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已经忍不得了,当着她的视线开始咳嗽不休,然后呕吐,喉间喘出破风箱一样的气息,他要侍女们去把窗户打开,散去房间里的气味,又漱了好几遍口,才终于肯搭理宝月。
“我是来照顾你的,你若觉得我在这儿反倒叫你不自在,那我走好了。”宝月说完便后悔了,她抿一抿嘴,小心地望他一眼,担心他真的应下。
四爷当然不想她走,若是她不知道,哪怕她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既然她来了,他就不会再放手。
见四爷并没有顺坡下驴的意思,她才放下心来,又坐在床边拉住他的手,给他胸口顺气,柔声细语地宽慰他,“咱们是夫妻,哥哥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讲脸面体统。”
“并不好看......”四爷别过头去,难得有些羞赫,他唯独不想在她面前是这个样子。
“是不大好看。”
宝月也不说好话骗他,她端起碗来继续喂他喝药,无视他的闪躲,坚持把勺子递到他唇边,他迟疑地回过头咽下。
这碗药喂完了后,宝月抽开他身后的迎枕,扶着他躺下,她的目光慢慢地在他身上扫过,他空空荡荡地挂着一件袍子,脸色不好,嘴唇发青,甚至有些形销骨立。
“即便是颜色非故,我亦不会畏恶吐弃的。”她摸了摸的四爷眼睛,隔着面巾在额头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分明额头上只感觉到丝绢擦过的触感,四爷却在她爱怜柔情的目光中渐渐红了耳朵。
宝月正要端着药碗出去,叫他好好休息,免得多思影响了药效,却被忽然四爷拉住了袖子。她回头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他留恋的目光在她脸上摩挲,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一会,才翻出一件事来。
“......你替我写一封请安折子罢,”似乎是怕她拒绝,他忙忙又开口,“汗阿玛派人为我治病,又关心我的脉案,我须得谢恩才是。”
见宝月不答话,他又继续加砝码,“字不像也无妨的,旁人无法亲自写折子的时候,也多有请师爷或是身边的太监代写的。”
“哦,”宝月笑出一对月牙般的眼睛,她抽出自己的衣袖,一副准备提步要走的样子,好整以暇地看他,“那我为四爷传苏培盛来罢。”
“咳、咳。”
他被宝月这话一堵,撑在床边伏下身开始疯狂地咳嗽,脸颊涨的通红,比没喝药的时候还要厉害百倍。
宝月被他这副情貌吓了一跳,撂下碗就去给他拍背,正要去喊刘院判来,手腕却被四爷反手轻轻握在手里。他的脑袋倚靠在她怀中,分明是很脆弱依赖的模样,却缓缓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方才那副样子,全然是他装的。
“你可吓死我了。”宝月放下心,没好气地松开他,叫苏培盛拿折本笔墨来,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下铺开,“你说罢,我写。”
她执笔在灯下回头看来,示意四爷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臣胤G谨奏,恭请皇父万安......”四爷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轻轻一笑,霎时一室只听到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和笔墨落在纸张上的OO@@。
“四哥情况如何了?”
