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桐点头认可,嘴上却激她:“我不信你没有解决的办法。”
季卷一挑眉,问:“难道霍大将军就没有解决办法了?”
霍青桐平时带兵操练,的确被私下喊做将军,但被季卷这么叫破,脸色霎时红了几分,啐道:“莫要乱讲!”她顿一顿,又说:“要对待这些心有正气的侠客,必须――”
季卷笑嘻嘻接话:“必须待之以诚。放心吧,我已打好腹稿了。”
第25章 喜欢
惜春酒楼。江湖中有不成文的规矩,以“春”为名,招徕江湖客的店铺,营业的范畴也都带了些春情。
将远道来的女人约在这种酒楼会面,本应是折辱之事,但季卷早已耳闻“下三滥”何家当代掌权人是一位放浪形骸的好色之徒,这种程度的轻视,对她的目标而言是可以忍耐的。
因此她与霍青桐登上雅座,向三十多岁、獐头鼠目的何未平微笑致意,对依偎在他身侧的两位千娇百媚的美人视若无睹。
何未平正左拥右抱,左侧美人替他剥枇杷,右侧美人给他敬酒,见她登楼,何未平也不坐直身体,风流一笑:“看季少帮主的表情,肯定嘀咕我老何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见面,莫急莫急,我给季少帮主也准备了上等品!”
说罢,他拍一拍手,从屏风后转出两个眉目俊朗、身量健硕、长相相同的美少年,与美人般低眉搭眼,转瞬腻到季卷两侧,一个剥枇杷、一个敬酒,声音柔柔:“少帮主,这是自楚江快马送至的枇杷,请尝一尝。”
“少帮主,这是惠山泉酒,我已替您温过,请润一润口。”
季卷:“……”
季卷跳了起来,唯恐避之不及。她双手齐出,锁住二人手腕,面无表情道:“多谢何家主厚爱,敬谢不敏。”
何未平原本斜躺在美人臂,此时坐直了身体,一双眯缝眼睁大,其中竟是无比清明,目视季卷半晌,一挥手道:“都下去吧!”
雅座内外,数名捧美酒、瓜果、珍馐的侍人齐齐应声,一眨眼功夫,无论是少年、美人都已撤了个干净,唯有那个给何未平剥枇杷的中年美妇离开前,用眼神狠狠剜了何未平一眼。
何未平呵呵地笑:“这位惜春酒楼老板娘是我红颜知己,二位,唐突了。”
季卷仍保持着站立姿势,闻言眨眨眼,冷笑:“何家主好试探。”
何未平歉然:“实在是两浙路内,对季少帮主的流言甚多,我总得多做准备。”
“若我不拒绝?”
“两浙物产颇丰,无论少帮主寻美人、美酒、珍宝绫罗,何家都会拱手送上。”
季卷为这人坦然的小心思弄得又气又笑,摇着头问:“那么现在?”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青田帮愿意为入主两浙开出的条件了。”
季卷一掀袖袍,重新落座:“你知道青田帮不欲多生事端,这很好。”
何未平向霍青桐一拱手:“若少帮主打着与取洪、信二州一般的主意,霍夫人此时就不会在此了。”
霍青桐刚刚皱着眉,似在想与大局无关的私事,此时被他提起,才道:“霹雳堂对下太刻薄寡恩,否则,我们本可以仍将他们留为两州之主。”
何未平问:“实权架空,名义上的两州之主又有何用?”
季卷讶然问:“难道何家过去也会管升斗小民如何生计?多是从底下帮派,收些供养,并不去管他们如何营生吧?”
她笑:“既如此,从手下帮派收钱,和从青田帮手中收钱又有什么不同?”
何未平淡淡道:“当然不同。我手下帮派,不会如青田帮架空贺青云一样架空我!”
