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
对方又说话了,说着说着,像悲从中来,闷闷的声音有些哽咽,“死掉了。”
邱绿:……
林妹妹吗?
不对……
难道是个小孩子吗?
因为金鱼死了,大半夜坐在这里哭。
那刚才的水声,是在捞死了的金鱼?
邱绿心情有些复杂。
在她的时代,小孩子因为一条金鱼的死而哭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但在这里,孩子们早已经抹灭了这样天真的资格。
邱绿本来一开始有些生气,但想到这孩子还有这样善良的心性,明明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她逐渐有些头晕脑胀,提着自己的包袱,并没有走。
“你不要哭了,”邱绿说,“我跟你一起把你的金鱼埋了吧?”
对方又没说话。
邱绿:……
这个小孩是有些耳背吗?
这也很正常,她之前待得奴隶窝,腿残疾的有,不会说话的有,耳聋的有,那段日子,邱绿看过太多的残疾孩子,都有些习惯了。
“你不要哭了,”邱绿喊道,“我带你一起把你的金鱼埋了吧。”
他闷闷的哭声一顿,“埋了?”
“对,”邱绿抬高音量道,“再给它立个墓碑之类的。”
明玉川坐在池塘边,他的眼睫被泪水浸湿,低垂着,泪自他眼中落出来,他垂着头,墨发落了满身,看着手中死去的可怜金鱼,又忍不住哭起来。
“埋到哪里?”
“找个地方,挖一挖土埋掉,地方你来选,怎么样?”
这种善良的小孩子,总是不免引起他人内心的柔软。
而邱绿,虽性情坚韧,实则恰好,是一个内心颇为柔软,澄澈的人。
“可它只有一个,多孤单呢。”
“不、不孤单的呀,”邱绿忙道,“你可以时不时过去看看它。”
“我又并非鱼。”
他的陪伴,怎比得过同类的陪伴?
明玉川轻拭了一下眼泪,回过头,望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金鱼。
今夜夜空之上有繁星点点。
让他清清楚楚望见池塘中的红尾金鱼们,围着那具可恶的女尸绕的有多么肆意。
“真是无情。”
他呐呐出一句无声之言,苍白的手往水池里一抓,便轻易攥住了一只本游的畅快的红尾金鱼。
他纤细的手一点点用力,直到手中的金鱼双眼暴凸,在他的手中变得又软又绵,几乎被攥烂成肉糜。
“你在做什么啊?有听到我说话吗?”邱绿问。
明玉川将两只金鱼的死尸攥在一只手里,抬头,面无表情盯着眼前这瘦弱的女子,像是在看着一滩死物。
“好了,”他说,“替我去埋了。”
“我、我替你?”
这什么小孩,好颐指气使。
“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
“腿痛。”
对方声音又淡又轻。
“你崴脚了?厉害吗?”
明玉川微微歪了下头,在那女子的眼前挥了挥手。
瞎子吗?
他轻眨了下眼。
“嗯。”
“那我给你埋吧。”邱绿叹出口气,“可是我看不清东西,你得告诉我往哪里走,不能让我走太远,只能让我在这附近找地方。”
明玉川定定望着她的眼睛。
是个瞎子。
他将手里两只金鱼的尸体给了她。
邱绿觉得手里湿乎乎,冰冷冷的一片,忍着不适,听那孩子用实在不太像孩童的声音淡声道:“向前走。”
邱绿一顿,往前走。
明玉川食指搭在唇边,一双内勾外翘的凤眼睁得很大,墨瞳一眨不眨盯着那女子的背影。
好笨的瞎子。
对面有口石井来着呢。
“还、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因为是瞎子,声音才这么大吗?
明玉川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可以,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声音。
貌似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大的声音对他讲话,只有在杀人之前,他能听到他人的悲鸣。
新奇。
明玉川望着她对面的石井,浅浅弯起唇,黑眸一动不动:“嗯,继续往前走。”
直到对方,毫无怀疑的,距离石井只差一步之遥。
明玉川轻轻歪过头:“唔,向东边走。”
“东、东边?”邱绿停住了脚步,她不太认得东西南北,有些尴尬,“我的左手,还是我的右手?”
“你不认识东边吗?”明玉川轻笑了一声。
“不认识,”邱绿有些恼羞成怒,“到底是左边还是右边啊?”