十四这日从御前回来,便向舒舒觉罗氏问起四爷那边的情况来。
他在行宫里愁的头发都要掉了,他们二人一同去办差,也不知四哥怎么染上了时疫,城里染病的百来号人里,没了的可有四十多个,如今创业未半,眼看着才有了起色,若是折在这上头,他回了京里怎么给额娘交代。
“妾派人去问了,小四嫂说一切都好,没什么短缺的。爷放心,四爷是龙子凤孙,定会没事的。”
舒舒觉罗氏上来伺候他解开衣裳,温柔小意地答道。
十四拂开她的手,不悦地看她一眼,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分别,龙子凤孙也不比旁人多一条命。
遭他这么一瞪,舒舒觉罗氏也觉得很委屈,她又不是太医,除了派人去问问还能做什么,他这么心疼他哥哥,有本事就自己进去照顾好了,倒是在她身上发起脾气来了。
“我的衣裳呢?”十四自个儿解了衣裳进去洗澡,完了却发现没有换的衣服,他朝外大声嚷嚷着问道。
“妾这就给爷拿进来。”舒舒觉罗氏撇了撇嘴,连忙换了脸上的表情殷勤应道。
四爷病了的消息随着康熙的折子一块发回京城,圆明园里的三个大孩子一时惊慌不已,主事的人都不在,他们想去热河行宫看他们阿玛,却不知道碰到这样的事该是个什么章程。
“不若咱们回府里去,或是请我额娘过来罢。”弘晖突然提议道。
弘昀倒是没什么意见,他正要出声同意,却忽然被身旁的大格格踩了一脚。他吃痛地转头,却见大格格看也不看他一眼,仿若无事发生地说,“大弟弟说的有理,咱们年纪还小,出了这样的事情是该听长辈的意思。”
“啊?”弘昀一头雾水,那他们不都是一致同意吗,姐姐踩他干嘛,这花盆底的鞋子快把他的脚趾头都踩掉了。
弘晖疑惑的目光朝他转来,“你有别的想法?”
“没、我......”弘昀讪讪挠了挠脑袋,他没有啊!
“只是涉及到去行宫侍疾的章程,也不知按例是否要向汗玛法上奏,不若我们请十三叔来问问如何?”大格格笑吟吟地救他一命。
弘晖也没多想,他点点头赞同大格格的意思,“这是应该的,只是十三叔原先腿上不好,还是咱们去他府上问主意的好,也免得十三叔奔波劳累。”
他们三个定下了用过膳后便去十三爷府上的章程,便各回各家吃饭去了。
“姐姐你方才踩我做什么。”弘昀出来后在原地蹦Q了两下,见自己的脚尚还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幽怨地朝大格格看去。
大格格瞪他这个榆木脑袋一眼,不知道他一天天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园子里可还有个阿午呢,你当从前阿玛为什么对福晋严防死守的,眼下这种情况,还把福晋接进来,你是觉得还不够乱吗?”
“这不至于罢,弘晖可没有这个意思。”弘昀明白他姐姐的顾虑了,但也觉得她想的太多了点,何况他了解弘晖,弘晖对阿玛的担心焦虑不是假的,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惠帝和赵王睡一张床上且防不住吕后呢,福晋要做什么,轮得到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置喙吗?”大格格快气笑了,她瞥他一眼,真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偏偏弘昀脑子还不好使。
“那你直说就好了,干嘛还踩我呀。”弘昀还是很委屈,姐姐是不是恨他,那一脚真的很重啊。
大格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如今入了秋,她但凡少穿些就会开始咳嗽。
“你若也出声同意了,哪还轮得到我说话,”大格格侧头轻飘飘地看弘昀一眼,尖细的下巴划出一个弧度,“你给我安安分分的,别给我和额娘招来祸事,福晋想让弘晖做世子,使什么手段都是她自己的事,你不许站到弘晖那一边掺合。”
大格格说完转身便走,弘昀忙忙在身后跟上。
“我哪里有这个心思!姐姐且放心罢了。”
并不等他们下午上门去请,十三已带着兆佳氏到圆明园来了。弘晖领头招待十三爷,大格格则是请兆佳氏和她到偏殿里去。
“你们阿玛的事你们可都知道了?”十三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弘晖和弘昀对视一眼,弘晖带头答道,“阿玛染病,我们心中实在难安,想着能否上折子请去热河行宫给阿玛侍疾,还请十三叔教我们。”
“你们如此孝顺,四哥知道了定会欣慰的,”十三笑着摸了摸他们两个的脑袋,他心中也十分忧虑担心,但却不会展示给两个少年人看,“只是有你们瓜尔佳额娘在那儿,侍疾便大可不必了,你们两个自小侯服玉食,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可阿玛病重,我们身为人子,岂能不在床前侍奉......”弘晖有些犹豫,但仍然坚持。
十三爷不免在心中赞叹弘晖的孝顺,但若是按四哥的意思,也是必然不愿孩子们去的。
“你们快马赶去,少说也要十日,到了那时,说不得四哥已经好了。何况时疫传人,万一你们也染上了,岂不是还要你们阿玛反过来照料你们?”