季卷挑眉。贺青云是洪州通判,协理都管一地政事,为人两袖清风,不揉沙子。青田帮与当地刺史相互勾结,以金银哄得刺史大肆放权,贺青云却不收一文,不理不睬,更是多次上疏痛斥青田帮,幸好赵佶被进贡哄得开心,把那些奏折当成废纸扔了,否则不知得多生多少事端。
她笑:“何家主误会了。我对清流文人向来尊敬,须知洪州官场中,泥沙俱下,一再有人得了背后势力暗示,可以宽许我背地除去贺青云,甚至连替我出手的允诺都送出过。我是为保他安全,才不得已架空了他权利,令他不至于继续做同僚眼中钉,怎能怪罪到我?”
她顿一顿,又说:“青田帮入主洪、信二州,不过一季,州中百姓风貌,已然为之一新。贺通判对我成见颇深,将我的举措斥为无君无父、无仁无义,我倒不在意,只望何家主旁观者清,知晓我一颗拳拳效国之心,与贺通判无异。”
何未平双目炯炯,仔细打量季卷,见她面色坦然,显然坚信自己所说合乎天地公理,心中一突,暗思:像她这种分明在做大不韪之事,却能坚信自己一身正气的人,如果不是真的掌握了真相,就是彻底走火入魔。
他轻声问:“青田帮宁可受世人这般误解,也要向北扩张,究竟所求为何?”
季卷等他这个问题已经等了许久了。与霹雳堂不同,何家立足两浙,行事要有操守得多,因此与何家谈判,便更要以义动人,而非利。
恰好青田帮的确有一个听起来非常动人的目标:“何家始终可做两浙之主,青田帮只求来日,何家能应我响应,同谋万世之伟业:驱逐鞑虏,还我河山!”
自惜春酒楼走出前,季卷见何未平依然有些恍惚,他大概没想到一场暗藏兵刃的谈话到最后竟突兀被她提到收复失地的高度。霍青桐对此早有准备,毕竟季卷自牙牙学语以来,就在向她不断强调这些理念,比起旁人,她更知季卷此言发乎真心。
当然,在收复失地之外,把暗弱的皇帝赶下龙椅这种事……就不是能对所有仁人志士轻易开口的事,只他们一家人心底清楚就够了。
她想到家人,就禁不住想到季冷,想到他自京中归来后,成日长吁短叹,拉着她谈些女儿成家的奇谈怪论,于是禁不住就想起刚刚那两个美少年。
霍青桐疑虑自己是和季冷相处日久,被他一根筋传染了,才会忍不住开口:“刚刚那两个试探你的何家子弟,看身法轻功,武功造诣并不低。”
季卷没想到她忽然提起此事,点头:“的确。若我猜测不错,他们就是‘下三滥’何家这一代最为有名的何连英、何连华兄弟。刚刚我去捉他们手腕时,他们同时使出残花折柳手,抖成万千残影,意图压我一筹,幸好我内力比他们要深厚,才能胜过两人联手。若不是我胜得轻易,何未平恐怕并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
霍青桐听她说着说着就说到正事,眼中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但我看那两个小子神情,并非全然是为试探。”
季卷一听就忍不住狂笑:“那两人还以为自己装得多好呢!之前在贺青云府前,一对乞丐,灰头土脸,以为自己易容多好,大喇喇和我打过好多次照面,可不就是他俩?今日一见,我就知他们心里对我想法多得很。”
霍青桐没意料到她心里倒似明镜,“嗯”了一声。饶是她向来智计过人,提及感情私事的时候,难免吞吐:“过去我让你与我一道信教,你自是不愿,拿不愿与人分享丈夫来搪塞我。如今你逐渐天下扬名,像何家子弟般对你有心思的中原男儿,也是数不胜数,你大可在其中挑选,何必非要与人争抢?”
季卷呆了一呆,在大庭广众下失声大叫:“妈呀!――你也觉得我是喜欢苏梦枕?”
第26章 惊变
回去的路上,季卷多花了许多时间,力使霍青桐相信,她对金风细雨楼诸多支援,当真只为了在北地扶植个进可影响京中局势、退可引以为援的盟友,至于季冷那传遍中原武林的含怒出手,绝对只是他个人的错误想法,与她一点关系没有。
在江南与福建交界,总算把将信将疑的霍青桐送了回去,季卷仰天长叹,重新收拾好心情,才又回身反到江南两州。
温趣已翘首等她好几日,见她终于回返,急切道:“你与何家谈判,怎么花了这么久才回来?这几日江南内部震动,青田帮已迟了许久没反应了!”
