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秦都督?”
凤宁跪下摇头,含泪道,“回陛下的话,臣女不识。”
秦毅见凤宁落了泪,顿时急了,“哎呀,你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我身为长辈关怀你呢,你怎么还哭了?”
说完秦毅朝两侧羽林卫和锦衣卫摊手,满脸无辜道,“陛下,不信您问一问这些将士们,臣方才可没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呀。”
皇帝治罪也得讲究个证据不是?
秦毅显然是风月场所的老手,从不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他料定皇帝奈何不了他。
可裴浚是谁?
十七岁只身入京继承大统,半路停在城郊,跟满朝文武叫板的人,谁吃得住他?
裴浚极轻地笑了笑,手里拧着那串佛珠,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你要证据是吧?”
他就是将所有人心算得死死的。
秦毅已经发现皇帝眼神不太对,那是在笑吗,那是皮笑肉不笑。
秦毅酒登时醒了大半,咽了咽嗓,干笑一声。
虽说有些犯怵,心里依然底气十足。
他是一品大都督,裴浚根基不稳,不敢动他。
但他料错了。
没有裴浚不敢做的事,当皇帝畏首畏尾,那他不如不当。
于是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挺拔蕴秀的年轻帝王,懒洋洋将那串佛珠扔到秦毅身上,秦毅一下没防住,佛珠就这么顺着他结实的胸膛滚到地上,散了一地。
不是要证据吗?朕给。
随后裴浚神色一敛,寒声道,
“秦国公秦毅御前失仪,来人,将他拖去午门,杖责三十板!”
秦毅脸色大变,来不及开口辩解,两侧的羽林卫蜂拥而上,迅速将他制服,拖出了养心殿。
以权压人的人终有一日会被权势打败。
柳海见秦毅敢觊觎凤宁,给气了个半死,请旨督刑,有了大内总管亲自照顾,锦衣卫打板子自然不含糊,一个不小心打坏了秦毅下半身,这位仗着一些功勋在京城横行霸道的右都督,就这么成了半个残废,从此再也不能做男人了。
而凤宁这边,魂儿都快没了。
还能这样?
她记得柳掌印提过,这串佛珠是陛下心爱之物,可陛下却因她毁了这串佛珠,凤宁心里如油锅般焦灼,再抬眼,那人早已进了养心门,只留下一抹明黄的衣角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嫌弃归嫌弃,却是护犊子得很。
凤宁擦干眼泪,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第10章
裴浚回到御书房,下旨给老御史平反,让他官复原职,其余江滨党羽该斩首斩首,该发配发配,一纸诏书悉数落定。
凤宁跟着进了书房,将那碗酸梅汤搁在一侧高几,等着裴浚享用,裴浚忙完将诏书交给秉笔韩玉,见凤宁跪在他跟前,
“怎么了?”
凤宁郑重朝他磕头,“臣女有罪,给陛下添麻烦了。”
裴浚又给气笑,手里下意识要摩挲点什么,方觉掌心空空如也,随后干脆轻轻搭在御案。
凤宁察觉愧疚越深。
裴浚看着她不争气的模样,问道,“你做错什么了?”
凤宁喉咙一哽顿时说不上来。
裴浚眼神锋利,“因为被人觊觎就觉得自己有错,是谁教你的?”
凤宁愣住,自亲娘过世,八年来嫡母将她拘在后宅,除了府上的管事与西席先生,从不许她见外男,有一回她听得花厅处有陌生男子的笑声,好奇地扒在窗口看了一眼,后被嫡母拎回闺房狠狠责了一顿,骂她不知廉耻,勾引男人。
小凤宁委屈,不敢吱声,起先真当嫡母为了她好,后来才晓得原来是防着她撞上永宁侯世子,预谋夺了她的婚事,可怜她被拘了很多年,根深蒂固的念头一时更改不过来,被裴浚这么一点醒方知自己错了,
她没有错,错的是不怀好意的人。
“谢陛下隆恩,臣女受教了。”
裴浚呵了一声。
领悟能力也没那么差。
至于那串佛珠,是他决意扔的,跟李凤宁无关,裴浚行事从不拖泥带水,不会为了这点事计较,
“人善被人欺,跟梁冰学一学,你记住,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谁也靠不住。”
随后他摆了摆手,语气倦怠道,“别杵在这,出去吧。”
他不喜女人哭,脑仁疼。
凤宁默默记在心里,大抵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心里酸了酸,再次磕了几个头,退出了御书房。
刚回到西侧围房,梁冰受罚回来了,裴浚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欣赏梁冰的品性,却不会纵容她坏了规矩,宫正司给梁冰打了十板子,并不重,梁冰扶着腰继续回来当差。
凤宁见状心疼得不得了,赶忙给她寻了软的褥垫来,又唤内侍去弄些冰块搁在她脚边。
梁冰看着她小脸垮垮的,扶额道,“是我看他不顺眼,不是为了你,你别放在心上。”
瞧,这语气跟裴浚如出一辙。
嘴硬心实。
凤宁破涕为笑,递了一杯凉茶给她,“你受了罚,就该回延禧宫歇着,怎么又回来当差了?”
