手心又落在裙摆之处,谢谭幽忙擦去。
“如此可怜悲惨,燕恒若是看见了不知会有多心疼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戏谑声。
谢谭幽神色微凛,将嘴角血迹擦干净,回眸,居高临下睨着云启。
“你是在恨我吗?”云启脑中此刻全是上一世的结局与今生,谢谭幽好像真的很恨他,可是,凭什么呢,是燕恒该死,他不过是无奈之举,他帮了谢谭幽那么多,谢谭幽凭什么恨他?又怎么敢?她应当跪下来感谢他才是!
若非他,谢谭幽还一直活在被人侮辱指指点点中。
“我不恨你。”谢谭幽声音冰凉又平静:“我只是想杀了你。”
闻言,云启却是笑了,心头也不知什么感觉,有些闷,而瞧着谢谭幽的那幅狼狈可怜的模样,他冷淡的眼眸又忍不住放柔:“你受了伤,先跟我回去。”
“然后呢?”谢谭幽又往后退,软剑就在手中,随时准备反抗,“你又想对我做什么?关水牢还是用铁链锁住我,饿着我,让我求你,又或者,抹去我的记忆,让我本就不光明的人生只余你,没有亲人,爱人,朋友,浑浑噩噩过了一日又一日。”
说这些话时,谢谭幽很平静,像是在诉说什么平常不过的事,可世上也没有人经历过她之苦,唯有她知道那些年的折磨,让她有多煎熬,想死不能死,活又很难活。
云启听着,心头微微跳动,甚至有了些许疼意,他攥紧拳头,语气有了怒意:“我与你解释过的,是为你好,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谢谭幽嗤笑出声:“什么是为我好,抹去我的记忆为我好,表哥替你征战,最后你判了他叛国罪,血洗他全府上下,表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这是为我好吗?杀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银杏,这也是为我好?杀了黑云也是为我好?”
“你分明是想让我孤立无援,然后好折磨我!”
“前世所有,今生我都会一一还给你。”谢谭幽道:“让你也尝尝孤立无援,痛彻心扉想死不能死的滋味。”
云启完好的一只眼睛微微眯起,语气近乎偏执:“倘若我说,今生我只想要你呢?你是不是也会为了我去死?”
谢谭幽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看着云启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怪物,而后又低低笑出声,笑声又冷又讽:“云启,你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