季卷一震,忙道:“何事?”
“盘踞江南北地的霹雳堂‘震岳’分支,趁主家‘急飞天火’四人齐出,纠集门中高手,袭杀堂主雷正,如今已堂堂入主雷家堡,门主雷利自封做了新一任的霹雳堂堂主!”
季卷本已瘫到椅子上,闻言豁然起身,瞬间想通了什么,抽了自己一下,恨声道:“好个雷损,竟然利用我们!”
温趣没跟上她的思路:“这事与六分半堂有什么关系?”
季卷扶住额头,越发恼怒:“雷正虽然保守,到底恪守霹雳堂一贯底线,没有彻底偏向过六分半堂,有他坐镇,六分半堂与霹雳堂如今还算两个各自独立的帮派。但雷利――他可是雷损的堂弟,雷损过去出身,正是震岳门,如今雷利入主霹雳堂,恐怕要带着整个江南武林,彻底倒向六分半堂了!”
她越想越觉得头痛,按住太阳穴,叹道:“有胆色找准这个‘急飞天火’四大高手齐出的时机发作,此等决断心绝非雷利这个莽夫自有,肯定是雷损在其后唆使。恐怕六分半堂还暗地派了高手过来助阵,才至于雷正一点还手之力都无。”
温趣逐渐听得明白了。她合上议事厅大门,快步凑到季卷身边,肃穆道:“所以说,在我们利用雷损给金风细雨楼送货的同时,雷损也利用了这次运输完成对霹雳堂的掌控。”
季卷苦笑:“恐怕是这样。我向来觉得天下武林,论智谋无人能出我右,这回却实实在在,在雷损和狄飞惊手上栽了个跟头。”
她摇摇头,把刚回驻地时偷懒一日的想法望到了九霄云外,焦急道:“本想缓慢蚕食江南,如今局势,我与雷损都清楚不可能和平解决了。不行,我必须抢在六分半堂彻底把握住洪州以北以前,今年冬季一过,便立即决战!”
心中有此定论,因主事人不在而趋于静默的江南分部重启往日高效,温趣继续在两州之地收拢愿意投靠的江湖人,操练军阵,季卷手上事就更繁杂,正值夏稻收割、秋稻播种之时,她与田字部遍踏各处验收新式耕种法的收成,使民心稳定,仓中有余粮,便立即又回身向官吏敷衍税收,满足地方官员中饱私囊的血盆大口。
再之后,秋季防雨,冬季防寒,以及随时在船坞进出的商贾贸易,零零总总的民生大事都得看顾。她心中已有计量,决心把雷卷骗上船来,与她一起对付雷利掌下的霹雳堂,而要说服雷卷这种主事,光凭嘴皮和利益并不太够,必须得有足够实证,令他相信,一来青田帮的确将为人谋福祉放在首位,二来青田帮这套做法,的确行之有效,并非季卷一人梦呓。
秋去冬来,洪、信二地日新月异,季卷为此生生忙瘦不少。这段时间,要不是叶孤城偶尔过来管教,她差点快把习武一事忘了个干净,每天东奔西走,帮中工匠改良火炉温度到更高的消息,都比她内力增长更值得高兴。
叶孤城看不过眼,刚想发作,就被她兴奋地拉着,要用他的“天外飞仙”试一试这新式炉子炼出来的兵器是否更耐用。
如果叶孤城另练了门以眼神发剑的武功,就在季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被千万把利剑穿心而过了。
好在叶孤城并不屑去练这些旁门左道,所以季卷至今还能活着,活蹦乱跳地安排帮中事,甚至没有忘记赶在枯水期前再给六分半堂派去一支运货船队。
这期间,北方的霹雳堂在雷利――或者说雷损――的整合下,已将其余几个支脉重新并为一体,只余南方的“小雷门”与季卷的青田帮,因地势互为犄角,暂且未生大事,只有些小摩擦。
季卷这次再派船队,心中已没了任何借此麻痹六分半堂的意图,只是一日没有彻底与六分半堂撕破脸,就一日维系表面和平而已。
或许是上回运入京城的珠宝卖出了远超于想象的价值,六分半堂也与她保持了同等的默契。
这一批货船出发时,自京城又传来另一个惊人消息,流传到青田帮驻地,令季卷也暂时放下了手中要事,思考这番变化会不会影响她的计划。