“右边。”
邱绿往右边走。
“好了。”他说。
邱绿在原地蹲下来,往前摸了摸,确实是一片土地。
正四下摸黑,寻找着可以挖土的东西,就听身后传来怪异的走路声。
像是拖着什么东西一样,极为缓慢,迟钝的‘走’过来,听的人莫名心头泛起一层薄薄的惊悚。
邱绿一下子转过了头。
她眼前一片漆黑,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对方迟迟并未说话,良久的沉默之中,后知后觉爬上来的不安逐渐笼罩上她的心头。
其实刚才听到这孩子的轻笑声,她潜意识里就有点想跑了。
但是,又莫名觉得,不能跑,好像只要她做了埋金鱼以外的其他举动,就会破坏某种隐晦的平衡。
而且,小孩子,也只是她先入为主的猜测。
这样说来,对方方才抓着她手的力度极大。
邱绿不太自然的,揽住自己方才被对方攥住的手腕。
隐隐的痛觉还有残留。
好像、不太像小孩子?
她有些发颤的一只手攥紧胸口的衣服。
那里头,藏着尖锐到能直接捅进人脖子里的发簪。
*
明玉川的眼睛静静盯着眼前的女孩。
她的眼睫在发颤,瘦小的身体被宽大的破旧衣衫笼罩,一只手紧攥着胸口的衣服,用力的颤抖。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落在瘦瘦小小的脸庞上,莫名显出一种可怜的意味。
可怜?
“你——”
对方的声音很响亮,就连他好似蒙上一层厚壳子的耳朵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过来做什么?”
邱绿不安地问。
便感觉对方冰冷的手过来,揽住她放在胸前的手背。
“唔……”
邱绿紧紧咬着牙齿憋着力气,对方的手却轻而易举扳过她紧攥的指头,将一件泛着寒意的硬物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埋金鱼的话,需要挖土的东西吧?”
对方说。
邱绿一愣,她指尖抚摸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像是一块竹签。
误会解除后的松懈,让她暗自呼出口气,整个人都感觉好多了。
明玉川清楚望见她呼出口气的样子,觉得奇妙,逐渐在黑暗里朝她靠近,一双漆黑的瞳仁儿离得极近,直勾勾的盯着她。
在他的面前展现出如此松懈的样子。
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人。
邱绿感觉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笼罩着自己,这阵子,她不论是在奴隶们睡觉的屋子里,还是寻奴和栗奴的身上,甚至是寻奴给她带的饼子里,都闻到那股几乎渗透进去的花香味,所以她基本早已习惯了,只是现下,她觉得面前这个不知面容,年龄,甚至是……性别的人,身上的香味更浓郁,浓郁到甚至让人有些想吐的地步。
邱绿有些头皮发麻,往后挪了挪脚,“那个,你……你现在是在盯着我看吗?”
明玉川没有说话,眼睛依旧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那种被人注视的头皮发麻感,没有消失。
就好像自己成了什么新奇的动物,被对方注视着,这种感觉很可怕。
邱绿干脆硬着头皮,一点点背过身,开始用手里的竹签子挖土。
她潜意识想快点离开这里,满脑子都是逃也般的情绪,鼻尖都沁满了汗。
对方却迟迟未动,视线针扎一般落在她的后脑勺上。
邱绿刚准备将金鱼放进挖好的土坑里,身后,腊梅花的香味朝她靠拢。
“再挖的更深一些。”
第6章
好会使唤人……
邱绿拿着竹签,继续挖。
对方的眼睛貌似很好使,在这样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夜里也能看清东西。
“再深一些。”
对方说。
邱绿又挖了一会儿。
“再深一些。”
邱绿烦倦的皱眉:“已经可以了,埋个金鱼而已。”
“不可以。”
“那你挖啊。”邱绿喊了声,直接扔了手里的竹签。
对方不说话了。
隔着黑暗,邱绿感觉对方的视线,隔着黑暗,含带着怨念凝在她的脸上。
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
一开始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的是确确实实的伤心,之后是兴趣浓浓,在之后……
就是现在的怨念,委屈。
邱绿微抿了一下唇,拿起竹签又挖了几下土,那股视线一直凝在她身上,让她忍不住抬起头,吼道。
“你到底要干嘛啊!”
隔着黑暗,她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发着颤的吸气音。
邱绿:……
哭了?
邱绿手足无措的放下手里的竹签凑过去,“你干什么啊?哭什么啊?”
“我还以为……你和那些欺负我的人不一样……”
“欺负你的人?”
邱绿从前就是一个很有正义感,会下意识维护弱小的人,她只是不太喜欢被支使才会不耐烦,当下有些无措,想要去摸摸对方的手安慰,刚碰到对方寒凉的皮肤,就被挥开了。
“脏,别碰我。”
邱绿:……
邱绿蹲在他的面前,想了想:“很多人在欺负你吗?”
