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希昀【完结 】
时间:2024-08-15 23:03:31

  凤宁想哭却极力忍住,“我不是为他担心,我就是心里难过...”
  唯一的亲人也这样赤裸裸算计她。
  最痛苦的不是亲人受难,而是她明明该心疼那个人,而那个人却不值得她疼。
  翌日午时銮驾抵达行宫。
  燕山行宫坐落在燕山脚下,依山傍水,蓊郁葱葱,四周伏卧一片绵延的山脉,很好地将暑气隔挡在外,太后一住进慈宁殿,顿觉神清气爽,连着晚膳也多用了几口。
  这一日晚膳是裴浚陪着她用的,再无外人。
  太后语重心长与他说起了婚事,
  “你年纪也不小了,先帝十五岁御女,没多久得了头一个孩子,可惜早逝,你如今也满了十八,再过两年该行冠礼,便可垂拱以治天下,论理该先立后再封妃,如今我也不逼你,好歹先纳两个可心人搁在身边,也能堵那些朝臣的嘴。”
  太后眼见皇帝一个女人都不要,恐他步先帝后尘,只得让步,在立后一事上不再逼得那么紧。
  裴浚歪在一旁捏着眉心慢慢颔首,“您的话我记在心上了。”
  回到乾坤殿,敬事房的掌事果然如期而至,裴浚静静看着那些女官的乌木牌没有吱声。
  绵延子嗣固然重要,可男女那档子事,他还真就没法将就。
  他骨子里十分骄傲,什么都要最好的。
  柳海瞅他神色不像是有兴致的,只得摆摆手示意人退下。
  也难怪,这一批女官中,皇帝略微看得上眼的也就御前这几人,
  梁冰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知变通,且性子过于刚强,与可心人是毫不沾边。
  杨婉能干端庄,蕙质兰心,偏生城府太深,至于章佩佩,既不肯吃苦,做事也没耐心,不堪大任,裴浚是哪只眼睛都瞧不上,要不是太后,这样的人也不该到御前来。
  此二人因为首辅杨元正和太后的缘故,裴浚不可能要,他不仅忌讳外戚势大,更不喜人拿婚事做要挟。
  数来数去,最合适的要属李凤宁了。
  依着柳海来看,裴浚收了李凤宁最好,无论相貌性情均称得上万里挑一,更难得是她对裴浚是真心实意地好。
  到达行宫第一日各家忙着收拾整顿,次日,姑娘们便耐不住忙不迭串门去了,凤宁原要跟着杨玉苏去外头玩耍,方下飞羽阁前的台阶,被梁冰遣来的小内使给唤住了,
  “凤姑娘,我家姑娘请您过去一趟,说是上回您整理的账目有些地儿不对,请您去瞧一瞧。”
  凤宁心神一凛,二话不说辞了杨玉苏去了乾坤殿,乾坤殿后面特设一值房,专给御前的女官与司礼监秉笔办公,凤宁这一去顺带给梁冰打打下手,就忙到午时了。
  用过午膳小憩片刻,前头传来消息。
  “梁姑娘,李姑娘,陛下待会要接见大兀的使臣,掌印吩咐二位随驾。”
  凤宁立即换上绛红的女官朝服,随梁冰一道赶去前殿。
  沿着小门进入乾坤殿,顺着甬道抵达暖阁,越过硕大的紫檀雕花博古架便见皇帝正在接见使臣。
  来了三人,打头一人头戴冠帽,肌肤黝黑,两侧头发往后顺过去汇成一个辫子,胸前挂着一套银饰,正笑容满面与裴浚介绍他们上贡的一套玛瑙兽首茶器。
  但凤宁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使臣,而是她的父亲李巍。
  李巍正躬身立在皇帝跟前,正将使臣所言翻译给皇帝听,兴许是挨了笞刑的缘故,他说话中气明显没那么足。
  李巍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李凤宁。
  中途杨婉请梁冰做手书,吩咐李凤宁去核对今夜使臣晚宴的菜谱。
  李凤宁去了一趟御膳厨,再回来时,被告知皇帝与使臣一行已前往太后所在的慈宁殿,她原是可以不必去的,可是回想父亲那苍白的脸色,凤宁又挂心,寻了到慈宁殿,刚到侧殿廊庑下,便见秉笔韩玉跨出门槛,问候着的小内使道,
  “李大人何在?”
