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雷损与苏梦枕为货船大打出手,言谈间竟透露,苏梦枕早已与雷损那娇贵的独生女,京城有名的端庄小姐雷纯订立了婚约,季冷的未来姑爷瞬间成了别人家姑爷,令他替女儿不值,又恨苏梦枕故意隐瞒,盛怒之下,方才出手,与苏梦枕闹翻。
然而这流言到此还没有算完。在苏梦枕第二次劫了青田帮上京的货船,而季冷安居不动,并未追究时,流言已演变成了“季家少主痴恋苏楼主,无怨无悔促成全”。
季卷深呼吸。她必须得深呼吸,才能克制住立即、马上、当场抛下正事去福建兴师问罪的冲动,并且不断在已成定局的流言中寻找有利于自己的角度。
她想了半天,然后放弃了。
苏梦枕也在听杨无邪汇报关于流言的事。
当日河道附近,除去那些平民,拢共只有三方势力,而这桃色流言,就这样突兀地、迅速地不胫而走,他必须确定这之后是否藏有雷损与狄飞惊的险恶算计。
于是杨无邪发动所有渠道,对流言加以追溯,而追溯的结果令他叹息世间事永远意外。
他此时正在向苏梦枕汇报:“当日商贾中,有一位年轻渔女,与‘惊涛书生’吴其荣相识,两人调情间,渔女将惊险经历尽数道来。吴其容恰巧在季少帮主入京时与她在茶馆有一面之缘,听闻季帮主的反应,自行补充出一个完整故事,又擅自想替少帮主鸣不平,因而在烟花柳巷间多加传播。”
他顿住不说。一件事一旦传播至那些风尘人中,便绝无可能成为辛秘。他自己便长于此地,也多亏如此,才令他最终追溯到吴其荣这根源头。
苏梦枕脸色铁青,简直像在数种混合的内伤之外,又额外多出一种毒来。他一双寒目中点着鬼火,森森道:“意外?”
杨无邪苦笑:“现在看,的确是意外一场。”
苏梦枕断然道:“我从不信什么意外。”
杨无邪会意:“这谣言风起无因,决不至于传播得如此迅速。恐怕在捕捉到流言之后,六分半堂在传播一事上,暗地出了些力。”
苏梦枕忽而前胸一佝,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面咳,一面痛苦地揪住前襟,艰难在咳嗽之中挤出几个字:“雷损慌了!”
杨无邪慌忙递上水,令苏梦枕吃下一颗药,略微平复这阵呛咳,拭去唇角血丝。
苏梦枕月前在那场闪击六分半堂分堂中受的内伤还未好全,此番听到这些胡扯的流言,一时恼恨婚约,同时又惭愧牵连季卷,情绪冲击之下,内伤再度复发。杨无邪想劝他先放一放俗务,但苏梦枕的性格绝不愿意拖延,因此只得心火内烧着,等苏梦枕重新开口:“金风细雨楼此时气盛,他必要拿婚约提点,叫天下皆知我与他将成一家,也叫我寝食难安!”
他的眼中放出寒芒,周身杀意从未这样盛过,森然道:“将两人婚事,牵连进第三人,便是堵死了我即刻解除婚约的路。我只要还想维护季卷名誉,就绝不可在此风口浪尖提出退婚。”
杨无邪张张口,默认了苏梦枕的判断。如今季卷与苏梦枕,在流言之中还只是无望的单相思,若此时苏梦枕提出退婚,那便立马成了“郎有情,妾有意”,季卷若是来日再选旁人,就再难摘掉“水性杨花”的标签了。
“无邪。楼子内,今日起绝不可再传此事。”苏梦枕道。他越在逆境,便越发迸出无匹的生命力,就像月前身着缟素,连破两堂,叫鲜血染成一身红衣时那般,病瘦的脸上透出艳烈已绝的光彩:“至于六分半堂――他要拖着婚约,那我便在成事以前,与他完成决战!”
决战之后,无论谁胜谁负,谁生谁死,这缔结于过去的荒唐婚约,便绝无可能继续!