经过十三的反复劝阻,弘晖和弘昀这才歇了心思,十三交代他们要守好门户,不要轻易放打探消息的人进来,安心在园子里等着。
见弘晖和弘昀点头应下,十三这才放心。
大格格在另一边和兆佳氏说话,她同这位十三婶接触的并不多,如今阿玛出了事,他们府里的人没有分散而居的道理,请福晋来也是应当的。
只是侧福晋平日待她不错,她也不想袖手旁观,有心想要提起阿午的事情来,然而毕竟事关府里阴私,如今也并无凭证,不过是她的揣测,一时也不知如何讲起。
大格格斟酌再三,到底还是婉转地提了一提,请兆佳氏拿个主意,“咱们园子里没有主事的人,阿午年纪又小,无人照料,打算请嫡额娘到园子里来,婶婶以为如何?”
第68章
兆佳氏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领会到了大格格的意思,只是小辈不好插手的事,她作为弟媳也不便出面。
兆佳氏稍一思量,便在心中拿了个主意,她眼神闪烁,拍了拍大格格的手安慰道,“好孩子,放心,这事我省得了,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就是。”
“是,多谢婶娘关照,我代弟弟们谢过十三叔和婶娘。”
大格格见状也心下稍安,她扶着兆佳氏出门回府。如今她能做的也都做了,旁的事她也没有能耐去干涉,只盼着阿玛吉人天相,平安无事。否则到时候府中的事都要听福晋处分,别说阿午如何,她和弘昀也只能仰人鼻息过活罢了。
福晋在府中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小佛堂里念经,长日漫漫,也不过是靠这个打发时间罢了。
张起麟汇报了四爷染上时疫的事,又提了弘晖想请她去圆明园主事,却半响未听到福晋的答复。
他不敢出声,这事发生的实在太快太急了,谁也预料不到,如今府中毫无安排,福晋既有名分,又有大阿哥这个嫡长子,他不必深想,也知道一旦四爷出事,福晋会怎么对待侧福晋和三阿哥这两块绊脚石。
福晋端坐在上首,她眉梢微动,缓缓勾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她这些年枯坐府中,早不知高兴或是悲伤是什么滋味,如今心中乍然涌起的情绪叫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瓜尔佳氏在王爷身边侍疾?”她的声音干涩地从喉间挤出来,轻的发飘。
却不等张起麟回答,福晋便起身道,“我知道了,咱们这便走罢。”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她微微仰起下巴,拂去袖子上那一粒尘埃,眼中焕发出久违的光彩。
福晋吩咐胡嬷嬷去收拾箱笼,却并没有带很多衣裳,她其实并不喜欢那个地方,自己的丈夫和他心爱的人在那儿自成一个世界,连弘晖也要从她身边带走,却连他应有的世子位都不舍得给。
她并不是嫉妒,而是厌烦。
福晋在马车上远远地瞧见弘晖带着弘昀和大格格来圆明园门口迎她,他长身玉立,像一根青竹一样挺拔,站在这座世外桃源前,这是四爷的心血,而自己的儿子,是它将来真正的主人。
她走到弘晖面前,忽然百感交集,落下泪来。弘晖上来扶住她,也跟着眼圈一红,“额娘,阿玛......”