  小内使往前方隐在林子里的恭房指了指,“李大人方才身子不适,去了恭房。”
  韩玉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正要进去,瞥见了凤宁,立即堆了笑脸,“凤姑娘,您来了,快些随奴婢进来吧。”
  凤宁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可以进去吗?”
  韩玉笑道,“章姑娘方才还问起你呢,怎么不能进去?”
  凤宁随他进了慈宁殿,原来太后与裴浚在正殿见使臣,章佩佩避来了侧殿,她迎着凤宁进来,嘘了一声,拉着她蹲在博古架往里张望。
  使臣在礼部侍郎的指引下,将得到的那册玄奘遗宝献给太后,宫人接过捧好跪在太后跟前,将之展示给太后瞧。
  太后满怀期待探过眸,一瞧上头密密麻麻一行行蚯蚓般的字迹,顿时皱了眉,她问礼部侍郎道,
  “怎么?既是玄奘大师的墨宝,怎的不是中原话?”
  礼部侍郎也是第一次瞧见此物,顿觉头疼,“这...”他惊讶地看向使臣,勉强用蒙语与他交流了几句,幸在这位使臣也懂得几句中原话,双方沟通还算顺畅,那使臣回了一句,大意是这是大兀西征波斯国时,从人家皇宫掳回来的宝物,说是当年玄奘路过波斯国留下的经书,用的也是当地的语言。
  玄奘精通西域数国语言已不是秘密。
  太后得知真相颇有些失望。
  她问使臣道,
  “这上头写着什么,你们可知晓?”
  大兀使臣回了,他们说的是蒙语,与波斯语不一样,很遗憾不能为太后释疑。
  太后指着经书与裴浚道,“瞧,蚯蚓一般的字,不晓其义,看着跟天书似的无趣。”
  裴浚也没料到是这等情形,哂笑一声,宽慰老人家道,“李巍似乎颇□□斯语,待他过来与您老人家解说。”
  太后于是问李巍何在,殿内静极了。
  礼部侍郎当然知道李巍强撑当差的事,只能硬着头皮遣人去寻。
  太后明显有些扫兴。
  就在这时,杨婉身后的博古架处,突然传来一道清柔的嗓音,
  “太后娘娘,可否容臣女与您释义这册经书?”
  殿内所有视线不约而同望过去,凤宁腼腆又紧张地从博古架后绕出,虽说那父亲十分无良,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她终究要顾念着些,且她也不愿看到太后与皇帝失望。
  太后还记得李凤宁,明显错愕,“你看得懂波斯话?”