梁冰小心坐稳,已经翻开手头的文书,头也不抬道,“杨婉已告假,御前离不得人,我不能走,再说了,这是我自个儿的选择,自己承担责任。”
是个极为坚强的姑娘,凤宁深受感触,来到她身侧坐下,
“那你瞧瞧,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
梁冰冷淡看着她,“你字写得如何?”
凤宁露出尴尬的笑,“勉勉强强。”
“那就是不大好。”梁冰从不恭维人,想了想示意凤宁取来左侧架子处一个大匣子,里头搁着两摞文书,
“左边薄的这一册是户部送来的账簿,右边厚的这一叠是宫中六局二十四司报账的票根,你拿着一项一项核对,以防有人虚假报账。”
凤宁认真接了过来。
起先有些磕磕碰碰,看一页问一页,后来渐渐上手,核对得也快。
到晚边章佩佩过来换她的班,凤宁还赖着不肯走。
凤宁在习字。
“你怎么突然又忙活这些?”章佩佩捏了捏她面颊。
凤宁不好意思道,“梁姐姐嫌我字写得不好,我想练一练。”
章佩佩拉她起身将她往外推,“回去练,我东边窗下书案有柳公权先生《玄秘塔碑》的拓本,你回去照着练吧。”
凤宁揉了揉酸胀的眼,这才舍得走。
每日御前均有皇帝不用的膳食赏赐下来,凤宁惦记着在延禧宫的杨玉苏,问柳海讨了两个玉苏喜欢吃的菜,搁在食盒里拧了回去。
御用的膳食可不是大厨房可比,杨玉苏吃到了久违的大龙虾,
“宁宁,看来你在养心殿混得不错,大总管连这龙虾都肯赏给你?”
凤宁趴在一旁看着她吃,腼腆一笑,“柳公公人特别和善。”
“那陛下呢?”杨玉苏问。
凤宁想起裴浚,心里微微滋生些许酸意,“陛下要求高,嫌我笨。”
杨玉苏笑,剥了一只龙虾腿沾了沾芥末喂到凤宁的嘴里,“嫌你笨还没将你逐出养心殿,可见是喜欢的嘛。”
凤宁脸一红,“才没有...陛下声称要下旨逐我出宫,是我脸皮厚赖下来的。”
杨玉苏知道李府后宅的艰险,正色道,“你现在是不能出宫,若是不能留在皇宫做妃子,好歹也得挣个头衔风风光光回去。”
凤宁笑了笑没再接话。
裴浚这边等了两日,果然等来一臣子上送贺表,里头提到大礼议之争的关键,指出杨元正等人漏洞,声称先帝遗诏只提出“继皇帝位”,不曾明确要求皇帝继嗣,这就给了裴浚捭阖的余地,除此之外,折子里还提到先帝朝吏治废弛,洋洋洒洒写了十几条政要得失,裴浚“如获至宝”,立即宣他入殿,君臣对答一番,裴浚下旨擢升他为吏部右侍郎。
这份诏书自然被内阁给驳回来,大晋朝的规矩,皇帝的诏书得内阁批过,方是可正式施行的圣旨,如若不然便是中旨,中旨当然也可行,就是名声不大好听。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这位年轻帝王的狡猾来,他吩咐杨婉把诏书送去慈宁宫。
太后不是握着玉玺么,这桩事您老人家来处置。
慈宁宫盼着章佩佩做皇后,杨元正自然是要扶持自己孙女上位,原先通力合作的二人在此事上起了分歧,太后一看到杨婉,几乎不做犹豫,给折子盖了戳,让发送内阁。
内阁当然也可以驳,但那个人是太后,皇帝和太后联下旨意,臣子再一意孤行,有失体统,杨元正迟迟不肯,其余阁老便生了劝阻之意,任命诏书顺利发放吏部,王琦帧被授命为新任吏部右侍郎,江滨一案不是拖了不少臣僚下水么,空出了不少名额出来,恰恰吏部右侍郎到任,替裴浚安上了不少帝党人手。
裴浚就这么一环扣一环,渐渐掌控朝局。
这几日杨婉不在,梁冰身上也带了伤,凤宁身兼数职,柳海就看着她时不时奔去御膳房准备膳食,忙完又钻进西围房帮着梁冰整理文书,天热梁冰伤口有些发红,凤宁替她张罗太医,再苦再累,她脸上始终带着笑,是个很能吃苦且很有韧性的女孩。
没有人不喜欢她。
可惜到底经验不足,忙中容易出乱。
凤宁誊抄的时候抄错了一个数额,害户部当值官员忙了一宿重新核对,方知是养心殿文书抄错了,裴浚为此雷霆震怒,他最不能容忍人犯错,依着规矩凤宁要么挨板子,要么被逐出养心殿。
凤宁跪在地上极力压住哭声不敢声辨。
“陛下,您罚臣女挨板子吧。”
她可不要离开养心殿。
裴浚捏着眉心在看折子,没有回她。
倒是柳海哪里舍得那么娇滴滴的女孩受罚,噗通一声就跪在裴浚脚跟前,苦苦哀求,
“陛下,还请您看在老奴的份上,饶了凤姑娘吧,她这几日都不知道忙什么样了..”