“嗯。”
邱绿感觉到对方一股很委屈的情绪泛过来。
“很多人,都想要我去死,欺负我,我养了些金鱼,还有人……半夜将石子砸进金鱼池里……好过分……”
“你……”身上这件破衣服本来就脏兮兮的,邱绿随手擦了擦,从衣襟里拿出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递给他。
“不哭了,”邱绿看不清东西,只能干举着手帕,“我听你的声音,你是男子吧?学着更坚强一些,等之后再报仇嘛。”
黑暗里,邱绿感觉自己手里的手帕被对方接了过去。
“我没办法报仇,只能等死,”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是残废,所有人都可以欺负我。”
“啊?抱歉,我不知道。”邱绿一下子慌了。
奴隶之中本来就有很多残废,只是自从到了金云台后,邱绿还没有见过有残缺的奴隶。
他可能是一个留在这里比较久的奴隶了,一直在被其他完好无缺的奴隶们欺负。
好可怜。
“你叫什么名字啊?”邱绿凑过去,“我体力很好的,你等我之后养好身体,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明玉川落泪的眼瞳一顿。
那脏帕子他接过后就扔在了地上,此刻,他一点点抬起眼,漆黑瞳仁儿一眨不眨盯着眼前的少女。
她如此瘦弱,看起来有些愚笨。
他本来想让她一直用那竹签挖坑,直到将她和两条金鱼一起埋进土里的。
明玉川一点点转动瞳仁儿,又转回来,轻轻咬住指甲盯着她。
“保护我,”他咬着指尖,浅浅弯起唇角,邱绿看不到的黑暗里,他苍白的面庞忽的笑得极为阴翳病态,“真的?”
“真的,”邱绿点头,她以前就是经常会保护弱小的类型,看到弱小受到欺负,总是无法置之不顾,“我之后养好了身体就会保护你的,所以不哭了,好不好?”
“把金鱼放进去。”
他的声音里一丁点哭腔都没有了,平到毫无起伏,莫名令人泛寒。
“哎?”
话题忽然的转变要邱绿一愣,她眨了眨眼。
明明刚才还不停的要她继续挖土,怎么忽然又可以放金鱼了?
虽然觉得有些疑惑,但邱绿还是将金鱼的尸体放进了坑里,本以为很好放进去的金鱼却在手里黏着,简直像肉糜一样扒在手心上,甚至有些恶心,废了些功夫才成功将手里金鱼湿黏黏的金鱼尸体全部都放进坑洞里埋起来。
阿殷当初给她的那条小手帕送了人,邱绿只能用自己身上穿着的脏衣服勉强擦了擦手,正起身要摸黑去寻自己装着被褥的包袱,就觉得垂下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拽住,连带着她自己都被拖得身子一歪。
“去哪里?”
对方显得稍微有气无力的声音轻柔柔的在黑暗之中询问她。
这种颇为依赖的错觉,要邱绿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去找我的包袱。”
明玉川望向周围,在不远处看到一个被丢在地上的脏破包袱。
“你要逃跑?”
邱绿不知何缘故,蓦的感觉心头一冷,无名的情绪自黑暗之中散过来,像是颇为烦厌,说不太上来的复杂。
“不、不是逃跑,我想要找个新屋子住下来。”
“新屋子?”
奴隶好像有自己屋子。
他不太记得了,但应该是有的,丰充应该有安置,他不太清楚,明玉川盯着面前瘦小的少女,这女孩穿着件又脏又破的衣服,瘦的像是路边常被丢石子的野猫,一双眼睛又圆又大。
他忽的笑起来。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也被欺负了?”
邱绿感觉拽着自己衣角的指尖轻轻摇了摇。
她微微抿住唇,想起栗奴整日的冷嘲热讽。
“算是吧。”
“一定是吧?”
邱绿感觉对方站起了身,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觉得对方貌似比她高很多,在什么都无法看清的黑暗里甚至有些吓人。
就好像被藏在暗处的毒蛇盯上了一样。
她被自己一瞬间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最怕蛇了,不知道怎么会从这个柔弱又有些可怜的人身上想到这个。
从她看不见的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染带着馥郁花香的,冰凉的手。
他的指尖冰冷,腻着她眼下脆弱的皮肤,不住来回轻轻摩挲着。
这种过于亲昵的感觉,要邱绿很不舒服,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很开心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