苏梦枕已做出了对流言的应对。应对的方式就是无应对。清风拂山岗。
季卷做出的应对与他一模一样。她甚至更甚一步,连杜绝帮内继续流传的命令都没下,顶着一路八卦的目光,施施然闯入“小雷门”地界,求见雷卷。
第28章 再次入京
雷卷并不欢迎她。当然,任哪个病人数九寒冬,被迫从暖融融卧房出来见客,都不会很高兴的。
“小雷门”上下一应,因此会客室内,雷家“实属巧合”四位高手,以及包括雷卷在内的雷家五虎将,脸色都是暗沉沉的,随时可能要出手的样子。
这么多人中,唯一还能笑得出来的只有季卷。季卷笑得甜蜜,笑得肆无忌惮,笑到沈边儿忍不住粗声问:“喂!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见到我的盟友,我怎能不开心?”季卷反问。
雷卷原本蜷缩在毛裘里,闻言也忍不住支起脑袋问:“谁是你的盟友?”
“你。”季卷坦然道。
雷卷冷笑:“我不知道我何时有了个替身,能代我答应荒唐的要求了。”
“可能是因为,我提出了一个绝对无法拒绝的条件?”
雷卷冷冷地注视她,语带讥讽:“我听说近几个月,下三滥何家从青田帮这里,赚了很大一笔钱,让他们愿意把你们放进两浙经营。你打算出价多少来买我的‘小雷门’?”
季卷甜甜地说:“分文不给。”
雷卷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沉。他深陷的双目沉沉盯住她,眼瞳中像是点了两簇阴冷火焰,季卷看他好像真的要生气,于是踩在他爆发的边缘,从玩笑的表情迅速切为严肃,踏前一步道:“我此来是邀请雷门主与我一道,在明年开春,对付霹雳堂堂主雷利!”
此言一出,堂中有人按捺不住,“啊”了一声,季卷并未去看,而是牢牢锁住雷卷神情,见他阴沉面色上,闪过一丝了然。
雷卷冷哂:“季少帮主找错人了。我与雷利都属江南霹雳堂,常言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季卷笑:“当真只是兄弟矛盾,雷门主当初又何必倚重戚少商一个外人,脱离主家,另立小雷门?”
“何况,就算雷门主想重提兄弟情义,怕也是来不及了。小雷门处事公正,向来对蔡京、朱摇⑼贯等人不假辞色,而雷利行事,已经差点要巴巴地去做他们驾前一条狗了,难道还会把小雷门当做兄弟?青田帮与他们,尚且还有谈判的价值,而小雷门与他们,才真正是非此即彼的死局!”
她停一停,观察了番雷卷阴郁面色,心中已有了底气,于是继续:“你既然知道何家与我谈了合作,就会清楚青田帮对入主一州、一路,并无兴趣,也知道有青田帮相帮,境内民生,业已欣欣向荣。等小雷门成了霹雳堂正统,我不需你们纳税,也不需任何物产,只是按青田帮的规则经营而已。有我们的经验,再加上□□三地通商,小雷门将会坐拥比之前兴盛数倍之地,而且,将依然是江南唯一豪强。”
雷家五虎将间骚动不已。他们当然不认可季卷的狂言,对新进上任的阴谋家雷利,虽有不喜,也不至于要到与之针锋相对的地步,他们骚动着,看向雷卷,要等他怒言相斥,却不想雷卷合拢了手,淡淡说:“你可知道雷利手下高手云集,非但集合了三英、四煞、十六雄,更有可能有六分半堂的几位堂主,暗中相助?”
季卷笑了。她心知已说动了雷卷,接下来就只需向他证明可行性。她淡淡笑说:“三英四煞十六雄,又能如何?”
雷卷一翻白眼:“凭你们青田帮还打不过他们!”
“要想解决他们,并不只有用高手一换一的途径。”
雷卷冷眼看她。有无数的江湖豪杰都曾经以为,会有什么旁门左道可利用,以至于他们可以凭二流武功,袭杀江湖一流高手。这些人最后都死了。但季卷的神态太镇定、太自信,叫他忍不住要问:“你从哪里来的把握?”