  这是凤宁第一次成为众人的焦点,她手心都在冒汗,能感受到各种意外惊讶的视线交织而来,而其中那个人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注视她,不是过去的淡漠嫌弃不以为然,凤宁想起他在御花园的话,人要有一技之长,她仿佛被注入了莫大的勇气,郑重颔首,
  “是。”
第12章
  “臣女少时曾随府上西席学过波斯语。”
  李巍是鸿胪寺少卿,时常与各国使臣打交道,他府上请了会夷语的西席实在不奇怪。
  礼部侍郎松了一口气,心想不愧是他当初一眼选出来的女官。
  太后露出笑容,“那你来读给哀家听听。”
  众人纷纷给凤宁让开一条道,凤宁双手合在腹前,缓步上前来,头顶那盏六面羊角宫灯的光影在她面颊晃,衬得那细腻瓷白的肌肤泛光,章佩佩跟了出来,立在杨婉身侧,朝凤宁的背影努了努嘴,满脸与有荣焉。
  凤宁来到皇帝与太后跟前,她下意识往皇帝看了一眼,裴浚身着明黄龙袍坐在上首,还是那副朗月清风般的姿态,脸上并无往日慵懒的笑,而是认真地朝她微一颔首,凤宁暗暗吸了一口气,旋即来到太后身侧,从宫人手中接过那卷经书,缓慢读了起来。
  “此经文名为《无垢明经》,释义是: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
  凤宁的腔调悠扬婉转,若溪水淙淙,时而绕过错落有致的曲弯,时而抑扬顿挫汇入苍茫深海,太后听得入神,渐渐面带虔诚,其余人也似被那清扬的音调带入梵界。
  唯独裴浚眉眼微垂,支手按着额心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小案,面色沉寂并无明显变化。
  “一切相遣无所遣,一切愿满无所愿,大威神力不思议,稽首如空无所住。”
  一经终了,凤宁停下来,众人尚沉醉其中,迟迟不曾回神。
  太后心头杂念恍若被一洗而空,神态也越发祥和,她看着凤宁问,“这瞧着一行行也没那么多字,怎的被你译出如此长篇大论来?”
  凤宁弯下腰,指了指第一行给太后解释,一开口便是一句波斯语,听得太后微微一愣,
  “咦,你这腔调比方才还要好听,来来来,你用波斯文再读一读。”
  众人纷纷来了兴致,视线也跟着热切几分,凤宁被瞧得面颊一红,“那臣女就献丑了...”
  章佩佩在一旁给她鼓劲,
  “献什么丑呀,总之呢,在场也没人听得懂,即便错了也无妨啊。”
  太后瞪她一眼,“皇帝跟前不许无礼。”
  章佩佩往杨婉身后躲了躲,悄悄吐了吐舌。
  凤宁见皇帝没有反驳,清了清嗓,捧着那卷经书继续读。
  这一次大家注意力不在经文本身,而在她这个人。
  那般玲珑剔透的模样,合着那把天籁般的好嗓子,真真叫人陶醉。
  礼部侍郎方才弯下去的腰瞬间挺直了起来。
  柳海看着凤宁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悄悄去瞅裴浚的神色,裴浚神情依旧那般沉稳镇定,看不出端倪,只是那串新得的菩提子,从右手换去了左手。
  李巍这厢匆匆打恭房回来,被人拦在了殿外,得知自己活计被人抢了,那个叫悔不当初,转而听说那人是凤宁,嘴巴张得鸭蛋大,
  那丫头这是在皇帝跟前露脸了?
  这板子挨得值啊。
  下午申时三刻,日头西斜挂在树梢后,礼部侍郎引着使臣渐行渐远,太后乏了,由着宫人伺候入内殿歇着,嘱咐凤宁亲自将经书释义抄下,回头献给太后。
  皇帝一行迈出慈宁殿,章佩佩跟着凤宁送至殿门口,还紧紧搂住凤宁的胳膊不放,
  “宁宁,好样的!”
  她由衷替凤宁高兴。
  凤宁腼腼腆腆的,目光忍不住往裴浚的身影追了追,那两个小酒窝深深嵌着,显得整个人灵动了几分,章佩佩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酒窝。
  这时前方石径传来柳海重重一声咳。
  凤宁期期艾艾望着他,柳海往裴浚的方向努了努,示意她跟上。
  凤宁心里一乐,朝章佩佩眨了眨眼,提着衣摆跟了上去。
  凤宁跟在裴浚身后不远处,不敢靠得太近,只听得他在吩咐杨婉什么事,心里想的是她这算不算有了可以立足之势,她能回养心殿吗?
  天知道她多么想回到养心殿,看着那么多出色的内侍女官一道在中枢忙碌,心中憧憬,短短那段时日让她深深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虽然不算多么出众,可她也想出自己一份力。
  走着走着便循着那人脚步到了乾坤殿正殿,周遭的人都退下了,只剩柳海在伺候皇帝净手。
  柳海悄悄往一旁的桌案使了个眼色,凤宁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洗了一把手,前去给裴浚奉茶。
  “请陛下用茶。”
  裴浚往御塌上坐下,接过茶来,一面抿茶一面问她,“什么时候学的?”