裴浚冷漠地截断他,“忙是借口?”
“没有那个能力,就不要揽这个活,这里是大晋中枢,容不得任何人出错。”
柳海无话可说。
梁冰闻讯匆匆赶来,支着身跪在凤宁身侧,坚决道,“陛下,您要罚该罚臣女,那本是臣女分内之责,李凤宁不过是帮臣女才出的差错,所以这桩事该记在臣女头上。”
梁冰和杨婉是御前最得力的女官,逐出养心殿不可能,那就只能挨板子了。
可梁冰刚挨十板子,凤宁哭了,“不成,你身子还没好熨帖,要打也是打我。”
梁冰还待说什么,上头裴浚将手中折子一扔,冷笑道,
“你们当朕的养心殿是菜市场?”
三人纷纷吱声不语。
梁冰绝不愿看着凤宁挨打,凤宁也不能看着梁冰受罪。
能怎么办。
凤宁望着上方神色冷漠的男人,终于咬了咬牙,在他和梁冰之间,选择了梁冰,最后凤宁哽咽道,“陛下,臣女自请离开养心殿。”
裴浚没说话,算是默认。
敢作敢当,也算有点骨气。
凤宁简单收拾了几册书,回了延禧宫。
心情自然是不大好的,凤宁恹恹地躺在塌上不吭声。
杨玉苏倒是宽慰她道,“别放在心上,你已经很不错了,是陛下太过于苛刻。”
“佩佩给咱们捎了一只荷叶包鸡回来,先填饱肚子,吃饱了东山再起。”
凤宁被她豪爽的语气逗乐,“对,没有什么事比吃饱肚子更重要。”
凤宁小时候也是在嫡母与父亲蹉跎下爬摸打滚长大的,没有过不去的坎,歇息一日,她又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小凤宁。
凤宁离开养心殿第二日,章佩佩便有些力不从心,她比不上凤宁能吃苦,裴浚吃到嘴里的膳食滋味也变了。
过去不觉着,两相比较才发现,李凤宁所做的点心口味更加细腻。
那又怎样?
裴浚不是为了一点吃食就改变主意的人,他从不往回看。
凤宁闲下来,认真刻苦习字,杨玉苏没她这般坐得住,偶尔拖着她去御花园玩耍,杨玉苏担着尚服局的差事,时常得去宫外针工局对接宫务,针工局在玄武门外,凤宁便在御花园等她。
堆秀山下种了一片芍药,五颜六色的花朵整整齐齐堆着,艳如锦毯,凤宁捧着个小篓子,采摘一些花瓣打算做汁儿染指甲,摘了半篓子听得花丛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喵”,凤宁定睛一瞧,发觉一只极为瘦弱的小雪猫窝在一片芍药花下,乌黑的眼珠儿委屈巴巴望着她。
就仿佛看到了少时的自个儿,凤宁心一瞬软了,扔下篓子,抬手将它从花丛里抱出来,“你这是走丢了吗?”
雪猫蹲在她掌心,也只有一个巴掌那般大,望着她发出一声轻咽,那模样儿别提多可怜了,像是无家可归的稚儿,这让凤宁想起前段时日羽林卫除狗一事,因毛春岫纵狗行凶,司礼监和羽林卫阖宫大肆搜查小生畜,如果她没猜错,其余的猫狗都被送出皇宫了,这小猫儿该是产下没多久被遗留在御花园内。
凤宁小心翼翼将它搂在怀里,“别怕,我给你找些零嘴吃。”
凤宁从兜里寻出一些点心,搁在一片干净的叶子上,小猫儿蹲在她脚边细细吮食。
熟悉的脚步声就这么从身后传来。
凤宁扭头望去,只见行猎而归的裴浚沿着顺贞门大步往这边来,凤宁顿时打了个激灵,慌忙将那小雪猫往怀里一兜,手忙脚乱把它塞进袖兜,旋即迎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跪下去,
“臣女给陛下请安。”
猫儿闷得慌使劲往外头钻,凤宁不得已将它的小屁股往里按,一人一猫就这么在裴浚眼皮子底下打起官司来。
裴浚每一回都能被李凤宁给气乐。
当他瞎子吗?
早就瞧得一清二楚,她非要藏。
“起来吧。”
他看着她演。
凤宁弓着腰起身,一手深入袖兜握住了雪猫的爪子,依旧不遗余力藏匿它,
“谢陛下...”
然后她侧身往旁边一让,等着裴浚过去。
裴浚饶有兴致看着她,立在她跟前三步远,没有要走的意思。
凤宁有些傻眼,
“陛..陛下,您不忙吗?”
“这里是御花园。”言下之意他在欣赏风景。
以前可没见您这么闲。
凤宁心里骂了几句,险些快要兜不住了,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那..那臣女可以告退吗?”
裴浚闲闲看着她,眼神写着两个字“你敢”。
凤宁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将小雪猫拖出来,随后硬着头皮问裴浚,
“陛下,臣女捡着了一只小猫,它像是被爹娘抛弃了,您瞧它是不是怪可怜的?”