季卷只说了四个字。她说:“‘无发无天’!”
这的确是如今最好的证明。无发无天中无一人可到江湖一流高手程度,但他们三十三人合起来,却能从雷损手下全身而退。雷卷神色一动:“你的手下,也有无发无天这样的队伍?”
季卷望望场中他人,笑:“眼见为实。我只能告诉你,只要雷门主加入,我保证此战不会出现一人伤亡。”
雷卷指尖弹了下,倾身问:“即使雷损派来六分半堂驰援?”
季卷一听就笑了。她故作惊讶,侧过脑袋问:“‘六分半堂’?”
“兵对兵,将对将。六分半堂自然有他的敌手要去对付,又哪来的余力,前来支援雷利呢?”
雷卷的眼色变了。变得深重,变得若有所悟,他往后一仰,恍然道:“看来金风细雨楼楼主与你的传闻,并非捕风捉影。”
季卷:“……”
她诚恳道:“你还是当捕风捉影吧。”
雷卷送客之前,神色越发若有所思,令季卷又谈成一件大事的快意都淡了几分。她皱着眉在洪州驻地望天,直到所有路过她的帮众都以为她已成了一尊雕像,才下定决心地一击掌,道:“我的确得上京一趟!”
温趣接一片鹅毛雪,狐疑:“现在?”
她犹豫一下,又说:“还有半旬就过年了,季帮主要是知道你在这时候上京去了,肯定会快马加鞭追过去的。”
季卷已彻底理清了思路,此时再不迟疑,对她咧嘴笑:“那我就能当面好好谢谢他的帮忙了。”
温趣瞪大了眼,小心翼翼:“你还正常么?”
季卷笑:“我没说疯话。我爹要是问起,你就这么原话转达他。”
看温趣的眼神,似乎是觉得一贯理性的少帮主初逢情伤,已经彻底疯掉了。
季卷不解释。她不仅不解释,甚至开始觉得这个误解大大地绝妙,巴不得全天下人都能这么猜想她才好。
于是,在雪深腊月,一年纷争渐歇,江湖人也需归家准备新年团圆的日子里,青田帮少帮主一人一骑入京的消息,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她当然有一个足够说得过去的理由:金风细雨楼苏老楼主新丧,她作为仰慕已久的晚辈,特去吊唁。
江湖之中,当然也没有哪怕一个人取信了她的这番言辞。苏老楼主病逝已有月余,停灵期满,甚至被苏梦枕以两颗六分半堂堂主人头陪送下葬,如今的金风细雨楼,正在消化战果,一片欣欣向荣,楼中连白幡都撤了,她在这种时候入京,又能去吊什么唁?
季卷才不做解释。她本来也不是喜欢解释的人。因此她牵着自己的白马,停停走走,在全江湖好事者翘首以盼下,再次踏入京城。
第29章 公事私事
将近一年过去,京城依旧繁华。天冷,鹅毛大雪,却也没有削减一丝人气。季卷曾出入过的茶馆酒肆,依旧挤满不得志的江湖人,等待或许会一夕而至的时机。
而曾寂寂无名与他们挤作一团的季卷,已借由这一年间,北占洪、信二州,东连两浙,积攒出些许声望,青田帮也成为这些江湖人夜间自忖,若在京城混不下去,可以退而求其次的选项。
但当季卷牵着马,自这些人面前走过时,他们眼中所见的,并非一位娇俏女郎,也非青田帮如今势头正盛的少帮主,而是金风细雨楼楼主所陷的三角恋情中的当事人。
季卷淡淡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意识到京畿之地,毕竟比远郊要繁盛得多,在京畿之地发展的帮派,也理应比只蜗居在偏僻处的帮派要更牵动人心神。分明论及土地发展,青田帮地占福建一路,可不在京城,便永远不会有金风细雨楼在江湖中那举足轻重的作用。
她这样想,又觉得幸好她已提前与苏梦枕达成了盟约,以至于他可以立足京城做一面旗帜,而她可以在金风细雨楼的影子下继续积蓄实力。
于是她在天泉山下停住脚步,牵着白马,对撑伞等在山下的苏梦枕笑。
她入京的消息,自是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令苏梦枕即使想忽视也难,更何况还有入主白楼的杨无邪时刻提醒。
苏梦枕望着顶了满头风雪的女子,咳嗽起来,咳得像是他在替她淋这一路鹅毛大雪,边咳边问:“你来做什么?”