  他的神色还是那么淡,叫人窥不出他的喜怒。
  凤宁回道,“臣女八岁那年,府上来了一位先生,他原是帮着爹爹翻译文书,后来爹爹见他学识渊博便聘他为西席,教臣女与姐姐认字习书,”
  说到这里凤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陛下也知道,臣女不大会读书,磕磕碰碰学得艰难,后来一日去寻先生讨教,偶然发现先生在读波斯语,臣女好奇跟着读了一句,大约是臣女有几分天赋,先生私下便开始授我波斯文...”
  那被嫡母拘在后宅暗无天日的八年光阴,就是靠着学这些夷语熬过来的。
  没有人与她说话,她便用不同的语言自己跟自己说话,她总是在小小的世界寻求独属于自己的快乐。
  谁也不知道人生哪段际遇不会是虚笔,努力总有一日不会被辜负。
  “臣女还会蒙语呢。”凤宁像是露出小爪牙的猫儿,眼神亮晶晶的,“陛下,您瞧着,可以让臣女回养心殿吗?”像是怕他反悔,她又小声提醒,“您在御花园答应过臣女的...”
  又是那副乖巧地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怎么会有欺负她的念头呢?
  裴浚拂去脑海这些思绪,轻笑一声。
  懂得抓住时机展现自己的优势,也算长进了。
  他没有理由不给她机会。
  “朕说话算数,即日起调你入司礼监文书房,负责与夷邦来往的差事。”
  被逐出后,又重新回到养心殿,凤宁是第一人。
  凤宁眉梢变得飞扬,跪下来磕头谢恩,“谢陛下。”
  被认可的感觉真好。
  裴浚看着她兴奋的模样摇了摇头。
  高兴了就笑,委屈了就哭,一点风吹草动都写在脸上。
  裴浚适时敲打了她几句,“去将文书房的流程再过几遍,可不许再出岔子。”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叮嘱宫人莫犯错。
  趁着皇帝处理奏折的空档,凤宁回到文书房,提笔将经书释文写下来,写完便呈给皇帝过目。
  裴浚一瞅那字迹,顿时皱了眉,他看向凤宁。
  凤宁绞着手,窘迫地将脸埋得很低,“臣...臣女会继续习字...”
  裴浚念着方才那份惊喜,没有批评她,而是提醒道,“你可知决定一人高度的是什么?不是你的长处,而是短板,莫要叫短板拖了你的后腿。”
  难得他肯耐心教导他,凤宁心里喜滋滋的,鼓起勇气往他奏折上觑了一眼,
  “陛下,臣女实在喜欢您的字迹,可以学您的字吗?”
  裴浚的字迹苍劲挺拔,风格变化多端,时而蕴秀潇洒,时而雄浑大气,他的字如同他这个人漂亮,凤宁每每瞧了便心潮澎湃。
  凤宁浑然不知自己提了多么大胆的要求。
  模仿天子字迹可是大忌。
  朝中有这样的臣子可是要拉出去砍头的。
  裴浚真是不大明白李凤宁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他慢条斯理地看着她说,
  “嗯不错,你把朕的字学好,回头拟旨朱批这事都交给你了,朕的手谕亦可由你代劳。”
  还不明白那就是蠢了。
  凤宁打了个哆嗦,开始装傻,“啊,这可不成,臣女没这个本事,那臣女不学了。”
  凤宁落荒而逃。
  裴浚看着她的身影忽然笑出声。
  不经逗。
  凤宁回到值房,请梁冰帮着她誊抄一份,再送去给太后。
  梁冰看了她字迹一眼,也是一言难尽,“《玄秘塔碑》不适合你,练《灵飞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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