――金风细雨楼楼主,苏遮幕重病不治,于此潇潇暮雨洒江天的秋末,撒手人寰。
紧跟着发生的,是几位跟随苏遮幕出生入死的老部将,自请出楼,往江湖中闲云野鹤而去。
季卷看到消息后一哂,拒绝了温趣“往金风细雨楼写封信”的提议,闭目思忖片刻,让青田帮内部静观其变。
“这是意料之中的动荡,苏梦枕若没有预案,那他这个楼主之位,未来不可能坐得稳当。”她说,否认了一切向金风细雨楼施以援手的提议:“没必要为此暴露我们两方盟约。”
“那么那些已随船队发往京城的东西――”
季卷说:“苏梦枕和我一样清楚,他必须截住这批货,决不能让它们暴露在雷损眼前。”
她转身又投向了安排帮中子弟厉兵秣马的要务。
而就在她忙了几日后,京城又有消息传来,新接任楼主之位的苏梦枕在就任仪式当天,挟刀连挑两座六分半堂的分堂,更有一位堂主叛出六分半堂,归附金风细雨楼。雷损盛怒之下派雷动天追杀,却又被莫北神的“无发无天”阻拦,令叛逃的堂主安然踏入天泉山。
此消彼长之下,苏老楼主身后不过三日,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再一跃,已超越迷天七圣,成为京城中第二大的江湖势力。在此惊人消息之下,苏梦枕再次拦截运给六分半堂的货船一事,已成了非常不值一提的小新闻。
季卷在帮中演武时接了消息,当众笑了起来。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她笑着对温趣说。
第27章 歹毒的流言
她具体说了什么,青田帮中无人得知,但季卷太忙于公务,也忽略了一些流言,自京城一带蔓延,在她疏于探听时传入江南,更在江南几经确认,把流言坐实成了真相。
因此,当这年入冬,境内大部分营生停滞,季卷终于腾出手,打算带着这一年的年终总结去忽悠雷卷入伙时,才感觉到洪州有些关于她的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导致那些向来敬爱她的帮众、畏惧她的龙头,看向她的眼神里,均带了丝怜悯。
季卷刚从叶孤城剑下死里逃生,伤痕累累,还是忍不住凑近叶孤城打听:“师父知道他们在私底下传什么事吗,我猜和我有关?”
叶孤城带点嫌弃地瞧她一眼,默默让开两步,道:“你该问季冷。”
季卷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季冷已有许久躲着她般不往江南来,她也不可能为此真跑回福建去对峙,最终找到的还是温趣,经过好一番死缠烂打、威逼利诱,才迫使她反问了一句:“你和苏楼主的事,你自己不清楚吗?”
季卷:“……”
季卷:“我该清楚什么?”
流言的兴起果然是从季冷开始。他当日袭杀苏梦枕,两人各自脱口一句,虽然苏梦枕立即反应过来,将季冷的出手粉饰为因货物损失而发怒,但比起这么正经的理由,流言所传的版本显然更被嚼舌根的武林人欣赏。
这一版流言是说,青田帮父女最早上京献宝之时,青田帮少帮主、季冷的宝贝女儿便已对金风细雨楼这个咳嗽的、瘦削的、病出难看面色的少楼主一见倾心(江湖人爱看美人配英雄,纷纷说苏梦枕虽则病出鬼气,但凭他这一年里做的大事,的确配得上一位美人的垂青),因而即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苏公子亲自带人劫了季家的货船,季冷也看在未来姑爷的面子上,打算息事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