“好孩子,有你在,你阿玛也就放心了。”
福晋抱着弘晖的头痛哭,为了他们母子煎熬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瞧见的光亮。
弘晖手忙脚乱地为额娘擦眼泪,弘昀尴尬地站在一边,想劝他们且先进去,却插不上手。
大格格冷眼旁观,不由地皱起眉头,福晋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玛还活着呢,人来人往的门口,好歹也克制些,哭成这样,做出一副如此迫不及待的样子。
过了许久,福晋才在弘晖的安慰下止住眼泪,如今谁也管不到福晋头上来,她在府里活得几乎如同一具木偶,压抑多年的情绪一夕迸发出来,抱着她这一生唯一的指望狠狠哭了一场。
福晋擦了擦眼角,叫大格格和弘昀也起来,关心他们两个几句后,才示意大家进去。大格格身边的丫鬟连忙去扶她,又替她拢好披风,大格格借丫鬟的力起来,面色还有些发白,大约是方才跪的久了的缘故。
福晋被弘晖扶着往园子内去,她脚步很慢,目光在园内精巧秀丽的山水景致上徐徐拂过,如今看来,她只觉得草木茏葱,朱栏回绕,鱼戏莲波,就连天也明亮,这个四爷亲自一笔一划设计出来的地方,果然别有风情。
弘晖想着福晋才哭过,想必还在伤心,也不催她,缓缓扶她到了他们几人所住的天然图画,福晋甫一坐下,不等弘晖说话,便打量一番周围,开口问道,“这儿是你们以往住的地方?园中主殿在何处?”
见她明知故问,大格格在心中叹了口气,福晋果然来者不善,一来就要立立威风。
“在九洲清晏,”弘晖犹豫地答道,“但是额娘,阿玛的门客时常在那儿来往,咱们过去怕有不便,姑且在这儿稍作片刻,届时请孙嬷嬷来为您择一处地方住下罢。”
“也好,”福晋轻抿一口茶,还不等弘晖松了口气,她却又说,“三阿哥在何处?”
弘晖面色一时凝滞,他皱眉朝福晋看去,却见福晋面色平静,目光坦然,他心中更是滋味难明。
“额娘,阿午那儿自有嬷嬷照顾,如今各府上都有派人来问候阿玛,姐姐身子不好,不能支应,还请额娘以周全府中事务为先。”弘晖目光复杂地注视着福晋,难得强硬地驳回了她的话。
阿午......她的弘晖出生的时候怎么不见四爷取个小名。
福晋不平之气又生,可见弘晖神色不悦,她心中一紧,捏紧茶盖,目光渐渐软化,柔声应道,“好,额娘听你的话。”
“儿子心急,说话有不当之处,还请额娘责罚。”
见福晋并未在这事上追究,弘晖不免有些愧疚。他跪下向福晋请罪,只觉得自己身为人子,居然怀疑亲生母亲,实在是不孝,这样的态度,想必很令额娘伤心。
“好孩子,你想事已比额娘周全了,额娘该高兴才是,怎么会怪你呢?”福晋连忙起身把他拉起来,她牵起一个温和的笑,“三阿哥年纪小,四爷和侧福晋都不在府里,额娘也不过是有些担心罢了。既然有嬷嬷们在,额娘也就放心了。”
听了这话,弘晖仿佛更加愧疚了,坐在那儿充木头的大格格和弘昀这才一左一右地介绍起现下的情况来,试图把这事糊弄过去。
福晋听完,又召见了孙嬷嬷和圆明园的长史,叫他们取帖子来一一看过,又嘱咐三个孩子只需专心读书,旁的事一概有他们来料理。
待他们走后,福晋才渐渐沉下神色,她淡声开口,“你找人去问问,三阿哥住在哪里,身边是什么人在照顾。”
胡嬷嬷躬身应是,福晋神色平静地转头看向窗外,月上中天,星河转动,细雾在河汉间缓缓流动,蒙上一层晦色,却又很快被月光刺破。
守得云开见月明,四爷病重,是上天赐他们母子的大机遇,若上天眷顾,就叫四爷和瓜尔佳氏如愿永远在一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