“我来吊唁苏老楼主。”季卷坦然说。
苏梦枕深深凝视她,而后一侧身,果决道:“请!”
……
“这是伤树。你上次来,无邪没有领你来看,”苏梦枕单手撑伞,另一只手负在身后,望着纵使寒冬,仍未落尽树叶的一棵树,“是由我父亲手植。那时候他问我,‘金风细雨楼’若要自六分半堂独立,驻地该选址何处,我告诉他此处环山抱水,要成大事,论及京城风水,没有哪处比得过这里。”
他笑了一笑。任多么冷情冷性之人,在提及自己的血脉亲人时,总是会笑的,更何况苏梦枕一张冷面之下,涌动的是比任何人都要炽热的血。他从繁茂树枝看向季卷,称得上温柔地笑:“那时金风细雨楼还未有占据一山之地的实力,他提前在此种下树苗,以期来日,树影蔚然,能遮蔽整座山头。”
他骄傲地说:“他就睡在树下。”
季卷点点头,上前一步,神情郑重地向树根拜了三拜。她已从苏梦枕的话中听到未竟之意:苏梦枕将父亲葬在树下,正是要让父亲见证,金风细雨楼会在他的执掌下成长为京城中的巨擘,足以反过来荫庇这一棵弯曲的树。
她拜完树,重新起身,望着天泉山上立起的黄、绿、红、白四座高楼,以及其中拱卫的另一座俨然是中心的塔,有些感慨道:“上一回来,这里还没有这么热闹。”
“楼子这一年扩张很快,需要更多地方,用以办公、待客、宴会。”
季卷笑:“那我此来,苏楼主应当请我上哪一座楼?”
“哪一座楼都不必上。”苏梦枕收起伞,淡淡道:“你该上‘象牙塔’。”
象牙塔是个好名字,令季卷想到一些青春记忆,无忧无虑又舒适的学校生活,至少比现在的生活条件要舒适得多。
但是金风细雨楼的象牙塔却不是个好地方,这独属于苏梦枕的栖居之处,其间布置与上回跟苏梦枕见面时一样简陋,顶多是多了把瘸腿的椅子。苏梦枕立在窗边,很善心要把椅子让给她坐似的,季卷小心翼翼地、只敢把小半身体挨上去地坐在边角上,听苏梦枕冷声问:“找我何事?”
季卷说:“有两件事。一件是公事,一件是私事。”
苏梦枕轻嗯。他一向傲岸的脸上也掠过一丝难以启齿的阴影,这阴影使喜欢掌控主动的苏梦枕也沉默下来,竟是默默催促季卷继续开口。
于是季卷笑意盈盈地说下去:“我们先来谈一谈公事――”
“公事?”苏梦枕这下截断了她的话。他本面向窗边,被楼下什么熟悉的景色吸引了一样,这下诧异地转过身,看了季卷一眼,“你应当先谈私事。这样,我心怀歉疚,你再提任何公事,我都会一口应承下来。”
“这就是我选择先谈公事的原因。”季卷笑容不改,自信道。
苏梦枕飞速对她一瞥。这样的视线很少出现在苏梦枕身上,连苏梦枕自己都未曾想到。但下一刻,一抹冷淡的微笑浮现在他眼底,这笑意令他的咳嗽本能都消减不少,对她一伸手,道:“说。”
季卷坐直了身体:“公事就是,我要金风细雨楼在正月初十,对六分半堂出手,无论以什么方式,使他们忙于京中,务要不放一名高手离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